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堂的伞(二)
“……各位听众,早上好。我是主持人艾拉。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又迎来了一个周末。首先来讲讲今天的天气情况。昨天天阴了一天,没有下雨。但未来几天都将有降雨,气温有所回升,在十二度至十六度之间。出行的朋友要带好雨具……”
季木,最近几天听天气预报,我都想起我原来生活的城市。那是寒带一个安静简单的城市。不喧哗,不华丽。像一只猫一样容易满足。虽然现在那座城市没有多少我想念的人,原来住着的时候甚至几度想要彻底逃离。可是一旦离开了它,却突然非常想念它。原来想念一座城市会像想念一个人一样无来无由。昨晚有个同学发短信告诉我,那里下雪了。是小雪。那座城市从来不下夹着暴风的大雪。下的大雪是纷纷扬扬,很安静地落下。可是雨城却从不下雪,这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这如同一个人只会流泪而不懂得大声哭泣。
那是一座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市。我记住了每一条街道的名字,熟悉每一间咖啡店、音像店、酒吧的位置。我家附近有一间花店。每天我从那里经过,和老板已经很熟悉。老板是个憨厚逗笑粗声大嗓的大伯,总是让我想起动物园的棕熊。可是他却伺弄出那么多美丽芬芳的花。他教会我认各种各样的花,百合花,月桂花,弋尾花,薰衣草,圣诞红。他经常把那些快要枯萎或者压坏的花送给我。我无比怜惜地把它们带回家,插进透明的、带有鱼尾裂痕的玻璃瓶里,对着它们看上一整天。于是,我的房间总是充满各种各样的花香,四季不断。
认识清树后,我便常把花送给清树,清树欢喜地收下它们,乐得像收下了生日礼物。花枯萎后,他把它们制成标本再返送给我。以至于到现在他还没有送过我一朵新鲜的花。
季木,秋日的黄昏,我们会在城市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行走。他背着墨绿色画板,脖子上挂着佳能相机,安静地不说一句话。我跟在他的后面,很快的步伐才能跟上他。我总是去踩枯落在地面上的榉木叶子。叶子咔嚓咔嚓作响,碎裂。落日的余晖把我们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有时,清树会滔滔不绝地讲话。像个电动玩具娃娃一样不知疲倦。他记得很多童话故事,能生动地把它们讲出来。他也会背很多电影里的台词。
“人如果没有理想,跟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带我去看白雪公主,人人都爱上了白雪公主,而我却偏偏爱上了那个巫婆。”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清树曾经写过一个悲情的故事。故事的末尾是支离破碎的结局。他有个梦想是将它拍成一部独立制作的电影。我很深刻地记住了里面的一段话。
“人死后,灵魂是不会那么快上天堂的。他会在人世间游荡,在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之间徘徊。但他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找不到回家的路,忘记他爱过的人。但他懂得等待,等待爱他的人来找他,将他领回家。”
季木,我突然很想看电影。小薇幽幽地对我说。
我们启动电脑,插上影碟。是《大话西游》。我又看到紫霞仙子划船刺破江面白茫茫的芦苇草,看到中国西部粗犷荒凉的戈壁。
周星驰演的至尊宝死后在水帘洞里与观音对话时的一段独白:
“原来那个女孩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滴眼泪,我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当时的她是多么的伤心。”
小薇看到这里无缘无故地哭了。眼泪像充沛的湖水般从眸子里溢出来。
“你怎么哭了?刚才不是笑得好开心吗?”
“我没事的。”她躲过脸去,极力逃离我看她的视野。
“想到了清树是吗?你找他找了这么多天了,他怎么还不出现啊。”
她苦苦地笑了,
“他会出现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周萌没有骑自行车回家。我尾随着她走了两条街巷,小薇则尾随在我的身后。我和周萌隔着约二十米远的距离,和小薇隔着十米。
我怀里抱着一把新伞和一封书信,频频向身后的小薇看去。
小薇则不停地朝我挥手,小声地催促,
“快呀,快上去给她。”
从她形状复杂的说话口形和毫无规章的手舞足蹈,我看得出来她比我着急,几分恨铁不成钢。但我始终没有勇气跑到周萌面前,把伞和书信交给她。
小薇昨晚鼓动我今天要做一件很勇敢的事,把一封情书和一把画有周萌肖像的伞交给周萌。
昨天晚上我们帮妈妈照看店铺。在店堂看岩井俊二的电影《情书》时,小薇忽然对我说道,要帮我追到周萌。然后她对我喋喋不休讲了一个晚上。像一个极富演说能力的鼓动家一样煽情。我在店堂里绕来转去,一直说不行不行。她紧跟在我的身后,不停地说行的行的,季木你信我季木你信我。在她狂轰滥炸的言语鼓动下,我答应她为自己为爱勇敢一次。她帮我参谋情书。我按照记忆,在一把伞上画了周萌的肖像。她又为我设计对白和模拟场景。任何细节她都加以分析,无一遗漏。如眼神,微笑的程度。我越听越紧张,仿佛要上战场一样生死离别。
“青蛙能变成王子吗?”
“行的,季木。记住,季木是王子。”
我跟着周萌又走了一条街。手心沁出的汗把信封边缘弄得毛糙,字迹也被洇湿。最后我和周萌在一个十字路口几乎并排站住。我们站在第一条斑马线后面,看着对街,等待过去。我想此刻是把伞和信交给她的最好时机。但我感觉身后聚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从各个路口赶来,似乎想看我怎么把东西交给身边的这个女孩。我紧张又害怕,连侧目都不敢,昨晚小薇教给我的台词全部不翼而飞。我闭起眼睛,感觉世界寂静无比。计时牌跳动的数字仿佛在倒数我的心跳。我想我应当尽快把手伸过去,也许只要轻轻碰到她的手即好。但数字跳到零了,我的手依然动都没动。手周围的空气都替我叹息。过路的人群像泻闸的洪流涌向斑马道,很快将周萌淹没。
我很着急,突然觉得我弄丢了她。我加快步伐,找啊找啊,终于在一个巷口看到她。可是那封信和那把伞突然变得很重,以巨大的重量将我的手坠下去。巷口出现一个男孩。是野武。帅气,优雅,会弹钢琴的男孩。全校的学生都知道他。周萌欢快地跳上他的脚踏车,搂住他的腰,头像一朵微笑的花偎依下去。我看他们远去,仿佛在看一列远行的火车离去。有说不出的伤心。
我回头去找小薇,小薇不在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丢了。我转身去找她,走了几个路口仍见不到她。我在广场喷泉的石墩上坐下来。这时天却下起雨来。下得很突然,我只好打起那把没有送出去的伞。
我抬起眼睛看伞,感觉周萌就像我在伞面上画的这幅画,一切都是我臆想的结果。世界上根本没有青蛙王子的故事。
“怎么,你没有把东西送出去?”小薇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我的伞。
我摇摇头。然后把野武告诉她。
她咯咯地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别灰心丧气,还有机会。我们再想办法。
我无所谓地笑了。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为什么今天周萌没有骑自行车回家呢。
“我放了她车胎的气。呵呵。”
小薇,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受宠若惊。
小薇,你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公元二零零七年十一月七日。唔,公元二零零七年十一月七日。我一定会用笔用纸记下这个日子。我想全世界都应该记住这一天。
小薇,你知不知道,我坐在周萌的身旁我有多紧张。心像打鼓一样“嘭嘭”响。我想心里面一定住了一个敲鼓的小人,今天的他是多么的卖力。
小薇,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和周萌这样靠近地坐在一起。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钟头,我们便告别了,结局也注定了。青蛙最终没变成王子。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和周萌是这样坐在一起的。上午,我在校园的一株梧桐树下坐着。天空蔚蓝,空气澄澈明净。很好的天气。天气预报说会下雨。我看来怎么都不像会下雨。因为天气预报也会有错的。耳朵里塞着耳塞,听恩雅的cd。是小薇介绍的专辑《树的记忆》。校道上有同学在踢毽子,有的在玩滑板,这些活动都是与我无关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听音乐看天气。
周萌在这个时候向我走来。以一只天鹅的形象。我想她肯定是弄错了方向,或者只是想抄近路穿过这排树走到后面去,或者是突发奇想来看一看我身后的这株梧桐树。也许一个幻觉更加能合理解释。幻觉。一个堂吉诃德式的幻觉。我静静地看着,以一个幻觉的想法,看她姿态优雅地走过来,直至在我身旁坐下。
季木是吗?
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她接下来不知说什么好。我更不知说什么好。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沉默。
隔壁班的,是吗?她重又开口。
我点点头。我想我能做的就是点点头。
她侧过头来看我。你坐在临窗的第三个位置,我几乎每天都看到你。你来得很早,真用功啊。
这番话让我料想不及,我以为她从未给过我一个眼神。
我……也每天……看到你……从……走廊经过。我说得磕磕巴巴,像天空下落的断断续续的雨滴。
你家开伞店,对吧。我在你店里买过两次伞。当时你不在,是伯母卖给我。伯母画的画很漂亮。你也会画画是吗?当时伯母跟我说有些是她儿子画的。我就想起了应该是你。你母亲很爱你,我看到她讲起你时,眼睛里有骄傲的眼神。你母亲很漂亮,你长得跟她可真像。
她说了那么多,我终于敢侧目看她了。
小薇,周萌真的是很好看的女孩。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的。她的脖子挺拔纤细,耳朵如贝壳闪闪发亮。我只能见到这些,但我见到这些就很满足了。
这是你画的吗?她从身后拿出一把伞来。是我前天要送给她的伞。我很诧异,伞怎么会到了她手里,我一直没有送出去啊。
画得很好看,我很喜欢。谢谢你。她柔柔地笑了。
小薇,一定是你吧。一定是你替我把伞交给她。那封信你也一并给了她吗?如果给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说起信的事,我该怎么回答呢?你没和我说这些呀。我是逃离还是留下呢?我想只有逃离了。
我站起身。天突然下雨了。很迅疾,像夏天的暴雨一样防不胜防。天气预报真够准确的。
下雨了,你还要走吗?周萌拉住我的手臂,然后打开那把伞。我们避会雨再走吧。
小薇,你知道那把伞不是很大。只有挨得很近才能挡住所有的雨。我们坐得这样近,比我和你坐在一起时还要近。我确信我们最近的时候只有0.01公分。
我们挨得这样近,都不知道要做什么好。
有一个瞬间,我们同时转过头,尴尬地相视一笑。然后,我的脸涨得通红,像涨潮般迅速,脖子也红起来。她低下头抿着嘴偷偷地笑了,一边悄悄缩回被雨淋到的脚。她一定在笑我,真让人难为情。
在听谁的歌?
恩雅的专辑《树的记忆》。
给我一只耳塞吧。
小薇,我们就开始听起音乐。听音乐比说话要好。如果说话,真不知说什么好。场面一定很尴尬。说不定她送我回教室,然后就说再见了。嗯,是恩雅帮了我。
小薇,我们看起来一定像对恋人。只有恋人才坐得这样近,共用一对耳机听音乐。但又不像恋人,恋人不会坐得这样僵直,身子动也不动。情景很无厘头。
我看到周萌微昂起头,轻闭着眼睛,像一只天鹅一样陶醉。她一定也很喜欢恩雅的歌。
这时我看到小薇。她打着伞藏在斜对面一株梧桐树后面。她探出半张脸,对我做出鬼脸,然后捂起嘴嘻嘻地笑。果然是小薇的良苦用心。
小薇朝我不停地做手势,示意我去搂住周萌,去亲吻她。可是我一动没动,定定地看着小薇。忽然觉得周萌离我很远。有几亿光年之遥。我看着树干后面探出半个身影,寂寞地打着那把红伞的小薇,突然感到好难过。
雨终于停了。我和小薇走在情人街上。我们默默地走,漫无目的。小薇跟在我后面。我踢起沾满雨水的落叶。
“你一定很伤心吧?”小薇追上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不伤心啊。”
“别骗我了。你一定伤心得想哭。要哭就哭出来吧。”她突然挡在我的前面。
“我真的不伤心。”我笑了,对她的坚持己见感到好笑。“不信,你摸摸我的心。它现在不知道有多高兴。”
我和周萌听音乐一直听到雨停。雨停后,她从衣袋里拿出一封信。我一眼认出了这封信。正是我写给她的情书。
周萌对我说:一个叫小薇的女孩把你的心事都告诉了我。信我读了。我明白你的心。但是,季木,对不起啊。我现在正和一个叫野武的男孩相爱。这封信现在还给你。你一定会找到一个能收下这封信的女孩。伞我收下了。谢谢你。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
“真的吗?”小薇把手按在我的胸口,“你真的不伤心?”
“你还不信。难道要我在这里跑一圈大喊大叫‘我不伤心!我不伤心!’,你才信?”
小薇轻舒一口气笑了。
“我们是有缘无分。爱情是不能强求。况且她提出和我做朋友,我就很满足了。”
这时我们看到妈妈挽着花束走上通往郊园的小径。
“伯母去哪里?”
“郊园有一处公墓。她去看望我爸爸。”
我和小薇尾随着妈妈来到墓园。墓园是个美丽寂静的地方。不拥挤,不吵闹。安静得能听见任何的鸟啼和虫鸣。一片无比开阔的草地。青草及脚踝高,成块成块地匍匐下去。灰色的墓碑散落其中。有小鸟落在碑石上,或在草地上啄食。远处是茂密的松树林。由于雨城雨水充沛,这里的草木长势良好,一年四季绿油油。
我和小薇藏在一株大榕树后面。妈妈按往常一样,给爸爸献上花。然后站立在墓碑前,喋喋不休地讲话。
你不要过去吗?小薇问。
不过去了。让妈妈单独和爸爸呆一会,说会话。妈妈每个月的这一天都会来看爸爸。如果想和我一起来,就会提前一个晚上告诉我。她自己一个人来,就是想单独和爸爸相处。
看来他们的感情很深啊。
没有哪对夫妻像他们一样相爱。
这时雨又下起来。
小薇说,真讨厌,动不动就下雨。
雨城嘛。我说。
妈妈打起伞,站近墓碑,让碑石和鲜花淋不到雨。伞是那把挂在店堂的伞,是爸爸生前和妈妈合作的最后一件作品,在纪念他们结婚十五周年的那天。
后来我把小薇说的天使打伞的故事告诉妈妈。之后,妈妈复制了一把一模一样的伞。再去看爸爸时,她打一把拿在手里,另一把打开放在碑顶上。
妈妈离开后,我和小薇来到爸爸的坟前。墓的周围散发着青草和鲜花的芳香。碑石渐渐被雨水打湿,显出深色的水渍面。
伯父,你好,我是小薇。我是季木的朋友。她朝我笑笑,调皮地眨眼。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嗯,伯父,多谢你的儿子收留我。她微微鞠一个躬。然后接过我的伞,说,该你跟爸爸说些什么啦。
嗯。我想了想,望了望青绿的草地。
爸爸,我曾经告诉过您,我一直在喜欢着一个叫周萌的女孩。今天我和她坐在一起,挨得很近,听了两个小时的音乐。她终于知道我对她的爱。这也是第一次有女孩知道我对她的爱。虽然结果是我们只能做朋友,但我已心满意足了。这是小薇帮了我。小薇是我的好朋友。
呵呵呵。伯父,你的儿子长大了。小薇轻拍我的头。
季木,快跑!
小薇拉起我的手,在一条窄小的弄巷飞快地向前奔跑。那是一条青黛色,潮湿的小巷,天空和屋顶都看得很清晰,轮廓分明。小薇的黑色裙子宛如一朵隆重盛开的花,在风里绽放,每个褶皱舒展开。她的头发也在风中凌乱起来。裙子和头发都带着逃逸的速度。
我们在逃离。我们在以最快的速度逃离。
我们一边跑一边笑。笑的声音很大,有点放肆。整条弄巷在回荡着我们的笑声。小巷恐怕从未有过如此大的笑声。
我们记不清穿过了多少条弄巷,只记得每条弄巷有相同的颜色和相同的窄度,还有相同的转口。曲曲折折,我们却穿越自如。
确定野武不会追上来了,我们停下来,气喘吁吁,更加放声大笑。笑声含着轻蔑和胜利。
我不知道野武会不会被砸得很疼。当他看到砸疼他的硬物是五颜六色的玻璃弹子球,而不是丑陋的石粒,会不会很诧异,或者很好笑。甚至他看到那一颗颗上下跳动发出清脆响声的弹子球,会不会觉得很漂亮,一颗颗地捡起来。
不得而知。但肯定的是,在我们把两手弹子球同时向野武的背砸过去后,他转身时,眼睛里满是恐惧的神情。为此我们很得意,不顾一切地奔跑。
野武昨天在放学路上把我和小薇拦下来。他带着两个朋友。三人眼里都流露出挑衅、不怀好意的神情。他恶狠狠地对我说,以后不许你再接近周萌。他说昨天看到我和周萌在雨中打着伞,很亲密地坐在一起。我说不是这么一回事。可是他不听我的解释,粗暴地打断我的话。他自以为是,像机关枪突突突地讲,他说你这个瘸子也想追周萌,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的话很难听。他拿出我送给周萌的伞。不知道伞怎么会到了他手中。他像刽子手一样发疯似的撕裂那把伞,折断伞柄。我们看到伞粉身碎骨,在流血,无辜无助地哭泣。他优雅的钢琴王子形象全毁。毁于一旦。那一刻,我们觉得他很粗鄙,很下作,很霸道。他把伞扔到我面前,推搡我一下,然后和他的朋友扬长而去。我捡起那把奄奄一息的伞,走向一个垃圾桶,很洒脱地将它扔进去。从此一段爱情彻底死亡,销声匿迹。
今天早上我和小薇在巷口一间精品店挑选饰品时,看到野武一个人走进一条偏僻的小巷。我们合生一计,丢下其它饰品,买了三十颗玻璃弹子球,于是有了上述我们奔跑的一幕。
真开心,哈哈哈。小薇背靠在墙壁上,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季木,你跑得可真快。我差点就赶不上你。
因为我害怕呀。
小薇忽然站得笔直,像一株过于严肃的松树,用认真的眼神看着我,说,季木,你本来就可以跑得这么快,只是你以前不跑啊。还有,你跑的姿态一点也不难看。
真的吗?
真的。
我开心地笑了。我无比信任她,像信仰一种宗教。因为小薇从来不会骗我。
“季木,其实不相爱也可以谈恋爱的。”
小薇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走过一座著名教堂的广场。黑白相间的地砖,青灰色的石墙。尖尖的教堂顶子,有成群的鸽子围绕着盘旋。翅膀振动的声音清晰可辨。
教堂的钟声“当当当”敲了九下。我会因此而记住这一刻。二零零七年十一月九号上午九时正。
小薇牵起我的手,熟练地穿过广场的人群。我跟着她走,像她一个新买的木偶。
小薇,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这句话是危险的。天真的男孩会把它作为上帝说的一句话,隆重地盛放于心。这样的“恋爱”也可能会整整劫持他的一生。
当然,小薇,我明白你的意思。
“走,季木,我们去疯狂购物吧。”
现在我才领略到女孩子购物是多么的疯狂。我们去夏奈尔服饰店。小薇像个颐指气使的公主,站在试衣镜前,一件一件地试衣服,两个女店员都有很好看的笑容。她们不厌其烦,站得像两个侍女一样恭恭敬敬。当小薇买下所有试穿过的衣服,她们眼里充满了惊讶。
在化妆品店,小薇一瓶一瓶地将那些名贵的香水打开。透明的玻璃瓶子,琥珀色的液体闪闪发光。小薇打开那些瓶盖像拧开矿泉水瓶一样随意。囚禁已久的香水分子迫不及待地逃逸,充溢整个空间。于是味道变得很混乱,很刺鼻。小薇买下它们时,女店员有同样骇然的表情。
她给我买瑞士手表,换最新版的诺基亚手机和oppo mp4。我说这些我都有用不着。她说你不要我也要买下来。她给妈妈买针织毛线衣和纯棉围巾,她说从未见过如此好的妈妈。
在星巴克店,她点最贵的蓝山咖啡。我摩挲着印有油画色彩图案的马克杯,问她,你怎么有这么多钱在身边。她拿出钱包,抖落出十几张银行卡。
“都是我爸爸开的。他总是找不到存折,也懒得去存钱,于是每次都扔给我一张银行卡,存放很多的钱,告诉我五花八门的密码。每次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候,我总是去购物。清树站在我身后,跟你一样,不停地点头,行啦行啦,别买那么多。”
季木,清树是不会喝酒的男孩子。他连啤酒都不会喝。真是世间稀有的动物。他只会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苦着脸皱着眉。一罐啤酒他就醉了。醉了之后他会喋喋不休地讲话,有时会伏在我的肩头轻声地哭泣,无缘无故地哭。平时他没有在我面前哭泣过,总是以坚强的形象出现。即使内心有多么的绝望和无助。唯有酒后哭泣的时候,我才能看到他另外的一面。这时的他多像在沙漠中受伤的小王子。
他问我,你会永远爱我吗?
会啊。我答。
会像现在这样爱下去吗?
会啊。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了,你会一直一直找下去吗?
会啊。
我看到小薇的脸像一朵潮湿的云一样暗淡下去。天空的阴霾装进了她的眼睛。
“走,季木,我们去动物园和游乐场。”她突然又欢喜雀跃。
我们首先去游乐场,坐大型的电动玩具。坐听说是亚洲最长的过山车时,小薇紧紧抓住我的胳臂尖叫了半个小时。然后去动物园。用刚买的数码相机跟每一种动物合影。我们在狐狸笼子前逗留的时间最长。因为小薇说让她想起《小王子》里的狐狸。
从动物园出来,我们走进动物园旁边的一间小教堂。教堂很热闹。信徒们在做晚祷。一个年老的外籍牧师喃喃地讲道。唱诗班在他身后静静伫立。我们很认真地听完。在祈祷时,小薇闭着眼睛,神情很庄重很虔诚。她祈祷了很久,跟上帝说了很多话。
晚钟敲了六下时,我们离开小教堂,乘上地铁。
小薇十分疲倦,头倚在我的肩头。
我问她刚才祈祷了些什么。
她浅浅一笑。
“不能说的秘密。”
“季木。早上你听了天气预报吗?艾拉姐说,再过一个星期左右天会晴,有阳光。我真想见见雨城的阳光呢。”
微微震颤的列车在气流中呼呼疾驰。小薇伏在我的肩头带着一丝微笑沉沉睡去。
小薇那把红色的伞丢失了!
早上开始,小薇发疯似的找。她一句话不说,嘴唇紧闭,什么都不说,只是找找找。她的脸上凝结着大块大块沉重的阴云,比我在这座城市见过最沉重的阴云还要沉重。阴云饱含水分,随时会下一场滂沱的大雨。
她夺门而出,依然穿着往日那身暗淡的校服,白色衬衣黑色裙子。她本来打算今天穿上新买的衣给我和妈妈看,但发现伞弄丢了后,碰都没碰就跑出去了。
她要找她的伞。她比一个母亲丢失了孩子还要紧张,还要恐惧。雨城的街道晃动着她焦灼的奔跑的身影。她的眼睛失去了焦距,茫然地问每个过路的人。
“你看到我那把红色的伞吗?”
她到昨天我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夏奈尔店,星巴克店,游乐场,动物园,教堂,地铁。被问的人都向她投以奇异的眼光,一把伞有那么重要吗?
她不理会,只是疯跑,疯找。那把伞控制了她,她失去了理智,成了伞的傀儡。
我跟在她后面。
下雨了。我们都没带伞。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和苍白的脸。此刻的她多么可怜,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在人群奔逃。
在天桥我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忍不住大声喝道,
“不就是一把破旧的伞吗。用得着这样吗?”
她瞪了我一眼,奋力地甩开我的手臂。她向前跑了几步,突然木木地站住,然后转身扑进我怀里大声哭出来。
“季木,我已经失去了清树,我不能再失去这把伞啊。”
第二天,我们很安静地在各条街道的墙壁和电线杆上贴寻伞启事。
我们来到天桥,把最后一张启事贴在灯柱上。这时,天又下起了雨。我们撑着伞,默默地站着。
人行道上的行人陆陆续续打开伞。很快,人行道上漂移起各式各样的伞,五颜六色的伞。我们重又看见红色的伞,橙色的伞,蓝色的伞,印着唐老鸭的伞,印着史努比的伞,格子图案的伞,碎花图案的伞,单人伞,双人伞,复古的油纸伞,现代的涤纶伞。
这张刚贴上去的寻伞启事,胶水来不及干,就被雨水稀释了。一阵风吹来,纸张便脱离灯柱,发出清脆的纸声飞向天空。但它来不及飞高飞远,雨水就打湿了它。像一只翅膀被雨水打湿的蝴蝶,飘飘晃晃跌落在地面上。
小薇看着人行道上来来回回移动的伞,不说一句话,脸上有凝结的雨水和大块的暗影。
“小薇,告诉我清树的实情吧。”
她依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她才幽幽地开口,声音很细很轻。
“季木,对不起啊,我欺骗了你这么久。清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清树有一天终于勇敢地和我出现在爸爸面前。我爸爸先是惊愕,继而是愤怒。他平时对我漠不关心,可唯独对这件事无比重视。这个瘦瘦弱弱,脸色苍白,衣着暗淡的男孩仿佛令他受到了奇耻大辱。而这个安安静静,对他惟命是从,从不会在他面前有任何要求的女儿让他始料不及。这一切都不符合他的想像,超出他所能料想的范围。他能想像的范围很小,因为他想象力枯竭,任何细小的举动都会超出那个范围。他勃然大怒,像一头毛发勃冲的动物对清树说话。清树勇敢地崛起他的额头,对我父亲说,让我们相爱吧,我会让小薇幸福的。父亲怎么能听得懂呢。这好比要让他去相信童话故事《灰姑娘》。
父亲从此阻止我和清树的往来。他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他常常暴跳如雷。去年大约这个时候的一天傍晚,天也是下着雨。清树送我回家。到家门口时,父亲恰好驾车回来,他透过车窗看到这一幕。进门后,我和爸爸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一次我忍无可忍,不留情面地顶撞他。他再次暴跳如雷,他也忍无可忍,狠狠地掴了我一巴掌。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夺门而出。我拼命地在雨中奔跑,不顾一切地横穿马路。清树打着伞追上来。我以为他已经走了。原来他一直没有走。他担心我,一直在墙外静静候着。他为什么不早点走呢?他太单纯了,简单得像小王子。他不知道地球上有种可以撞得他粉身碎骨的庞大物体。当车的急刹声凌厉地刺破天空时,我看到那把红色的伞从空中徐徐飘落,如一只在空中死去的蝴蝶。伞落在他的身上,轻轻覆盖他。我握着他的手,久久哭不出声来。当他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微弱地动了一下时,我落泪了,在他的掌心留下了一滴眼泪。
我曾经答应过他,当他离开我时,我会一直找他。他说过,人死后灵魂是不会那么快上天堂的。它会在人世间徘徊,等待爱它的人领它回家。如果他知道我在找他,他一定会来和我见面的。因为我在他的掌心里留下了一滴眼泪,他完全感受得到当时的我有多么的伤心。”
小薇哭了,眼眶转着泪水。她别过脸去,为了不让我看到她哭泣。可是我看到有一滴眼泪被甩了出去,那么的晶莹剔透,它划着固执的弧线,穿越了重重雨滴,落在过往行人的一把伞上。嘭!铮铮有声。那把伞恰好是红色的,一定是清树在打着伞走过。
第三天上午,我们接到一个电话。有人捡到了那把红伞。我们约定在天桥见面。
雨依然淅淅沥沥在下。从前天开始,一直没有停过。
是一个母亲和她六七岁的儿子。母亲打着一把天蓝色的伞,拉着儿子的手站立着。她们比我们早到,看来站了一段时间。男孩把那把伞搂在怀里。
“你们是伞的主人吧?”年轻漂亮的母亲,脸上有着柔软的笑容。“看你们贴出的启事,这把伞一定对你们很重要。我认得你们。前天在地铁,我们在同一节车厢。你们坐在我们对面。是我儿子发现你们下车后忘了带走伞。来,孩子,把伞还给姐姐。”
小男孩向前站一步,把伞高高举起。
“姐姐。”
小薇弯下腰去,抚摸他的头。她接过伞,紧紧地拥抱了男孩。男孩长得很漂亮,头发乌黑潮湿,眼睛很大很清澈。
小薇站起身,把伞抱在怀里,用脸颊摩挲了一下,然后向母子俩微微鞠了躬,
“谢谢你们啊。”
母亲和儿子走后,我和小薇站在天桥看了一会雨景。人行道上仍然流淌着各式各样的伞,五颜六色的伞。
“你明天一定要走吗?”
“是啊,伞找到了。我该走了。我来这里也有很长时间了。我开始想念我那座城市了。清树曾经把它比喻成一座安静的城堡。我离开了那么久,该回去了。也许清树回到了那里,也许又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难道你真的打算一辈子这样找下去吗?”
“是的。”
“小薇,可是清树……”
“季木,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已经病了。病入膏肓。说什么都没用了。”
“可不可以迟几天再走。你不是很想看看雨城的阳光吗?”
她摇摇头,“也不知哪天会有阳光了。艾拉姐说这几天突然下了那么多雨,恐怕要下很长时间了。她说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谁都说不准啊。”
月台。
空荡荡的月台。无休无止的雨。橄榄绿色的列车像一堵厚实的墙。人很少。时间还早,远行的人和送行的人在伞下很安静地道别。
我和小薇打着伞,沿着月台默默地走。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清晰可辨。月台很长,列车很长,我们从车尾开始走,可以走很长的时间。
小薇要离开了。我突然很傻地认为,如果世界上没有火车飞机轮船这类东西,是不是就不会有离别了,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好一点。
来火车站之前,小薇让我在那把未写完的伞上写了以下的话,
“致我的清树:
我要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永远地找你。无论是在什么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这个人会一直一直地找你。清树,我爱你。”
火车鸣响了第一声汽笛。小薇终于要和我说再见了。她与我面对面站着。她穿了新买的衣服,是一套浅蓝色的连衣裙。脚上穿了一双高跟鞋。是她答应我穿一次给我看的。
“什么时候会再来?”
“说不定啊。”
“会想念我吗?”
她没有回答,踮起脚尖在我的嘴唇吻了一下。很轻很轻,很快分开。谢谢你。她转过身,走了,对我的问题始终没有回答,留下既“会”又“不会”的答案。
十一点三十七分,一个女孩收起她的伞,坐上了t99次列车,离开了一个几乎天天下雨的城市,和留下了一个未明朗的答案。
小薇,我会把那伞永远在店里挂下去,直到有一天你来取走它。
小薇,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那天和周萌坐在一起,看到树后面你寂寞的身影时,我难过地流下了一滴眼泪。
小薇,我记得你说清树讲过,如果一个打伞的天使死了,会有另一个天使来代替它。这个故事你只讲了一次,我却深刻地记住了它。
还有,小薇,艾拉姐说,明天晴,有阳光。如果明天真是晴天,你愿意留下来吗?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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