书名:偷窥

第十三章 恋恋之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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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恋恋之岛(二)

    谷围岛十一月份的阳光很温煦。夏暖淹没在如波浪起伏的蒿草中。一袭墨黛色的绸质长裙。柔软光滑的裙布宛如一滩深色的水般流淌在草地上。她继续看杜拉斯的《广岛之恋》。

    ……

    我遇见你。

    我记得你。

    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

    ……

    很久以来,一直这样。

    我料到你总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平静地、极其不耐烦地等待着你。

    ……

    看到这里夏暖合上书,取出日记本,想写点什么。

    十一月十九日,天气晴,大风,有阳光……

    她抬头望向湖面。茂盛的芦苇在风中摇晃。一条笔直的柏油公路划破野草地。公路那边成熟的水稻被风吹得匍匐下去。偶尔飘来一阵稻香。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南方这种大风的天气。风温煦而干燥,把阳光吹得斑驳,凌乱不堪,再像淘气的孩子把它们抛洒得到处都是。

    湖的东岸有十几座农家院落。古旧的老房子,青砖黛瓦。村口有一座庙宇,供奉的是天后娘娘。每到初一十五那里便烟雾缭绕。一个腿脚不灵便的老人每天薄暮时分到庙里添加香油。夏暖每次经过这座庙,总是看到青油灯火光灼灼,从未熄灭过。她有时会参上一炷香,虔诚地许个愿。夏暖想自己真是个多宗教者。因为青岛的家后面有座天主教堂。高中以前会经常到那里参加礼拜。那时是划着十字许愿。印象最深的是晚钟敲响时,栖息在教堂屋顶的一群鸽子被惊散,腾空四起。

    “快来呀。夏暖。”

    小焕终于把风筝放起。

    夏暖朝他挥挥手,笑了。她看着小焕穿着白色衬衣在柏油公路上奔跑的身影,又想起了从川。有时她恍惚觉得小焕就是从川。

    小焕其实是她的学弟,低她一届。来自重庆,皮肤如重庆女孩子一样白。一张孩子气的脸,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可以淹没人的酒窝。

    夏暖一直坚持让他叫自己学姐,可小焕死活不肯。他说,夏暖,你只比我大一个月零九天而已。

    可是,他对夏暖的室友们却“学姐学姐”叫得亲热恭敬。小焕是个讨女孩喜欢的男生。他会耐心地倾听女生的心事,会记得她们每个人的生日。他说,女孩都是折断翅膀流落人间的天使。这让夏暖的室友们很是感动,并一同感激夏暖带来了个这么个“好弟弟”。因为小焕每次上夏暖的宿舍,总带来能吃上几天的零食。隔一段时间请她们去必胜客或上岛。替她们打饭,陪她们购物时拎东西。夏暖常想,毕业之后,她们必定会被小焕培养成四头懒惰而肥胖的猪。

    黎曼常常开小焕的玩笑。

    黎曼说,小焕,又来找夏暖呀。

    小焕说,我也是来找你们的呀。

    黎曼说,小焕,你是不是爱上了我们的夏暖。

    小焕说,我也爱你们啊。尤其是黎曼姐。

    黎曼说,哎哟哟。受宠若惊。

    夏暖听着这些无顾无忌的玩笑在一旁咯咯地笑。

    有一次四个女孩去购衣物,她们照例把小焕带上。夏暖每每想起总忍不住笑出声来。当时四姐妹手挽手并排走,小焕提着物品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经过一间内衣专卖店,鬼马的黎曼使一个眼神,四个女孩心领神会迅速走入内衣店,煞有介事地挑选起来。小焕傻了,呆立在门口,不知所措。估计一半是被这琳琅满目、姹紫嫣红的各式内衣震撼住了。“进来啊,小焕,给点意见我们。”黎曼笑着对小焕说。小焕立即脸红起来,撒腿跑开。像敏捷的动物撞见猎人般逃匿。四个女孩捂着肚子笑成一团。

    黎曼开小焕玩笑的后果是小焕缠着她要她教粤语。夏暖也跟着学。她觉得粤语很好听,从小听beyond, 张学友,王菲的歌长大。尽管她一首也没听懂,听起来就像听“外语”歌曲。

    “你去边度?(你去哪里?)”

    “你食咗饭没?(你吃饭了吗?)”

    “‘我喜欢你’怎么说?”

    “我钟意你。”

    “‘我爱你’呢?”

    “我爱你。”

    ……

    大二上学期,在黎曼的鼓动下,夏暖去参加校舞蹈队的选拔。黎曼一直说夏暖委屈了自己的好身材和好相貌。

    “你呀,长得这么漂亮,却等着从川那个傻瓜,真是浪费了。你看那个温雪,一大帮男生围着转。她对他们颐指气使,多拉风。”

    我漂亮吗?夏暖常常问自己。因为从小到大,妈妈不断对她说,夏暖,都怪妈妈没把你生得漂亮,但你不要自卑啊,要不断提高自己的学识,内在美才是真正的美。于是夏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丑女孩,拼命拼命地读书。可是自从初三以后,放学路上开始有男孩对她吹口哨,有男生给她递纸条,有不相识的男生莫名其妙地叫她的名字。这似乎和妈妈说的不对。她把这些告诉妈妈。妈妈笑了,仍是说,是你的才艺和内在美吸引了他们,夏暖哪美。渐渐地,夏暖明白了妈妈的苦心,也懂得怎么处理这些事情。大学了,她会很有礼貌地回复男孩写给她的情书,婉转地拒绝他们的邀请。

    选拔结束后夏暖很晚才离开。她百无聊赖地在演艺大楼行走。行至三楼时,她听到走廊尽头传出的钢琴声。是克莱德曼的《献给爱丽丝》。这首钢琴曲她太熟悉了,从川曾经为她弹奏过,每当听到这首曲子,内心都会温柔地疼痛。

    她驻足在门口倾听,脸贴近漆木门。酒红色的漆木门散发出幽幽木香。她推推门,试图推开门,看看弹奏钢琴之人。门紧锁着。更可气的是,窗户也紧闭着,海蓝色的窗帘布拉合得严严实实。真是神秘啊。

    她只好贴近漆木门继续倾听。钢琴声宛若长了翅膀似的,从门缝飞出来。把她的记忆带回到高三毕业晚会的那个晚上。

    高考结束后,学校在操场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文艺汇演。那天晚上大家穿着整齐的校服。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穿校服了。大家都穿得一丝不苟。夏暖坐在前排位置,身后的女生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夏暖心情却有点沉郁,毕竟毕业令人伤感。一段青春就这样逝去了。她像过电影似的回忆高三这一年发生的事,不知怎的,想到了那束登瀛梨花,想到了从川。好像今晚一直没看到他。她急急回头寻觅从川的身影。

    “夏暖,夏暖,你找谁啊?”江小豆问道。

    “啊,没……没找谁?”夏暖支支吾吾,迅速回过身。

    “是不是从川?”小豆凑近她的耳朵,嗤嗤笑道。

    “哪有?……”

    “你夏暖还骗得了我吗?”

    “接下来的这个节目是来自高三1班从川的钢琴独奏《献给爱丽丝》……”主持人在台上忽然宣布道。

    夏暖和班上的同学们躁动起来。“从川会弹钢琴啊?”“真没想到。”“不简单呐。”

    之前夏暖和几个女生讨论班上准备了什么节目。很多人面面相觑都说不知道。

    “这首钢琴曲我要献给一个女孩。”从川在舞台中央面带羞涩地说。

    班上立即喧闹开。这个女孩是谁啊?有的说,是夏暖吧。但很快他们否定了,应当是隔壁班的安然。有人说安然爱上从川已经很久了,高考一结束她给从川写了几页的情书。前几天有人看见他们手牵着手在海滨栈桥漫步。安然,夏暖很早就知道了。初中两人同一所学校。但夏暖并未和她相识,只是听到大家谈论她,多才多艺,自负倔强,宛如一只天鹅仰着高贵的头走路。曾经轰动一时的是她为一个抛弃她的男孩割腕自杀。

    夏暖向邻班看过去,看到了安然。这个女孩以优雅的姿势坐着,涂了水蓝色带有荧光的眼影,口红也涂了。她是唯一没有穿校服的女生。她穿着最时尚的衣装,打扮得如此精致,如一个待嫁的美人。她看从川的眼神里充满爱意,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幸福。

    那个女孩一定是她了。我只是一只丑小鸭啊。从川怎么会记得我,他一定很快就把我忘了吧。夏暖不免失落起来。可是为什么我想得到从川的关注呢?难道我……

    镁光灯下的从川是如此俊美。他穿着白色晚礼服,像一个成熟男人与天真男孩的结合体。他的头发长得很长了,浓密乌黑,垂逸下来遮挡住他线条分明优美的侧脸。灯光把他清瘦的身材拉得很长。

    “请允许我再为那个女孩献上一首《秋日私语》。”从川再次说道。这次声音洪亮而自信。

    全场爆发热烈的掌声。男生吹起口哨。这时,许多人不约而同把目光集中到了安然身上。安然坐直身迎接大家的目光,像极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天鹅。

    很快全场的人安静下来,他们被从川娴熟的钢琴技艺所吸引,中了魔似的鸦雀无声。夏暖责怪自己一直很粗心,竟然没想到从川那如柳枝般瘦长、骨节微微突起的双手也是会弹钢琴的。

    夏暖用心地听,演奏结束了都浑然不知。从川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很绅士地向观众致意。有一个陌生的女孩上台献了一串缤纷的气球。然后是安然,她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十一朵,踩着优雅的步子上去。她把花献给从川,并给了他一个拥抱。两个人在镁光灯下如此引人注目。台下不知哪个男生高声喊了一句“亲吻她”。可是夏暖看到从川满脸的尴尬。他只对安然说了声谢谢。然后开始讲话,讲毕业感言。夏暖注意到安然有点失望地走下台去。

    从川足足讲了五分钟。这令班上的同学很惊讶,这个平日沉默少语的男孩此刻如此感情充沛。

    接下来的一幕让夏暖,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对夏暖来说是刻骨铭心了。从川捧着那束玫瑰花和气球从舞台上下来,向观众中走去。大家本以为他是回献给安然的,可是他越过安然径直向夏暖走去。

    “送给你。”

    夏暖不知所措,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还是江小豆在一旁推搡她站起来。

    “我说的那个女孩就是你。”从川再向她面前挪了挪玫瑰花和气球。

    “这!?……”夏暖不知如何回应,只听到耳边有起伏不断的喝彩声和口哨声。她向邻班看了一眼,看到安然站立了起来,脸涨鼓鼓地看着他们。一身的衣服也膨胀了起来,像一只被招惹了、羽毛勃发的兽鸟。

    从川看着夏暖,等待她的接纳。夏暖迟迟没有动静,她觉得这太突然了,心里乱糟糟的。

    “快接呀!”周围的人纷纷喊道。直至江小豆拉扯了她几下,她才缓缓伸出手。就在她的手碰触到玫瑰花和气球的一瞬间,夏暖看到安然捂着脸,像遗失了水晶鞋的公主一样落荒而逃。

    “对不起,我不能要。”

    夏暖的手松开了。她觉得玫瑰突然冒出许多尖尖的刺来,气球的线突然消失不见,她感到被刺得很疼,什么也抓不住。红玫瑰掉在了地上,缤纷的气球飘升到空中。

    “你赶快去追她呀!”夏暖此刻显得异常清醒。

    从川捡起摔落的玫瑰,眼里充满失望和无奈。他看了一眼夏暖,极不情愿地向安然奔跑的方向跑去。再后来的事夏暖就不记得了,只记得捡起的玫瑰花沾满了泥尘。气球被拍打,从一边传递到另一边。场面很混乱。

    “嘎——吱——”漆木门突然拉开,一直半弓着身倾听的夏暖毫无防备地向前打了个趔趄。还好及时站住才没摔倒。一个面容清秀的男生站在门后,无动于衷似的看着她。

    “没什么事吧?”男生问。

    “哦……没事。呵呵……”夏暖迅速扫视了一眼琴房,里面就他一个人。弹钢琴的想必就是他。

    “你刚才一直在外面听?”男生这时倒语气友好地问。

    “是的,你弹得太好了,所以……没打扰你吧?”

    “你想听,那进来听好了。”男生又热情地把她让进室内。

    这间琴房大得出奇,镶木地板,有一面是方格子玻璃墙。日光充沛得照亮了整间琴房。婆娑高大的香樟树几乎占据了半面玻璃墙。看上去,墙是一半透明一半绿色。夏暖觉得很像电影《玻璃之城》吴彦祖和张燊悦谈话的那个琴房。于是问了一句,看过张婉婷的《玻璃之城》吗?问完才后悔,多么莫名其妙的问题啊。

    男生愕然地看着她,未回答,在琴椅上坐下来。

    “我叫乔真焕,是音乐系大一学生,你可以叫我小焕。”

    一阵风忽然大起来,吹得漫画册的纸张哗啦啦作响。是江小豆寄来的。在来这里之前和小焕刚从邮局领回来。台湾漫画家朱德庸的作品《绝对小孩》。夏暖很喜欢封面上的那句话“献给不想长大的孩子和想成为孩子的大人”。这段时间,江小豆的qq名改成了“宝儿”,头像换成了很卡通很小孩的形象,原来正是漫画册中满脑子稀奇古怪念头的宝儿。江小豆还真像呢。夏暖在日记本上写道:

    感谢小豆给我寄来这么好看有趣的漫画。我一定把它放在枕边。

    昨天晚上妈妈发短信说,青岛昨夜下雪了。青岛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妈妈终于会发短信了。这个暑假,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妈妈终于肯学,也很快学会了。而现在老妈迷恋上了这种交流方式。现在每次都是发短信了,有时还缠着我聊很多,乐此不疲。呵呵。

    真没想到表姐已经做母亲了。寒假回去一定好好捏一捏她的孩子。一定要弄哭为止。我小时候老是被她欺负,经常捏我的脸捏到我哭。这回有机会报仇了。

    小豆说从川更加专心致志画画了。他的头发在夏天的时候理短了。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不知道是不是像高三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失去了和他联系的勇气了……

    夏暖现在只通过小豆知道从川的消息。从川也在青岛大学。小豆说,他结交很少的朋友,一个人落寞地在校园行走。他和安然不咸不淡地相处了一年多,大二下学期安然离开他去了苏格兰,很快在那边结交了一个外国男友。

    夏暖不是没联系过他。每次和他聊短信或qq,他都没说多少的话。总是一些散乱的只言片语。

    小豆说,夏暖,是你三番两次拒绝了他。他知道爱你无望了,肯定不愿和你多说话,和你接触越多就越伤心,你懂吗?笨蛋。

    看来小豆说得对,自己是真的让他对自己死了心。毕业晚会过后几天,从川给她寄去了一本画册。里面画的全是她。其实从川画她的画她早就看到了。她一直对从川整日沙沙地书写个不停感到奇怪,特别是他见到她时很慌张地把东西塞进抽屉里。后来有一回,夏暖记得是三月份一天的中午,从川趴在桌面上睡着了。风很大,他抽屉里一张张白花花的纸被风吹出来。夏暖拾起几张,是素描画,画的是一个女孩的背影,扎着两条麻花辫,粉红色发夹,正是当时自己的发式。夏暖将它们一一拾起,再悄悄地放回他的抽屉。那时夏暖什么也不敢多想,只是心扑通乱跳。再次看到这些画时,夏暖就全部明白了从川的心意。可是夏暖从未喜欢过哪个男孩。以前也未被哪个男孩子喜欢。生活一直平平静静,现在突然闯进来一个男孩,真不知如何是好。而且妈妈说,谈恋爱可以迟几年,大学仍是读书的好时期。所以夏暖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她想起那天晚上安然落荒而逃的身影,是如此脆弱飘忽。于是她毫不犹豫把画册退给了从川。并在信中写道“你应该和安然在一起”。

    可是大学半年多以后,夏暖就开始想念起从川来。想念那束登瀛梨花,想念那些素描画,想念毕业晚会上那场意外的惊喜以及摔落的玫瑰花。想念从川在课间无缘无故拍一下她的肩膀,说“嗨,夏暖”,却没有什么话讲。想念他惊慌失措把画藏起来的样子。

    而且他常常入我的梦中。每次我都不愿醒来。醒来之后,我的心都嘭嘭地如小鹿撞,脸也红红的,好久才能平静下来。现在越来越想打听他的消息,知道他的近况。小豆说,我是爱上了他。噢,是吗?这就是爱吗?……

    夏暖现在每次向江小豆打听从川的近况,总免不了被小豆一顿臭骂。小豆说,夏暖,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你现在也喜欢他了,安然也不在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对他说。死要面子。夏暖以黎曼的话反驳。黎曼说,如果他真心喜欢你,他一定会坚持不懈,哪有被拒绝了一两次就放弃了的。女孩千万别倒追男孩,那样他是不会珍惜的。然后黎曼例举一大堆活生生的事例,某某和某某,某某和某某。总之,非等他第三次开口,就是不能你先开口。夏暖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去爱,她不允许出任何一点差错。并且一再告诫小豆,不许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我是在考验他呢。江小豆说,得得得,我真服了你,夏暖。

    “给,夏暖。”

    小焕牵着风筝在夏暖的身边坐下来。

    夏暖合上日记本,用手拽了拽风筝的线。蝴蝶形风筝,两张特大的翅膀,带有长长的飘逸的尾巴。五彩的花纹。

    “又在写日记吗?”

    “嗯。”夏暖对他笑了笑。

    “你要吗?”

    “不了。”夏暖松开风筝的线,“等钓鱼时再叫我。”

    “那好,你……”小焕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他有点失望地走开。他牵着风筝的线走到附近一颗落尽了叶子的小树,然后把线绑在上面。他望了一眼风筝,又看到夏暖埋着头写了。在他眼中,夏暖是个寂寞的女孩,爱看电影,爱。有点倔强。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说不多的话,挂着柔柔的笑容。在等待一份爱情。可是他一直弄不清她和那个叫从川的男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来没见过他出现。他还是被她当作弟弟,以长辈的语气对他说话,有时会像对待弟弟一样捏一下他的脸。可他不想这样。

    “那我去准备钓鱼竿。”小焕朝她喊道。

    “好的。”夏暖抬头对小焕嫣然一笑,当作回应。她继续写道:

    “小焕,不知不觉我们就长大了。你依然是一年前的小焕,爱笑,两个很引人注目的酒窝,爱喝康师傅冰红茶,不喜欢喝可乐。看到黎曼便说蹩脚的粤语。弹钢琴时表情很严肃。你带我参加很多的舞会,去很多的地方,介绍很多朋友让我认识。你说,大学四年不能全部光用来读书学习啊。你想方设法让我的生活过得多姿多彩。我深刻记得在我生病心情最沮丧的那天晚上,你不知从哪里弄来礼堂的钥匙,给我放《假如爱有天意》。你说你有一个同学是电影协会的会长。我记得那天晚上整个礼堂空荡荡,我们坐在中央,看只有两个观众看的电影。我多么希望身边的你是从川。可你是我的好学弟。我多么想有你这么一个弟弟啊……

    “夏暖,快来呀,有鱼儿上钩啦!”小焕在湖边兴奋地朝夏暖挥手。

    “噢,是吗?”夏暖急急扔下日记本,匆匆跑过去。

    “鱼呢?”

    “还在钩上。”小焕指着水面。

    夏暖果然看到钓竿颤悠悠地剧烈抖动。

    “等你拉起来呢……想不到这次这么快,刚投下线去,不到一分钟就有鱼上钩了。”小焕像个孩子一样欢喜。

    夏暖握住钓竿,用力一扯。一条手掌大的鲫鱼哗啦啦带着水从湖面跃出来。晶莹的水珠闪烁着阳光往下掉。

    夏暖往里一收,不料力度太大,鲫鱼打着挺儿撞在了她的脸上。

    “啊呀!”夏暖扔下钓竿,用双手捂住眼睛。

    “没事吧?”惊慌的小焕冲了过来。

    “有水溅到脸上,进了眼睛。”

    “别动,我帮你看看。”小焕抽出手巾纸,慢慢放下夏暖的手。他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水,抽了一口气,心里庆幸,还好鱼鳍没有伤到她的脸,否则,这么漂亮的脸伤了多让人心疼。

    夏暖紧闭着眼睛,微扬起头。像一个孩子一样需要得到照顾。小焕出神地想着,心忽然悸动了一下,脸无法自拔地发红发烫。他的手慢下来,比以前擦拭他心爱的玩具还要小心翼翼。

    “可以了吗?”夏暖问道。

    许久没有回答,然后夏暖感觉有两片冰凉的唇碰触到了自己的脸蛋。很轻,很快,夹带着紧张和害怕的一个吻。

    夏暖吃了一惊,张开眼,看到小焕涨红着脸看着她。夏暖慌了神,但很快镇定下来。

    “小焕很爱姐姐呀。”

    “不是的,夏暖,我一直喜……”

    “我知道。”夏暖打断他,“我能感觉得到。可我一直当你是弟弟。我们根本不合适。我爱着从川。这你是知道的。我的倔强你也是知道的。”

    “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吗?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他呢?就算有,为什么你们没在一起呢。你在等他吗,你别这么傻了,他爱的不是你。也许他有其它女孩了。”

    “小焕,你不知道实情。”

    “是因为我年龄比你小吗?”

    “小焕,我是真的爱他。只是我们之间有误会。我们一直在一起。”

    夏暖从脖子中拉出项链。她打开心形坠子,里面是一张男孩的肖像。是从川。这是夏暖从毕业相册上剪下来镶到里面的。这个秘密至今无人知道。

    “请你祝福我们好吗?小焕,你是我的好弟弟,你一定能找到合适你的女孩。我会为你祝福的。”

    许久的沉默。最后小焕抱歉似的笑了。

    十二月份的时候,王教授的女儿出嫁了。他的女儿正是夏暖她们现在的班主任。王教授年初刚退休,女儿下半年就来接了他的班。以前王教授任课的时候经常提起他的女儿,说他女儿如何听话,聪明漂亮。“明年她就会来教你们。”这学期,夏暖她们果然见到了王教授的女儿。发觉她不但人漂亮,而且像姐姐一样可亲可爱。

    新娘出嫁的这天,夏暖她们被邀请。

    “别看我爸爸对你们这么好,对我是又凶又不讲道理。本来我不想读研究生,可他逼着我读,害我差点嫁不出去。”新娘也不断提起她爸爸。

    一屋子女孩在房间咯咯地笑了。

    “夏暖,黎曼,……你们都有男友了吗?没有的话抓紧时间。你们可别读研究生啊。别听我爸爸瞎吹。”

    女孩们又笑了。

    “漂亮吗?”新娘用手按按高高隆起的发髻。

    “漂亮!”女孩们几乎异口同声。

    “像公主!”“全世界最漂亮的新娘!”女孩们七嘴八舌说开。

    窗外,这时迎亲的小轿车来了。新娘在众人的祝福声中小心翼翼地提着白色的婚纱,在母亲打着红色的伞的遮挡下缓缓走下楼。夏暖站在女孩子们中间,看着这温馨的场面,眼眶竟有点湿润。凤凰木的叶子纷纷落下。很多的学生站在校道两旁观看,他们举起手机,争拍下盛装打扮的美丽新娘。

    夏暖在礼堂聆听了这场婚礼。阿武也来了,作为一名摄影师。休息的时候和夏暖坐在礼堂的观礼椅上。

    王教授教过我。我曾经是他的学生。王教授今天笑得最开心。

    不知道他教你们时会不会也经常提起他的女儿。

    王教授德高望重,今年终于如愿退休了。女儿也出嫁了。你知道吗,他私下跟我们聊天,还真担心女儿嫁不出去呢。

    我和小惠的婚礼是他主持的。

    ……

    从川病了。

    在王教授女儿婚礼的第三天,夏暖从小豆那里得知了这一消息。

    江小豆说,从川那天在湖边作画,忽然一阵大风吹来,把他的画吹进了湖水中。他顾不得寒冷,跳入冰冷的湖中去捡他的画。画被吹得七零八散,他游了很久才把画一张张捡起来。他累得精疲力竭,四肢被冻伤,差点游不上岸,还是其他人拉他上来的。之后他就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夏暖,你知道吗,他画的全是你。

    夏暖听说后,哭了,很伤心地哭了,第一次为一个男孩哭了。翌日一大清早,她跑去药房买了许多药然后去邮局寄给他。又去了一趟天后宫庙。她跪在天后娘娘面前,说了许多话,求了一支签。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笃信一个神祗。

    下午,夏暖收到了一件加快邮裹。是江小豆寄来的。里面是一幅幅被水浸湿后皱巴巴的素描画。每一幅画的左下角都有从川的签名。

    夏暖坐在图书馆广场的长木椅上,一张一张翻看着。她来回摩挲每幅画上铅笔的画痕,暗黄的水迹,再一次泪眼婆娑。

    “从川,你真傻。你真的好傻啊。”

    翻到最后一张,竟然是一张洁净平整崭新的水彩画,画的是谷围岛,岛中央,一个男孩和女孩额头相抵。

    “夏暖,江小豆经常告诉我,夏暖一直对她说谷围岛是心脏的形状。我不信,后来看了地图,又亲自去了一趟,谷围岛果然是心脏的形状。你一定没想到我去了大学城吧。我是去年去的,悄悄的独自一个人。我找了很久,等了很久才看到你。看见你和一个男孩走在一起。我是多么的绝望。很快我就离开了。可是我在青岛这边仍是无法不想念你。没想到,前天小豆告诉我,夏暖那傻瓜也爱着你。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啊……”

    夏暖想起那天在王教授女儿的婚礼上阿武对她讲的故事:

    ……看着这场婚礼,便想到我和小惠的婚礼。在交换戒指时,我和小惠都热泪盈眶。

    小惠的脚以前是不瘸的。这全怪我啊。我和小惠很早就互相喜欢对方。可是这之间发生了误会。我们都很倔强。当时我不知道小惠也是喜欢我的。在有一次我听说小惠和一个男孩相爱了,正准备一起远行。我喝了许多许多的酒,烂醉如泥,从楼梯上滚下来,摔得很严重,送进了医院。小惠知道后马上赶来看我。那是大冬天的深夜,她只顾跑啊跑,盲目地跑,结果在马路中央被小车撞到了。她的脚就是这样瘸的。我的糊涂差点就痛失了她……

    夏暖急急忙忙把画装进包裹放入书包中,一路奔跑去东湖边一株百年的凤凰木。据说那是一株很灵的许愿树。许的愿,说的诺言,都会兑现。

    夏暖掏出手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她按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手机嘟嘟响了许久。信号仿佛在地球绕了几圈。对夏暖来说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是,是……夏暖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喑哑孱弱,却激动万分。对他,对她,都恍如隔世。

    “是我,从川……”女孩沉吟片刻,鼓足了勇气,“从川,我爱你!”

    女孩心蹦乱跳,未等那边回答,就按掉了手机。女孩把手机捂在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很快,女孩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女孩迟迟没有接听,任它响着。手机在女孩手中震动,她仿佛感受到了男孩千里之外的心跳。女孩背靠在凤凰木宽阔的树干上,仰起头。

    凤凰木叶被风吹落下来,落进女孩的眼里。一片两片很多片,触引了泪水,模糊了视线,直至什么也看不见。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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