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偷窥

第十六章 天堂的伞(一)

海棠书屋备用网站
    第十六章 天堂的伞(一)

    “爱着你的人都对应着天上一个天使。每天,爱人天使在你头顶上方的天堂跟着你来来回回地走,他打着伞,为了不让阳光晒到你。可是他不能下来爱你。他看着看着你,忍不住落泪了。于是世界便下了一场雨。”

    小薇是个令人心疼,需要用一辈子去呵护去照顾的女孩子。她说这段话时,我多想搂过她,紧紧抱住她,用我高大的身躯挡住这场来历不明的雨。然后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让我来爱你吧。

    可我担心她会脆弱地如同一滴雨滴,在我的体温下很快烟化成一缕雾气消失在空气中。我们彼此都有心爱的人。她爱着她的清树。我爱着我的周萌。

    但我们都是爱情不成功的人。确切地说,她在找她的清树,我在等我的周萌。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小薇她说,这有什么关系呢。

    美丽浪漫的情人街。大块的青灰石板,两排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我们坐在树下一张石凳上。路边的低洼地漂浮着大片的梧桐叶。天正下着毛毛细雨。雨点清凉而精致,如细小的月橘花瓣,穿透叶与叶之间的空隙,枝与枝之间的纠缠,落在我们的肌肤上。冰凉。有凛冽的触感。我们没有打伞。两把雨伞撑开放着,像两只温顺忠心的波斯狗,静静地伏在我们的身旁。

    “季木,你说我会在这里重新遇上他吗?”

    “会的。一定会的。”

    小薇心满意足地抬头望向天空。天空是灰蒙蒙的。小薇的眼睛却无比湛蓝。那是她的家乡,北方一个城市的天空所具有的颜色。她说那个城市下很少的雨,一年四季充沛的阳光,天空几乎天天是湛蓝色的。小薇的双眸清澈明亮,像湖水一样宁静,任何景物倒映在她的眸子里都无法遁逃,并久久存留。她家乡的天空便如此留在了她的眸子里。

    小薇是个如此容易打发的女孩。一个轻松的玩笑,她就能笑上一整天,一个简单的约定,她就能等上一辈子。

    宽阔长直的情人街上有各种各样的情侣。有的打着宽大的双人伞在漫步。有的打着伞坐在椅子上偎依着说情话。有的在路边旁若无人地抱吻,雨水打湿他们的全身,伞丢落在一旁,倒转着,伞柄指向天空。情人们的脸上都有甜蜜的表情。

    季木,如果清树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拿着dv拍下那对情侣抱吻的画面。镜头后面的他肯定会脸红。我忘了告诉你,清树是个轻易脸红的男生。这个年代会脸红的男生很少了吧。应当算是濒危动物。我和他去动物园看树袋熊的时候。我总是对他说,你应当关在这里才对。他吸一口气问,为什么呀。我看着他的眼睛不回答他,直盯盯地看着他。这时他就会显得很困窘,脸涨得通红,磕磕巴巴地说,小薇,你看树袋熊多可爱。

    他对世间的万物都充满好奇。他固执地认为一切东西都是美丽的。凡是有生命的都使人敬畏,不允许受到伤害。他看到蚂蚁会绕路走,养的金鱼死了会伤心一整天。他一直相信有上帝和天使。上帝很难见得到,而天使常常在云端行走。有时我和他就整整一个上午抬头看着天空。一句话不说。看得我腰酸脖子疼。

    他的dv机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他热爱摄影胜过爱我。毛毛虫,流浪狗,乞丐,他都认真地拍。你知道他拍下的带子有多少了吗?

    我说我不知道。

    整整放满一个小衣橱了。她笑。脸色很是苍白,有隐匿的忧伤。

    季木,如果清树在这里。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虽然你们没有从小一起长大,认识的时候已经十七岁了。没有一起度过懵懂无知、青春萌发的少年时期,但你们可以一起度过青年时期。上同一所大学,学相同的专业,睡同一个寝室。当然还有我,我是他女朋友,是你的至交。我们三个肆无忌惮地在大学校园穿行,没心没肺地大笑。我听说大学校园都是很大的。很大很大。动物园够大了吧,但邻居小林哥哥说比动物园还要大。真不敢想像啊。一个人走肯定会寂寞,迷路也未定。但我们是三个人……

    还有周萌呢。我打断她。

    对哦,还有周萌。我真该死,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呢。对不起呀。是四个人,清树牵着我的手,你牵着周萌的手。四个人走,一定不会寂寞,不会迷路。

    你会喜欢清树吗?

    会的。这么优秀的男孩子谁不喜欢呀。

    他一定会喜欢你,叫你哥哥。你比他大几个月吧。他一直希望有个哥哥。你说过你也希望有个弟弟。这下可好了。你们一定相处得很融洽,像亲兄弟一样相亲相爱。你们本来就是同一种动物。

    小薇讲啊讲啊讲得很累了。她的头悄然落在我的肩头。

    为什么他要走开躲起来呢?为什么呀?

    “……嚓嚓嚓……未来两个星期,还将持续降雨。在本周周末,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将到达我市。气温会下降到十二度左右。各位市民出行除了带好雨具,还注意保暖……”

    每天,我都收听天气预报。尽管每天的天气预报大同小异,无一例外提到下雨,但我仍喜欢听。这个城市叫雨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下雨。它是座古城,有几百年的历史。雨城本名不叫雨城,它以前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可没什么人记得了。人们可以轻易地可忘记一座城市的名字。也许是较之以前的名字,人们更喜欢这样直白简单的称呼,宛如叫唤自己的爱人。

    播报天气的女主播叫艾拉。如果没记错的话,她今年已经是二十八岁了。可是她的声音一直没有变,仍然那样甜美柔细。在我的印象中,她永远年方二十。如同在海边行走,永不老去的伊帕内玛少女。每天,她都以欢愉的声调报出“今天下雨”和“带好雨具”。这两个词像“亲爱的”和“我爱你”一样动听,充满柔情蜜意。也许,这座城市就是她的爱人,或者是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市民。

    我告诉小薇我十三岁那年不可救药地爱上艾拉姐。每天听她的广播不睡。直到有一天,播完天气预报,在她的节目即将结束的时候,她说了一件事,我明天就要结婚了。我记得当时她的声音很细很小,羞涩不安。在末尾,她说了一大堆抱歉的话,说不应该做节目时说私人的事。但谁会怪她呢。大家只会祝福她。嗯,可能妒忌更多一点,大家都舍不得她嫁人了,谁那么有福气娶走我们的公主啊。我伤心了一个晚上。以为她结婚了,就代表她从此离开电台,再也听不到她的广播了。第二天我画了一张小小的卡片寄给她。

    小薇听到这里,抬起眼睛笑了。她问,季木,结婚应当是一件很神圣的事吧。

    当然啊。是世间最神圣的事。妈妈说,人生仅有一次,能有什么比这更神圣吗。

    可有的人有很多次呀?

    妈妈说,那是他们不懂得爱情,还未彼此真心相爱。

    我继续讲艾拉姐的故事。艾拉姐在婚后第三天照例播报天气。她的声音充满糖果的甜蜜和花朵的芳香。在节目的末尾,她讲到她昨天的婚礼。她没想到有这么多的市民祝福她。有几百市民亲自到教堂观礼。一天之内,她收到了一万张贺卡。她讲着讲着,声音开始哽咽。她落泪了,有一滴眼泪滴在她的话筒上,经过无线电波传播,收音机喇叭的扩放,是那么的清晰。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听到,反正我是听到了。

    小薇的脸沉寂下来,充满童话故事的氛围。

    季木,如果我和清树结婚了,站在教堂,面对上帝和神父,面对你和朋友们的祝福,我也是会落泪的。

    由于这座城市一年到头都下雨。最常见的是伞店。伞店到处都是,拐一个弯,穿一条巷就有一间伞店。即使一时找不到伞店也不用着急,每条街道边都有伞具自动售卖机。透明的玻璃窗内,色彩缤纷的伞安静陈列。像银行的自动存取机一样方便。伞具制造业成为这座城市的支柱产业,每年生产成千上万的伞。这些伞都被运往世界各地。

    伞在这座城市得到重视和喜爱。

    人们像穿衣服一样时时刻刻把伞带在身边,像爱孩子一样爱护着自己的伞。即使伞用烂了,也不会像扔垃圾一样扔掉,而是把伞交给各个伞具制造厂的收购部。很快,这把烂掉的伞就会变成一把崭新的伞重新在这座城市流通。而上交伞的人是不会刻意去打听或买这把伞,人人都相信自己用过的伞到了别人的手中,这是一种缘分。人们喜欢这种奇妙的缘分。

    我家就是开伞店的。一百平米的商铺到处都是伞。各式各样的伞,五颜六色的伞。我家负责销售伞和设计伞面的图案。我父亲和母亲都是出色的画家。他们毕业同一所艺术大学,在大学里认识,相爱。然后结婚,开伞店,生下我。

    我们和一家伞具制造厂有密切长久的合作。我们把画好图案的伞样本送到制造厂。制造厂就成批地生产出来。更多的是,我们为个别顾客画伞。顾客找上门指定我们画他们想要的图案,这些伞不送给制造厂,而成为顾客个人的纪念性的收藏品。他们把这些伞送给爱人或朋友,也可能是纪念死去的爱人或朋友。有时也纪念一条心爱的狗。

    小薇就是这样整整一个上午看我在伞布上画一条狗。

    当时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母亲去制造厂送刚刚设计好的伞具。我不知道小薇何时出现在店铺,她在背后看我画了多久。

    我太专注了。脸色沉郁,神情悲伤。

    就在我快要画好时,我看到这个大眼睛,脸色苍白的女孩。

    “怎么它一动不动。可真听话。是睡着了吗?”

    “不是睡着了。它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被小汽车轧死的。它去扑主人五岁孩子扔出马路的乒乓球。”

    她的眼眶竟然红了,苍白的脸升腾起复杂的悲伤。她走到静物台,上半身覆盖下去,用脸颊抵住小狗冰凉的身体。

    “别怕。天堂是个很美丽的地方。相信我,天堂没有车来车往。”

    她穿着白色衬衣黑色方格裙的校服,背一个大大的樱红色的书包。衣服被雨水淋湿了,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上。头发是潮湿的,水滴一点一点地,从她的发梢淌下来。怀里抱着一把破旧的伞,紧紧地抱着,红色的充满褶皱的伞布。她十足负气出逃的孩子。

    她目不转睛地一一观看墙上挂着的伞,充满好奇,像观看画廊的画作一样专注。店里挂的伞都是为顾客画的。一部分是顾客留下的,他们请求母亲把伞挂在这里或者付了钱之后就再也没出现。一部份是由于顾客的故事感人,母亲征得同意复制一件挂在这里。送到制造厂的伞是从来不挂在这里的。伞一律撑开,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幅幅画了。从每一具伞上,可以读到主人的一个故事或某一天的心情。

    她出声地把伞上写有文字的念出来。

    “最终我们没能在一起。但我仍十分感激。因为曾经有段岁月我们很相爱。傻傻地想过,假如我早一点或迟一点在你身边出现,结局会不会好一点呢。可惜世界上没有假如。小蓓,你要幸福啊。永远永远幸福。呵呵,我们都要幸福。”

    “女儿,你终于长大了,敢一个人去远方了。记得天气冷的时候多穿衣服,晚上睡觉不要蹬被子。如果遇上心爱的男孩,要勇敢追啊。千万别错过。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妈妈。妈妈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开着。”

    “你到底一个人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害怕这份感情。看来我们约好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看瀑布变得遥遥无期了。你走得太突然,我都没想好送什么东西给你。只好送你一把伞。但愿你会收的到。我不知道布拉格会不会像雨城一样整日下雨。但记得每天收听广播,时刻留意天气。”

    “昨天早上洗脸梳头发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一根白发。突然想一想,自己已经三十岁了。从未想过,时间会如此飞快地流逝。时间流逝的结果就是死亡。原来任何东西都是会死去的。时间会死去,宇宙会死去,青春会死去,爱情会死去,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会永恒。二零零五年六月十八日,纪念一根死去的头发。”

    她走过来对我说,问她可不可以买一把伞,在上面为她作一幅画和留下一些文字。

    我说当然可以呀。我这家伞店就是专门为顾客这样做的。

    她挑了一把缎绸布料的伞。红色,和她怀里那把伞一样的颜色。红得有些过于浓稠,透着鲜血的色泽和温度。平时很少人选这种太红的伞。她也看了一下天蓝色,但最终放弃。

    我把伞撑开,她坐在我的对面。

    说吧。

    她深呼一口气,想了很久。表情很认真很隆重。睫毛一眨也不眨。

    “致我的清树,……”

    随后她就不说话了。许久许久没出声。脸上的表情兵荒马乱。呼吸声清晰得像深海的鱼在吐水泡。

    我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对我惨淡一笑,像这个城市的阳光一样柔软苍白。

    你想好了我再写上去。我说。

    到时候写好了,可不可以为我留一个位置在这里挂着。她问。

    我问她不拿走吗,大部分顾客都会拿走的。

    她拼命地摇摇头。

    我想清树一定是她爱的一个男孩。也许是她的初恋。更可能的是一场暗无天日,苦涩的暗恋。她没有勇气将伞送给这个叫清树的男孩。这种感情我懂。

    这我不好做决定。我需要同妈妈商量一下。我告诉她。我妈妈很快就会回来。

    那我等一会好了。

    然后我们开始聊天。同龄人总是很容易聊到一块。一旦话匣子打开,就像一阵风吹散了一片雨云,雨哗啦哗啦下,没完没了了。

    她说她来自北方的一个小城市。来找一个叫清树的男孩。她和清树相爱已经很久了。可是有一天清树突然离开,不辞而别,很长时间杳无音讯。清树从来就是这个样子,永远长不大,像英国哈里王子一样任性冲动。前几天他才发短信告诉她:我来了雨城,如果你找到我,我就跟你回去。

    我刚下火车,进入市区,转到这里,看见你在伞上画一只狗,感到很好奇。

    你要找多久?

    不知道啊。找到他为止。但清树从来不那么轻易让我找到他。也许他很快换一个城市,让我继续找啊找啊。

    你爸妈知不知道你来了这里?

    不知道。

    你不怕他们担心你吗?

    他们没有时间关心我。我爸爸开公司,他们两人都忙于打理公司。我从小就被撇在一边,自顾自地长大。我一直住校,两个月回一次家。他们看见家里那条斑点狗比见到我还多。况且我在他们面前一向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他们一直很安慰,生了个如此听话乖巧的女儿。他们压根不会想到这么乖的孩子会一个人离开一座城市。老师不太喜欢我。在她的眼中,我只是个家里有钱,平时沉默寡言,爱听音乐,爱幻想,很早和男孩拍拖谈恋爱的坏学生。我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她什么都不问。我就这样来了。

    你在这里有亲戚或朋友吗?

    没有。我第一次来这里。

    那你打算在哪里住。

    她摇摇头。不知道。还没想好在哪里住。但我很不喜欢在酒店住。她吐一口气,如果有人收留我就好喽。

    我收留你吧。

    她开心地笑了。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扇呀扇。她连续说了十个谢谢。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但我们得向妈妈撒一个谎。我对她说。

    很快妈妈回来。我把收留小薇的事告诉她。我对妈妈说,小薇是我的同班同学,她的父母一起出差去了,一个月后才能回来。小薇一家在这里既没有亲戚又没有很多的朋友。小薇自己一个人在家感到害怕,形单影只,让我们收留她。她是我的同桌,算是朋友。妈妈安静地听,带着柔软的笑容。她从来就很相信儿子的话。她看来也很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她进门一见到小薇,眼里充满欢喜的神情。用看橱窗里的布娃娃一样的眼光打量她。妈妈心地善良,说话柔声细语,即使我不撒这个谎,她照样会收留小薇。她能够收留流浪猫,流浪狗,即使这些猫儿狗儿喂养了一段时间纷纷离去,她毫不介意,没有停止过。她有一回甚至收养一条受伤的误闯入我家的草花蛇。所以妈妈没理由不收留小薇。这个眼睛大大,柔弱得像冬日里一缕阳光,安静得没有任何破坏能力,看起来需要得到人照顾的女孩。

    妈妈走后,我双手抱十向上帝祷告,请求他的原谅。因为我刚才撒了一个谎。小薇笑了。她说,清树撒谎或做错事后也像你这样紧张,不断地向上帝祷告祈求原谅。

    天气预报放完后,小薇拿起晶体管收音机在空中摇来晃去。收音机“沙沙”作响。每天早上七点三十分,她都跑进我的房间和我一起收听天气预报。她穿我的大一号的纯棉t恤当作睡衣,上面印有切?格瓦拉的头像。头发乱蓬蓬,如纠缠的水藻,带着猫一般慵懒的表情。有时很安静,一句话不说,听完后钻进我的被窝重新睡过去。有时很吵闹,喋喋不休说个不停。这时她的眼睛变得很明亮很清澈。在她没有来的以前,不下雨的日子,我早上只听到窗外电线杆上麻雀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这里真的天天下雨吗?她问。

    没有天天。一个月大约有半个月下雨,半个月是阴天。有阳光的日子很少。有时一个月内会有一个星期连续出太阳,有时一个月内一天都见不到阳光。如果是晴天出太阳,艾拉姐的声音就会变得很激动。这一天人们是不会把伞带在身上的。更不会打伞遮太阳。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在大街上看不到一把伞。伞好像突然从雨城消失了一般。

    现在有多久没出太阳了。她问。

    差不多两个星期了。自从你来了之后。在你来的前一天,那天恰好出了一次太阳。两个月来的唯一一天。

    下一次晴天到来会是什么时候?

    谁也说不准。艾拉姐说今年的雨水特别多。

    她放音乐。开很小的音量。是恩雅的歌。她的书包里没有装一件衣服,却装了二十张恩雅的cd。这个声音纯净空灵的英格兰女子,在我的印象中,永远那么美雅温情,仿佛从远古穿越时空走来。在她很多的mtv中,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连衣裙,在天堂的边际浅浅吟唱。一唱便是几个世纪。风吹起她的白色裙角,歌声从云的缝隙泻下。她的音乐极有穿透力,能穿透人的灵魂。来不及阻挡,灵魂因穿透而破碎,沉淀,重又生长。

    小薇说她的音乐适合做灵歌,在葬礼上唱。那么死去的人在天堂就可以安睡了。

    季明雨和木小春是谁呀?

    她说店堂正中挂着的一把做得很大的伞。伞上面有一幅画。简单写意的线条,勾勒出一对爱侣的背影。两人在雨中撑着伞观望雨景,带着相爱的甜蜜。油彩颜料似乎永远未干,泛着模糊的暖光,爱情的永久的新鲜。画的一侧有字。

    季明雨永远爱木小春。木小春永远爱季明雨。

    又及,季明雨,你带走了我一生的思念。木小春于二零零零年七月七日。

    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哦,季木就是取自你父亲和母亲的姓。代表你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两人一定很相爱吧。

    对呀。无比相爱。

    你父亲呢。我住了这么多天了,一直没有见到他。

    我父亲在我十二岁那年死了。

    对不起啊。

    没什么。我和妈妈只在他的葬礼上流过眼泪。妈妈说,他只不过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因为如此,两人能够彼此想念。但终究是会团聚的。

    季木,我以前喜欢过很多男孩,但我只爱过一个男孩,那就是清树。你知道清树对我有多重要吗,恐怕你永远不会知道。

    季木,清树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什么都会,绘画,摄影,文学。如果清树在这里,他会给你提一大堆意见,这里该怎么画怎么画,那里的色彩浓了一点等等。如果你画的很合他意,他会安静地看,不说一句话。他提意见从来不会曲折婉转,总是横冲直撞。周围的人都认为他是头傲慢的野生小牛。他只有很少的朋友。来了一个又走一个。每个人开始很欣赏他,但最后离开。而他自己也被撞得遍体鳞伤。

    很多女孩喜欢他,追求他。但他从来没有和她们之间的任何一个说上超过十句的话。他的冷傲比那些傲慢的漂亮女孩还要令人望而却步。可是他爱上我,不可救药地爱上我。他说这是他的初恋,也将是他最后的爱恋。他无法自拔。他向我表白的那天,正下着大雨。他在回家的路上拦住我,那么突兀地站在我的面前。他没有打伞,气喘吁吁,全身被雨水淋湿。他说了很多的话,说得都不流利。一出口就被雨水打湿,溶进雨水里,飞快地掉落在地上。雨太大了,顺着他的头发淌下,他眯着眼,我甚至看不见他的眼睛。有一句话我听清了,小薇,让我们相爱吧。从现在开始,让我试试。他不容分说,拉起我的手。他的手,火一样的温热,温度传到我的心,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熔化了。那次他多么勇敢。以前在我的印象中,他只是个轻易脸红的男生。

    季木,可是清树对这份爱一直没有信心。他说他是一只癞蛤蟆爱上一只天鹅。因为他很穷,我家很富有。你知道吗,清树是孤儿,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一直由外婆带大。这让他一直很难过。他对待生活不像对待他的艺术那样有信心。他对艺术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他谈起他的艺术理想总是轰轰烈烈。他有一股蓄势待发的锐气。我坚信他一定会成功,有一天淋漓尽致地散发他的光芒。他对艺术的执著和热爱很像梵高。那个狂热挚爱绚烂的向日葵,眼睛流淌着深沉的忧伤的男人。清树一直很欣赏他,对他崇敬有加。他热爱的画家有很多,但最热爱的是梵高。他说他要成为那样的艺术家。可是梵高又使他感到害怕。这个伟大的画家在他的爱情和友情方面一败涂地。他死后才声名鹊起,生之前贫困潦倒,像个无赖一样接受弟弟的救济。他不会干活,不会照顾自己,不会卖自己的画。清树说在未爱上我之前,什么都不怕,可爱上我之后却非常害怕。他不知道能拿什么东西来爱我。他一无所有。他从来不进我的家,每次送我走到我家的围墙,便像贼一样跑掉。大概是我家高高的房子和大大的花园刺伤了他。

    可是,季木,清树他想得太多。他才十七岁呀,却装了那么多。他应当一心一意创作他的艺术,一心一意去爱我。

    所以,他经常走开。在一个傍晚或黄昏不辞而别,我必须去找他。我怕失去他。你知道吗,清树的方向感极差,他分不清东西南北和左右,不会去记每条街道的名字,不会和陌生人打交道。我担心他迷路,回不来,找不到家,找不到我。每找他一次,我就更深地爱他。找寻的过程比等待的过程更让人刻骨铭心。一天天地找他,我就一天天靠近他的心。

    季木,也许我永远都在找他的路上。

    可是清树知道我在找他,知道我爱他,知道我在失去他消息的夜晚会无助地哭泣。四五天后,他总是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像一只青蛙一样从半路蹦出来,使我又惊又喜。他风尘仆仆,带着从远方赶来的王子式的笑容。看到我在生气,眼睛便眨呀眨,一脸的无辜。然后在我的耳边柔软地说,原谅我,小薇,让我们重新开始。他这句话很有杀伤力,我总是抵抗不住。生气的话一句说不出,就这样和心一起溶化在他的声音里。渐渐地,我也开始享受这种短暂的分离和重逢所带来的欢愉。近乎病态地喜欢。

    在爱情的路上,我们都是病人。

    小薇买来天蓝色的墙纸,把她房间的墙壁都贴成蓝色。她对我说,如果是她家的房子,就会用油漆喷了。她让我在墙纸上画大大的向日葵和章鱼图案。她说她和清树的房间就是天蓝色,画有向日葵和章鱼图案。她一直弄不明白清树为何如此沉溺地喜欢这两种动植物。向日葵桀傲,永远昂着头,无尽地索取阳光。章鱼生长在深海里,柔软地生活,一生都没见过阳光。它们可是矛盾的呀。

    哦,季木,我忘了向你描述。清树是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看过《小王子》吗。他就纯净善良得像那个小王子。一头潮湿微卷的头发。睫毛像女孩的一样长。笑容柔柔的,涩涩的。沉思的时候很安静。打招呼说再见很有礼貌,很绅士。手指又细又长,小学弹过钢琴。虽然后来没有在钢琴上深造,但用来绘画或写文字也是很合适的。那样的手,就是为艺术而生的。

    小薇喋喋不休地讲,讲啊讲啊,讲得很累,突然就不讲了。

    “小薇,我带你去天桥看伞吧。”我拉她起身。

    “为什么去天桥看伞?”

    “去到就知道。”

    我带她去雨城最长最大的天桥。天桥下面是人行道,听说是最宽的。附近有中学学校和漂亮的写字楼。这会儿正好下班和放学。整条人行道漂移着各式各样的伞,五颜六色的伞。红色的伞,橙色的伞,蓝色的伞,印着唐老鸭的伞,印着史努比的伞,格子图案的伞,碎花图案的伞,单人伞,双人伞,复古的油纸伞,现代的涤纶伞,……。伞流浩浩荡荡穿过天桥,如太平洋一股巨大的洋流,每把伞就是一条色彩斑斓的鱼。

    “我常常来这里看伞。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我站在这里对着下面的伞讲很多很多的话。伞总是乐于倾听和接受,把我开心和不开心的事带向各个远方。可以想像伞里面的人永远是真诚的,因为你看不到他们的眼睛。当你看不到一个人眼睛的时候,是可以任意把他想像的。”

    “小薇,特别是想念一个人的时候。”

    “你在想念周萌是吗?”

    我不语。

    “你喜欢她,为什么不对她说呢?”

    “我也想。可我不能。”

    “因为你的腿,是吗?”

    我点点头。小薇,我是个走路连女孩子都赶不上的人,我怎么能去和一个如白雪公主一样完美的女孩去表达呀。

    “季木,记得《阿甘正传》的阿甘吗?他是两条腿都有问题,你是一条腿。阿甘能跑起来,你一定能的。请相信我。”

    小薇,我何尝不想呢。我把《阿甘正传》整整看了二十遍。可我还是没有勇气跑起来。自从小学那次跌倒后我再也没有跑过。

    “我只跑过一次。而且参加的是跑步比赛。在小学三年级的校运动会上。是我的同桌小杰帮我报的名。他和我一起参加。小杰是个好人,可是后来转学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一直失去了联系。我们参加的是五十米。我跑出约二十米后就跌倒了,摔得满脸是泥。两旁观看的人都在嘲笑,喝倒彩。我清楚地听到他们在嚷,‘看那个瘸子,跑得多难看’,‘哈哈,瘸子也来跑步’。快要到终点的小杰跑回来扶起我,陪我一起踉踉跄跄走完剩下的三十米。尽管赛后我和小杰都受到了表扬,可我还是灰心丧气,彻底绝望了。自从这次以后,我再也没跑过。那是我第一次跑,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跑了。”

    “为什么你不试着跑第二次?”

    我剧烈地摇摇头。小薇,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旁边有两三个年轻人在拍照。一个身材颀长,面容英俊,穿着黑色雨衣的男子拿着相机,对着桥底下猛拍。闪光灯“咔嚓咔嚓”闪个不停。

    “每天都会有人到这里拍照。”我告诉小薇。

    小薇笑笑,走向那个男子,跟他说了几句话。男子点点头,小薇走回来。

    “来,我们照几张相吧。”

    男子看着我们退后几步,打一个ok的手势,露出欧洲男子式的迷人笑容。他举起相机,闪光灯开始对着我们闪。

    小薇做出很多鬼脸,看着镜头开心放肆地笑。并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怎么做。照相机对着我们闪了很久,一定用了男子不少的胶片,用完了未定。小薇不管这些,只管摆出姿势做出鬼脸,好像男子是她的私人摄影师。男子不停地拍,没有拒绝,脸上始终保持着优雅的笑容。

    拍完后,小薇递给男子一张纸条,上面写有她的邮箱。

    “麻烦你发给我们。”

    “好的。”男子接过纸条友好地冲我们一笑,然后告别。

    这时雨停了。行人陆陆续续收起伞。人行道的行人基本散去,变得空旷寂寥。

    “季木,快看,是周萌!”小薇突然对我喊道。

    顺着小薇所指,我看到周萌,心立即潮湿一片。周萌骑着脚踏车正向天桥底下过来。她永远像只天鹅一样微昂着头。她是隔壁班的。我暗恋了她好几年。我第一次见到她便爱上了她。那次我们在走廊擦肩而过。我从来没想到会这么快爱上一个人。至今我只知道她叫周萌,在学跳舞,坐在教室第三排第五个位置。还知道她家的住址。原因是她家所在的住宅小楼附近有一间邮局。我经常到那里给远方的笔友寄信。几次撞见了她。每天早上她很早从我的教室走廊经过,可从来没有对坐在临窗位置的我看过一眼,更别说给过一个笑容了。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她骑车的姿势很优雅。仿佛是一只天鹅在飞翔。她的长头发飘散在风中。潮湿滞重的空气也不能束缚她的头发。她的头发犹如高贵的天鹅羽毛,不会沾上一滴水,雨水落在上面,抖抖就滑下来了。

    小薇扯起我的胳臂,往天桥下奔去。

    “走啊。”

    “干什么呀?”

    “追她。”

    我们来到人行道时,周萌已穿过了天桥,正向前方远去。

    “跑啊,愣着干嘛。”

    我恐惧地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相信我,你能行的。”

    这个柔弱女孩苍白的脸上射出锐利的光芒。声音在我的心房心室来回绕转,不停回响。

    她拉起我的手,就这样带着我跑起来。我的脚充满奇异的重量。我不知道在别人看来这能不能算跑,但我确实在跑。我感觉我正刺破空气,空气在我耳边震颤,破碎,消散。

    小薇跑在我的前面,她不停回过头对我说。

    “清树说每一个追爱的男孩都是王子。”

    “阿甘说生活就像巧克力盒,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你不跑,同样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

    我的脚开始有点麻,但我很开心。两旁的建筑物在对我们微笑。我从来没认真注目过它们,发觉它们此刻很可爱。我到底体力不支,渐渐慢下来。

    “来,抓住伞。”小薇向我递出那把破旧的红伞。她时时刻刻把那把伞带在身边,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珍视,寸步不离。

    那把伞有很粗的伞柄,厚重结实,很轻易地带着我继续向前跑。我想起父亲的手,粗糙有力,曾经拖着我穿越一条又一条的街道。

    我们跑到十字路口时,人行道恰好亮起红灯。我们在路口站住。气喘吁吁,看着汹涌的车辆川流不息。过了路口的周萌被车流遮挡,消失在视野。等下一次红绿灯变换时,周萌已经不知去向了。

    我们失望地相互看了看,然后哈哈大笑。站在路口不过斑马线又大笑,行人奇怪地打量我们。

    “季木,你终于跑起来了。” 2k阅读网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