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偷窥

第十二章 恋恋之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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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恋恋之岛(一)

    天突然下雨了。

    夏暖把刚买的《南方日报》举在头顶,非常狼狈地向教学楼逃窜。

    当夏暖站到游廊突出的檐台时,雨下得非常大了。报刊亭到游廊的距离仅仅只有三十米远,而在这短瞬之间,雨却如夏季暴雨般迅猛。能让人想见,应当是所有的云雨同时掉下来。

    阿武的那把红伞还举在手里。伞是给夏暖的。但她来不及接他的伞就跑掉了。夏暖和阿武同时抬头看了看雨空,然后相视一笑。

    阿武是个有柔软笑容的男子。一年四季穿宽松的运动衣。夏暖经常在这里买报刊,他很快就认得夏暖了。他记得很多熟悉顾客买的报刊。所以每次夏暖来,他都能准确把报刊拿出。阿武热衷摄影,在无人光顾的时候,他就对着来往的行人,天空,树木拍摄。甚至垃圾箱也能入他的镜头。顾客一来,他就会停下来,露出温暖的笑容。

    阿武是艺术学院的毕业生。至于他为什么在这里卖报刊,什么时候开始卖,要卖到什么时候,这夏暖就不知了。阿武有个很相爱的妻子小惠。眼睛大大的,肤色瓷白,嘴巴像樱桃一样丰巧。夏暖一直怀疑她是从某幅画中走出来的。阿武很细心照顾她,像呵护孩子一样。小惠的左腿是瘸的。

    阿武和小惠的年龄只比夏暖大三岁,可是前年九月份他们就成婚了。

    新生报到那天,夏暖怀里抱着新生注册资料,看着陌生的校园和校道上熙攘的人群一时手足无措。当时她站在阿武的报刊亭旁边。身后有一排隆重盛开着花朵的美丽异木棉。阳光很灿烂,照在那些新奇兴奋、不知疲倦的新生和家长的脸上。阿武从窗口探出头来,问,是新生吧。夏暖点点头。然后他伸手递给她一把糖果。五颜六色的糖果,通通印着“喜”字。我请你吃喜糖。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夏暖觉得很突兀,看着他。

    “呵呵,前天我刚结婚。”他一脸羞涩,神情间流露着甜蜜幸福,眼睛里落满阳光。

    “恭喜啊。”

    于是,夏暖在阿武一声“我刚结婚”和喜糖中开始了大学生活。

    夏暖来自北方的一个城市。青岛。她很早对广州大学城心驰神往。她的一个表姐在那里读过书,在那里收获了一份爱情。高三的时候,她搬出学校公寓和表姐住在一起。有段时间,表姐夫出差。晚上她总是钻进表姐的床,听她讲大学的故事。正值冬天,百叶窗外飘着絮絮的雪花,整个房间寂静无比。表姐的圆脸透着幼儿园老师讲故事的氛围。她讲的时候很投入,声音轻轻的缓缓的。她把那些细碎的事放大了几十倍讲出来。她没有添枝加叶,只是讲得很温情,充满童话故事的韵味。表姐说大学城其实是一个岛,叫谷围岛。她更愿意用谷围岛称呼它。岛上有十所大学,环岛而建。岛上都是高大的建筑,成片的草地和树林,随处可见的恋人……随处可见的恋人?夏暖的想象力总是恣意膨胀,心会飞到这个叫谷围的小岛。

    夏暖来大学城已经两年多了。前年来校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在青岛火车站,父母来送她,还有好朋友江小豆。那天夏暖盛装打扮,仿佛一个远行的公主。脱下穿了整整三年的校服。像战争结束后疲惫的将军脱下厚重的戎装一样轻松。白色的衬衣已经洗得很旧,几近灰白色了。衣服纤维经过长达三年的揉搓,已经疲惫不堪,散发着奇特的味道。今天夏暖终于和它彻底诀别了。昨晚小豆在帮忙收拾行装的时候,突然说起曾经的一个约定,在高考结束后将校服一把火烧了。夏暖风风火火地拿来爸爸的打火机。可是当她拎起校服时,却看到校服散发着旧日时光的气息。她想起那粒象牙白色的纽扣是自己一针一线缝上去的,领子附近那一小滩墨迹是从川不小心弄的。她能想起很多很多,突然就舍不得了。其实高中结束才不过三个月时间,却恍若一个世纪那么久远了。她觉得应当保留高中的一切物品,去纪念那一段匆忙而苦涩的时光。

    夏暖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然后折叠起校服。小豆便笑开了,夏暖,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初提议的是你,现在反悔的也是你。

    小豆昨晚灿烂如夏花的笑容,隔着模糊的玻璃窗依然能清晰浮现。可是此刻,站在妈妈旁边的小豆却没有微笑,她脸色凝重,一定很舍不得自己。夏暖想到这,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夏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小豆了。她记不清是几岁开始认识的,反正小豆是除了爸妈的面孔外就一直出现的第三张面孔。那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上面暗疮、青春痘的生灭变化夏暖都了如指掌。以至于很多时候,夏暖有一种错觉,自己的脸就是那样一张的脸。夏暖的父母和小豆的父母在同一个机关上班,住同一处院落。两个人一起长大,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唯独大学,两人没能在一块。小豆去了本城的青岛大学。因此两个人也没能一起远行。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夏暖除了欣喜之外,就一直不断诅咒这场高考,是它将两个如姐妹般相亲相爱的好朋友给阻隔了。

    夏暖今天的这一身打扮是在小豆的意见下才最终确定的。烫了一头如海藻般卷曲的头发。穿一件刺绣的浅蓝色罩衫,一条齐膝的百褶裙,浅口凉鞋。

    夏暖这时才注意到爸妈一直站得很直,眼睛一刻没离开她。本来爸爸要请假送她南下的,但她坚持一人前往。原因是暑假的时候和小豆看了岩井俊二执导的《四月物语》。愉野卯月独自一个人远行上大学,自己也能。她和小豆翻来覆去将那部片子看了两个晚上。片中任何场景她都能清晰想起。所以她现在祈祷青岛能突然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那么一切就会很贴合。

    火车不知什么缘故迟发了十分钟。三个人依然一动不动站着,没有离去的意思。夏暖突然有跑下车去和爸妈小豆一一再次拥抱的冲动。叫从川的男孩依然没出现。她知道从川喜欢她。但她没有勇气接受他。她对他有说不清的感情。夏暖只能期待大学后事情会有所变化。但她希望他能来送送她。夏暖想起电影和里的情节,也许他来了,正躲在某个角落不肯露面。于是夏暖的目光开始到处探寻,廊柱,玻璃门,报刊亭。始终没有。真是倔强呢。如果自己亲自告诉他而不是通过小豆告诉他,也许他就会来了。夏暖想。

    嗳!她看到小豆挥舞着手跳起来,隐约能听到三个人一起对自己说,好好照顾自己啊。夏暖这时才回过神来,发现火车鸣响了汽笛,已经缓缓开动了。

    夏暖现在闭起眼睛来,耳畔仍能响起车轮与铁轨激烈摩擦碰撞的声音,脑海里仍能浮现出亲爱的爸妈,小豆,以及那座城市熟悉的景物如何在自己的视野里一点一点消失不见。那是自己第一次出远门,离开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2000公里的距离。夏暖的数学概念很差,她想象不出两千公里究竟有多远,大抵觉得像地球到火星那样遥远的距离。

    雨终于停了。夏暖想,南方的天气真是奇怪,都十一月份了,还下如此大的雨。以至于去年冬天有一回与小豆通电话,小豆听着从话筒里传来的哗啦啦水声,问道,夏暖你在洗澡吗?夏暖想到《重庆森林》里俏皮的王菲在电话里,拧开洗澡间的喷洒欺骗她父亲突然下雨而无法外出的情景,不禁哑然一笑。

    “学姐,你知道礼堂怎么走吗?”面前忽然站立着一个穿得很卡通的女孩。颈上挂着五光十色长长的项链。短裙,黑色长袜。

    夏暖结结巴巴地说,“你沿着这条路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转入逸仙路,不对,好像是紫荆路。呃,好像只要往前直走,穿过一片竹林,往右还是左?……”夏暖一时很语塞,她觉得很惭愧,来这里两年了,仍不能准确说出每条校道,每栋建筑的名字和方位。

    “我带你去吧。我正好要去附近的图书馆。”

    小学妹立即挽起她的手臂,唧唧喳喳说开了。女生总是能很快很亲密地走在一起。小学妹说个不停,问她是哪里人,读什么专业,有什么好的社团可介绍。夏暖一一回答,很感兴趣地问她怎么看出来她是学姐。因为从九月份开学以来,已经有很多新生叫她学姐来问路了。她觉得很不习惯,好像老了很多似的。也很感慨,大学的时光就这样过了一半。

    “像啊。”

    “怎么像?”

    “像就是像啊。”

    “哪里像?”

    “哪里都像。”

    夏暖不再做声了,对小学妹这种哲学式的回答,再问上一年恐怕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学妹抱怨说校园太大了,她经常找不到课室,跑错地方。夏暖便想起大学第一堂课的尴尬。

    那天早上她和室友都起得很早,为的是第一堂课不迟到。但一时未进入大学生活状态,夏暖拖拖拉拉的,很迟才赶到教学区。她拿着注册时学生会发的简易地图,问了几个学长,慌慌张张转了两三圈才找到上课的那栋教学楼。

    夏暖刚上到二楼,上课铃就打响了。真是该死!夏暖嘟囔了一句。418!418!夏暖念着,以奔跑的速度向走廊尽头的教室跑去。

    透过门上方透明的玻璃格窗,夏暖看到学生们都在上课了。她大力呼吸了一口气,惶惶然推开门进去,还未看到教授本人,就对着讲台点头弯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年老沧浊的男性声音。

    “夏暖。”

    “夏暖?夏暖……”夏暖抬起头,看见鬓染微霜的教授托着老花眼镜在花名册上找名字,“夏暖?……好像没这个名字啊……”

    “您再找找?”

    接着夏暖看见黑板上写着奇怪的数学符号和画着莫名其妙的图案。再看向座位,坐着清一色的男生,齐刷刷抬着头看她,用打量动物园里刚引进来的动物般怪异的眼神看着她。夏暖的脸立即发烫起来。

    “夏暖。”教授唤了一声她。

    她一惊,怀里抱着的一本教科书掉落在地上。

    夏暖正要弯腰拾起,老教授已站到她面前。

    “中国古代文学史。”老教授一边捡起一边念了出来,然后清朗地笑道,“小同学,你走错教室了。”

    走错教室?夏暖错愕地竖起耳朵。

    “你是大一新生吧?”

    “是的。”

    “哪个系的?”

    “中文系的。”

    “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在对面的文学楼上课。这栋是理学楼。我们上的是材料化学。”

    “每年开学都有你这样的新生跑错教室。”教授补充一句。这时全班的男生哄然一声爆笑了。

    “哦!?对不起!对不起。”夏暖连忙拿过教授手中的课本,几乎是夺过来。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

    夏暖想到这里,嘴角浮现一丝隐淡的笑容。她看着小学妹仍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校园里的一切,心生羡慕之情。也许过一段日子后她就会只顾昂头走路了。

    夏暖看着小学妹穿着的单薄的衣服。那些弹性的棉质衣服紧紧裹着她的小手小脚。夏暖想起昨晚和小豆视屏聊天,看到小豆裹着厚厚的冬衣,像一只过于肥胖的北极熊。小豆说青岛已经很冷了。小豆一边打字一边不停地往手哈气。夏暖告诉她广州只有十五度,女孩子仍穿单薄的衣服,秀出她们姣好的身材。然后夏暖站起身来在摄像头面前转了一圈,我平时就是穿这样的衣服。小豆惊愕地张大嘴巴,粉红的脸蛋忍不住要让人捏一把。小豆是个善解人意、可爱的女孩。脖子很细,头有点大,剪着整齐的短发,乌黑细密,像极了樱桃小丸子。每每想到和小豆相隔千里之外,夏暖心里一阵一阵地难过。

    夏暖和小学妹在礼堂广场分别。然后她穿过一片凤凰木树林,绕很远的路来到图书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夏暖喜欢绕远路,穿过一片树林或草地去大学里的任何一栋建筑楼。

    枯黄色的、细翎状的树叶簌簌落下。但树依然长得很茂盛。飘逸的树枝和羽状复叶覆盖了树林上方的天空。偶尔有一片浅蓝色的天空露出来,可以看见只有在谷围岛才有的洁净的云。

    礼拜六的图书馆会少掉大半的人。给夏暖的感觉是这突然少掉的人都去参加了某个疯狂的派对。夏暖很轻易地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平时这些位置都被早来的人占领。

    夏暖在i栏文学类找了几本特旧的书。封面是手绘的图画。色彩暗淡,有颜料剥落的痕迹。书脊和页边毛糙不堪。有几本一翻开扉页还是**的语录。夏暖翻到书后的借书卡。

    “林建国 1972年3月14日借 4月2日还”

    “苏红娟 1973年12月7日借 1974年1月22日还 逾期15天”

    这个年代的借书卡都密密麻麻地写满名字和借还日期。夏暖想起前几天电影爱好者协会放过的一部电影《情书》。藤井树无休无止地借那些少人问津的书,不厌其烦地在借书卡上写上“藤井树”的名字。夏暖想,这些借书卡会不会经常出现一个名字呢。如果有的话,也许隐藏着一段不为人所知的爱恋。

    夏暖饶有兴趣地翻找了很多书,令她失望的是,没有发现一个经常出现的名字。到了现在的书,借书卡变成了自填的还期表,又有了电脑记录,还期表都无人填写了。夏暖看着空白的还期表,很想写点东西上去。她首先想到小豆。

    “江小豆 2007年12月7日借 应于2月7日还”

    夏暖连续在十几本书上写上江小豆的名字。日期有1976年的,1997年的,2024年,3048年的。小豆是个不会老去的女孩儿。夏暖傻笑着想。

    一阵很大的风从落地百叶窗吹进来,天蓝色、绵软的窗帘布被风掀起,如汹涌的海浪般扑向夏暖,覆盖了她的脸。

    夏暖有点生气地扯下贴在脸上的窗帘布,然后一束充沛的阳光倾泻在她身上。这是一束新生的阳光,带着颤栗的姿态和雨后的清新,被它照亮的物体都闪着熠熠的荧光。夏暖忽然就原谅了窗帘布的鲁莽。风依然不断灌进来,帘布的扣环被拖动着,“啦啦啦”地响。像夜晚扬起的风铃。

    夏暖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她轻轻闭起眼睛倾听。这声音开始是细微孱弱的,最后变成一列隆隆的火车在脑中穿行。记忆慢慢变化为清晰的影像。这是从川给过她的声音。高中时期从川坐在夏暖的后面。在夏暖的印象中,从川安静独立,很少笑,也很少说话。整日埋头“沙沙”地算题。和女生说话脸上有羞涩的表情。说话用的词语很少,常常让人捉摸不透。笑容夏暖见过几次,转瞬即逝,有特别的弧线。看人时的眼睛乌黑漆亮。他是高三转学来的。那天被班主任领进来,站在从门口斜照进来的阳光中。背着一个出奇大的藏青色帆布书包。裤子很多口袋,打满补丁。白色t恤印着切?格瓦拉戴五星贝雷帽的头像。头发很长,盖住了眼睛,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泽。风尘仆仆,好像从远方赶来。作了简短的介绍后,班主任问他想坐在哪里。他看都没怎么看便指了指临窗的位置。从此,从川坐在了夏暖的身后。

    第二天,从川换上了青岛一中白衬衣黑裤子的校服,头发理成寸短,简直判若两人。从川的极度安静让夏暖她们在开始的那一个月很八卦地议论他是不是遭受了家庭变故,亲人死亡等等。后来渐渐得知,双亲都健在,家庭很和睦,父亲是青岛大学的一名教授,母亲是一所高中的教师。

    从川的成绩出人意料的好,尤其是数学。由于数学,他的总成绩常常排在夏暖前面。而数学偏偏是夏暖最弱的一科。

    在最初的两个月,夏暖和从川几乎没说过话。从川看起来好像整天都在算题,桌面上经常出现成叠的白色纸张和各种型号的铅笔。真是数学狂人,莫非想拿数学单科状元不可。夏暖常常嫉妒地想。因为他的到来让她感到不少压力,数学更让她相形见拙。

    男孩和女孩的交流始于十一月初阳光明媚的一天。中午一场小雪过后太阳出来。夏暖去拉合窗帘布。不知什么原因,整张窗帘布哗啦啦掉了下来。阳光横冲直撞进来,教室变得明晃晃。很是刺眼。当时就把夏暖吓坏了。有几块墙泥掉落在书桌上,滑竿脱离墙壁在空中悠悠颤动。夏暖心想一定是因为这是老教学楼,年久失修的缘故。谁知后面传来突兀的一句,“没见过这么手力大的女孩子。”夏暖知道是从川说的,当时教室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夏暖想反驳,忽然觉得这句话经由他说出很好笑,便不愿说了。夏暖看着瘫软在地板上的帘布,爬上桌子,想试着把窗帘布挂上去,但沉重得很,刚举到头顶就没力了。“别弄了,无济于事,多此一举。”“那,那我该怎么向同学老师交代呀?”夏暖懊丧又气恼。“就说是我扯坏的。”于是下午上课,全班同学都知道是从川扯坏了窗帘布。第二天中午,夏暖看到从川和班上几个男生拿着狼锤当当在墙上敲打着。窗帘布重新挂了上去。待几个男生离去后,夏暖才对从川说,昨天真是谢谢你呀。这时夏暖第一次看到了从川的笑容。羞涩的,淡淡的。

    夏暖记得那个中午一直有风吹进来,帘布像麦浪般起伏。新换的扣环“啦啦”作响。四周出奇地安静。那时身后还有沙沙书写,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

    坐了很长时间,夏暖忽然想同他说说话,便转过身来。却看到他惊慌失措地把一叠白纸胡乱塞进抽屉。夏暖心想自己太唐突了,抱歉地笑了笑便转回身。

    又恢复了出奇的安静。过了很长时间,夏暖的肩膀被动了动。

    你的数学好像不是很好。其实,其实你可以问我的。

    哦。

    夏暖对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有点受宠若惊,只干巴巴地挤出一个“哦”字。

    夏暖想起那时以后从川给她解释数学题,他简短的,比题目本身还要抽象的话语逗笑了。从川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恐怕是她见过的最蹩脚的“老师”。他一看到夏暖毫无反应,就变得十分着急,不停地挠头,眼睛眨啊眨,越急就越解释不好,最后变得像在讲哲学。

    夏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然后在还期表上,逆着阳光,写下从川的名字:

    “从川 2005年11月7日借 12月5日还”

    夏暖照例写了很多从川的名字。然后看杜拉斯的《广岛之恋》。是小豆推荐的。这几天晚上都在网上交流心得。看了半个小时后,夏暖顿觉困倦,轻轻地趴在桌面上,用手臂枕住脸。

    新生见面会。

    这天早上,夏暖扎起头发,穿了一件白色的缝有大颗木制纽扣的女式衬衫,一条黑色鱼尾裙,verse白色帆布鞋。休闲而又不太随便,妈妈说大学可不能失礼于人。

    夏暖到教室时,同学几乎来齐了。令她惊讶的是,中文班男生还居多。几分钟后,一个戴黑色宽边眼镜的男生开口说:

    “好了,大家静一静。被通知的人都到齐了吧。今天只是个非正式的见面会,大家随意轻松一点。我们班一共35个同学,还有10个没到校。由于接下来有不少的任务,所以就把到校的同学召集起来先开个非正式的见面会。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共同完成一些任务。

    我先来吧。我叫李朝玉。来自江苏芜湖市。我爱好打篮球。想组织一支我班的篮球队。有相同爱好的同学我们会后商议一下。”

    “下一个?”

    左右两边相互看了看。

    “就从右边开始吧。”

    “唔,我叫麦琪。”是一个腼腆的女孩,扎着两条麻花辫,“来自浙江杭州市。”

    “麦琪?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一个男生打断她。

    “对。正是那个麦琪。听妈妈说,我爸爸在给我起名字时,当时正在看这本。”

    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叫季澄。来自云南丽江,是傣族人。”

    “哟,是少数民族的。”

    “我是黎曼。是广州本地人。”是夏暖的室友,她朝夏暖招招手。“大家想去广州哪个地方玩都可以来问我。我还可以教大家说粤语。”

    “你嘚好啊。好高兴大家可以系埋一齐。(你们好啊。很高兴大家可以在一起。)”她随即说了一句。

    “我来自山东烟台。姓林,叫清树。”

    “我叫季墨。与季澄同学同姓。听起来像‘寂寞’,但我不是个爱寂寞的女孩。”

    ……

    很快轮到夏暖。

    “我叫夏暖。夏天的夏,温暖的暖。我来自山东青岛。”

    “青岛,那同我是半个老乡喽。”叫林清树的男孩插话道。

    “嗯。”

    “青岛的女孩子是不是都很会喝啤酒?”一个男生问她。

    “啊?”

    “青岛啤酒?”

    “不是的。例如我就不会喝啤酒。”

    “哦。”

    “青岛?呃,那部电影《恋之风景》是在青岛拍的吧。”一个女生又问。

    “嗯。”

    “好温馨的一部电影。”

    “青岛真是漂亮啊。”

    大家七嘴八舌起来。

    “电影里拍到的地方你都去过吗?”

    “大部分去过。”夏暖一一回答他们。

    “登瀛梨雪是真的有吗?”

    “有的。我亲自去看过。”

    “像电影一样?”

    “电影里要漂亮一点。”

    “真有福气啊,什么时候去看一下。夏暖,你可要当导游咯。”

    “一定,一定。”

    夏暖想不到他们对青岛这么感兴趣。

    提到电影《恋之风景》,夏暖想到了从川。高三的圣诞平安夜,全班一大帮同学聚在一起,用教室的多媒体设备播放《恋之风景》。夏暖记得那天晚上从川很专注地看,头仰成四十五度角,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像孩童听童话故事那样入迷。夏暖还记得那天晚上电影放到一半时校园上空升腾起绚烂的烟火,大家蜂拥到走廊去观看。她和从川被挤在一起。从川碰落了她一个发夹。从川捡起发夹还给她时,她看到从川清澈的眼睛里倒影着即将消逝的烟火。

    第二天早上,夏暖的桌面上莫名其妙地放着一束梨花。梨花上沾染着未融化的雪,花茎流淌着绿色的汁液。班上的女生聚拢过来,羡慕不已,纷纷议论肯定是班上某个男生昨晚看了《恋之风景》后想到摘的。“也许还是特地跑去登瀛摘的。”“真难为他,跑这么远。”然后一个女生悄悄告诉夏暖。今天她来得很早,她看到从川急匆匆跑上教室,又急匆匆出来。当他在教室门口撞见她时,脸上满是惊愕的表情。

    真的是他送的吗?夏暖把湿漉漉的花束移至面前,轻轻地埋下脸去,柔软的淡淡的花香立即钻进鼻子。他送花给我是何意啊?难道他……夏暖不敢往下面想了,心扑通扑通突然跳得很厉害。她忽然想起最近这段时间,从川看她的眼神很奇怪。直接。灼灼逼人。每当与他目光对视,她总是毫无缘由地躲闪不及。清淡的梨花香阵阵入鼻,身边聚集的几个女生仍在猜测神秘的男主人公。夏暖的心头漾过一阵莫名其妙的喜悦。

    “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翅膀守护你……”

    夏暖从梦中惊醒,猛地乍起。她慌乱抓起手机,按灭铃声。四处看了看,还好,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夏暖看手机屏幕,是小焕打来的。她回拨过去。

    “夏暖吗?”

    “是的。嘘!我在图书馆呢。”

    “哦。明天十点钟我来载你。千万别忘了。”

    “好的。”

    夏暖和小焕约好明天去中心湖钓鱼放风筝。结束电话后,夏暖心想小焕真是个长不大的男孩。他总是把每次约定看得很隆重,经常提醒,像倒数新年一样盛满欢喜。

    夏暖看一下时间,已是午后两点了。空荡荡的图书馆宛如一个巨大的空寂房间。窗帘布飞扬得更高,像招展的旗帜,似乎“嗖”地一声就会飞离。阳光照在夏暖的身上。夏暖这时才觉得肌肤微微有些灼热。而自己竟在阳光中睡了将近一个小时。

    奇怪啊。为什么这段时间睡觉经常梦见从川呢?为什么现在会非常想见到他,惦记着他呢?这个傻小子,你是真的喜欢我吗?如果是,大学都过去两年了,为什么你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夏暖伸伸懒腰,看了一眼窗外通体透明的空气。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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