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一)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在十七岁的初恋第一次约会
男孩为了她彻夜排队
半年的积畜买了门票一对
我唱得她心醉 我唱得她心碎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在二十五岁恋爱是风光明媚
她不听电话夜夜听歌不睡
她记得月台汽笛声声在催
播我的歌陪着人们流泪
我唱得她心醉 我唱得她心碎
——张学友《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二十岁来临后,我突然变得极易脸红。特别和女孩子说话,哪怕是熟悉的女孩子,说上一分钟,约摸二十句话左右,脸常常红起来。由于脸红,说话也因此常常语塞。整个人看起来害羞,局促不安,引人注目。
朋友们说这是缺少和女孩子交流的缘故。当然这是他们失偏颇的见解。我却不这样认为。虽然没有彻头彻尾、百分之百地谈过一次恋爱,但身边的女性朋友并不少。泛泛之交难以计数,但深入交往、保持联系的尚有十几个。因此我不缺少与异性的交流。
至于为什么二十岁后变得极易脸红,这确实是令人费解的事情。作为当事人,我久久未能弄清它的来龙去脉。朋友们认为这是返璞归真的表现,人生唯有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即少男少女时期,才会轻易脸红。他们有的认为是好事,有的认为是坏事。是好是坏,个中滋味唯有自知。
因此,二十岁刚过去几个月后,我便落得“他会脸红哟”的外号。“他会脸红哟”,这是女孩子说话惯有的粘滞拖沓的语气。
六月份,在朋友的介绍下,我接了一份电信公司的兼职工作,卖电话卡。一个月内,我卖掉了500张电话卡。500张。这是个令人惊讶的数字。连我也感到暗暗吃惊,甚至想来有点后怕。一个极易脸红的人在短短的时间内卖掉500张电话卡,无论怎样想来,都是一件神奇并值得长时间探究回味的事情。而现在想起来,仿佛那是一件几十年前的事,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戴着帆布遮阳帽,穿着白色、印有电信公司标识的运动衫,斜肩挎包装满几百张电话卡,像苦行僧般,在各大高中院校、出租公寓、住宅小区,挨家挨户地敲门,兜售。买卡的客户当中,绝大多数是女孩。或许是我的脸红吸引了她们,打动她们也未尝不可,她们极易交谈且满心欢喜。有几次,女孩开门后,我站立在门口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脸涨得通红。她们热情地将我请进屋内,对一个脸红语塞的推销员感到好奇。在她们一杯热咖啡或冰镇啤酒的招待下,我缓缓地说出我的来意。这时就会演变成漫无目的的交谈。她们看起来孤苦伶仃,独居,出门在外,有恋人或无恋人或分居两地。有一次,我和一个正在读大学三年级的女孩聊了一个上午。她语气散淡神情温煦地讲她的恋人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我用心地倾听,在她停歇的间隙,适当地加一些话或简单评论。每逢此时,必定脸红。如此一来,谈话无比愉快。谈话结束后,她同我买了二十张电话卡。又有一次,一个缺小拇指的女孩对卖电话卡这件事深深着迷,她本来要去很远的城市探访一位朋友,行装、车票都准备好了,但就此取消出行,跟着我穿街窜巷,跑上跑下去卖电话卡。她像小鹿一样活蹦乱跳,喜不自禁。在她的帮助下,那天我卖出了80张电话卡。她唯一的报酬是我陪她看了一场午夜电影。
总之,极易脸红成为我二十岁这年的特殊事件。它使我在生活的某些方面,譬如就卖电话卡这件事,变得无往不利,一帆风顺。我也相信,它必然会成为一种温情的青春记忆。
兼职结束后,我得到二千五百元的报酬。其中三百元是销售经理额外给的,他对我的销售业绩感到不可思议,当作奖励。
七月份来临的时候,学期一结束,我乘上旅游巴士,到省南端的一个海岛作一次短期的夏季旅行。我打算就十六岁至二十岁这四年写点什么,关于自己,关于生活。毕竟,脸红的岁月不知能维持多久,或许即刻消失,一去不复返,或者七老八十再度脸红也未必不可。
一个晴空万里,心情愉悦的清晨,我登上了旅游巴士。我把随身物品塞入旅行袋中。装了两套供换洗的衣物和一条泳裤,一双沙滩球鞋,一本三岛由纪夫的《潮骚》。登上巴士后,我坐在临窗的位置。起先看海岛的简介地图:面积一百平方公里,人口八万。一九八二年设镇。风光旖旎,以优质的沙滩而闻名,每年夏季吸引成千上万的游客前来。被称作东方夏威夷。然后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阵高速公路的沿途景色。最后抽出书来看,直至在巴士的轻晃颠簸中沉沉睡去。白日梦香甜美好,的情节延续并进入我的梦中,化成自身的东西:我将在海岛邂逅一个美丽的少女。
巴士进入海滨大桥时,乘客带有欢呼雀跃的交谈声将我吵醒。我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仲夏夜之梦。海滨大桥像一道笔直的光束,从大陆对岸射入海岛。先前苍茫的郊野树林倏地消失不见。蔚蓝开阔的海湾莽乱撞入视野。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人胆战心惊。蓝色,是这里唯一仅有的色彩。海水仿佛以大桥为中轴线,向两边无尽扩展延伸,与天相接。海的蓝和天的蓝浑然一体,海平线因此消失了。太阳正在西沉,照亮了西边的海水。明亮的海光有些晃眼,五彩缤纷。进入环岛公路,疏落高大的棕榈树林、椰林扑面而来。潮湿温热的海潮味隐约可闻。路过街市时,大排档开始躁动起来。由这杂沓的脚步声便可使人看到入夜之后,这些大排档由点连成线,由此及彼,通宵彻夜欢闹不止。
下车后,我在一处原法属殖民地村落住了下来。海岛曾经是法国殖民地。法国人傍依着当地的村落民居建了许多欧陆风情的房子。这样中西合璧的村落遍布整个海岛。有不少的法国屋宅在解放后遭到破坏,但绝大多数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这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我落脚的这个村落临近海边,是一个来自当地的大学朋友介绍的。我在一所哥特式旅馆租了一间房间,租期为半个月。旅馆老板是个周到,热情有加的老头。旅馆不大,没请什么帮手,他一个人似乎能忙得过来。办了简单的入住手续后,老头喋喋不休地引领我穿过逼仄狭窄的木制楼梯,昏暗潮湿的走廊,来到我租下的房间。其实这一切不用他做。我猜大抵是他看我是个学生,极易脸红,稚气未脱,行旅不多,孤身一人,很可能是和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或者被恋人抛弃,便和我多说了几句。我嗯呀作答听他讲完。他走后,我喝了一罐冰镇青岛啤酒倒头便呼呼大睡过去。
第二日醒来是六点二十五分。几只海鸟凛冽清亮的叫声将我吵醒。初来乍到的新鲜感和陌生感使我无法继续入睡。我翻起身打开房间内的老式彩色电视机。遥控器按来按去只有两个频道,信号也不太好,声音、图像都不清晰。较之乏味冗长的肥皂剧,我挑了新闻频道来看。由于今天才刚刚开始,尚未有什么新闻可播,故在回放昨天发生的新闻,如道琼斯指数下降股市大跌,哪两个国家元首会晤举行双边洽谈,中东地区恐怖袭击死了多少人等等。
想起昨晚没洗澡就睡了,便作了简单的冲浴。之后站在雕花石柱栏杆露台观望,喝啤酒,将身上水渍吹干。从这里恰好可望见海水浴场,但仅仅是十米宽的视野,两侧都被这种法式楼房建筑遮挡了。
我在附近一间小餐馆吃了早餐后,折回旅馆时碰见老板。
我问他在哪里可以租到脚踏车。
“哎哎”,他摆摆手,“哪用去租,我有一辆借你。”
他很快从一间储物间推出一辆七成新落满灰尘的羊角把细轮山地跑车。
“怎么样?”他拍拍车的座鞍,有细小的灰尘弥散开,“好车呢。”
我很难想象他这般年纪会骑这种车。
“我女儿的。”他呵呵笑道。昨晚我好像在他的絮叨中听到他说有这么一个女儿。十六岁,在市区一所重点中学念高中。
“见你是读书人,才借给你。而且我们挺投缘,又谈得来。”投缘这尚未可说,谈得来,从昨晚至今,我似乎没和他说过多少句话。
“你是复旦大学的吧,我女儿也钟意那所大学,说不定,日后她就成为你的学妹。”
他给我取来工具箱。我给跑车上油,充气,擦灰尘,检查零件。他则接着他女儿的话题讲。无非是老人念叨子女的话。讲他女儿越大越不听话,成绩也不如以前好,很长时间不打一次电话回家。还说过几天就会回来,如果方便的话,让我给她辅导辅导功课,讲高考的事宜。
这时,一个男青年搂着一个女孩嘻嘻哈哈说笑着,噔噔地下楼梯。男青年身形高大结实,扎着马尾辫,一身牛仔打扮。
“田伯,你女儿什么时候回来呀?”青年逗笑着对他说。
“快了,还有三四天吧。”
“老是听你说,我都等不及了。记得给我介绍啊。”青年不加修饰的爽朗笑声交织着从窗台泻入的清晨阳光,驱散了前厅略显潮重的空气。
“一定,一定。”
“听说你女儿很漂亮,比她漂亮很多倍吧。”青年指着搂住的女孩说。
“哪里,哪里。一样漂亮。”
女孩儿停止笑声,脸沉下来,对男友的话显得有点不高兴。她拍打青年的胸脯,“讨厌!”
老伯和青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年轻的情侣很快消失在门口。
“也是大学生,是什么艺术大学的。”老伯压低嗓音说,似乎担心青年未走远,“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了,可能是美术系的来这里写生。有时和几个老教授在一起。人很好,就是生活不够检点。整日搂着女孩进进出出,隔一段时间换一个女伴。这应该是第七个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检修好脚踏车后,我按原定的计划上路。老伯又给我介绍了几处地点。我一一记在笔记本中。
第三日醒来,已是日过中天了。午后的太阳光线带着静谧沉着的冷静从石块框边窗户射进来,打在床铺上,我裸露在外的左手臂被晒得发烫。
我昨夜很晚才返回旅馆,田伯早已睡下。夜晚他请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老头守夜。
昨天我去了不少地方,看了许多风景,现在挤得头脑胀胀的,反而什么都记不清。
洗漱之后我坐在床沿照了照镜子。下巴爬满青青的如稻草茬般的胡渣。皮肤晒成深沉的古铜色,这是一个月以来跑来跑去卖电话卡,加之昨天暴晒的结果。这种肤色在未来半个月内还将深沉下去。我拿来剃刀刮掉胡须,却发现头发很长了,乱糟糟的,像海草般纠结斗缠,且没有一丝水分。昨天行车时,额前头发好几次垂下遮住眼睛。
我把目光看向露台外,海水浴场慵懒地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太阳光。我该找个地方理发了。
我下楼梯时,田伯正半弓着腰,手肘支在柜台上,姿影孤独地抽手工卷制的香烟。气味十分馥郁芳香。
“哎哟,你睡醒了。又要出去吗?”他见到人时总是这般热情欢悦。他嗓音很大,精神矍铄。从哪一方面看来,他都是一个活力十足、生命旺盛的老头,并且将活上一百零二岁。
他身旁的一张高脚凳上立着一台德生牌数字调频收音机。正在收听中央戏曲频道。此刻正在播京剧《霸王别姬》。
我告诉他我想找间理发店理发。
“你算问对人了。我告诉你一个好去处。你沿着左侧这条街巷往前走,会看到一个小教堂。然后走教堂右侧的弄巷,顺着巷道右拐,再前行200米左右,就会看到理发店了。”
他像导路人一样说完,吸一口烟后又道,
“店主是个女的,三十岁上下,手艺非常好,人长得又漂亮。非常漂亮——”他特意重复了一次,“我敢说是全岛最漂亮的女人。”
我对他的话不置全信,或者说不以为意。我只不过找个地方理发罢了。我在某人身上希求二十分钟,她只需畅畅快快把我的头发理顺,收拾好。二十分后,我们又将天各一方。才不去管是男是女,漂亮还是不漂亮。况且他的话带有调侃意味。到了他这种年纪,谈论起女子,千篇一律都带有调侃性质。
我按田伯的指引很快找到那间理发店。只不过他说的教堂打后的路,他把细节省略掉了。教堂右拐前行200米,是一条非常窄的胡同,两面高耸潮湿的墙壁几乎要将人压得透不过气来。穿过胡同后却豁然开朗,其实一走进胡同后就能感觉到。几座府邸式的大宅楼并排而踞。这些府邸院前无一例外都有一张大得出奇的草坪。其实并未有那么大,只是在我目前所见岛上的房子看来,有一张颇具规模的草坪委实少见。草坪在东口收缩成一条尚宽敞的步行街。街两旁商店林立,游客却寥寥无几。
有理发店的房子明显要比邻近几座尊贵优雅许多。象白色的切割石块墙壁,精雕细琢的威尼斯式窗户。整体看来却简约流畅。
我穿过草坪中央一条碎石小道,来到理发店前。店门口搭起一张红白相间的帆布遮阳棚。左右两株海棠树枝繁叶茂,几朵未凋谢的花仍开得十分灿烂。
我老远就看见她,田伯说的漂亮店主。田伯一点没说错。她的确漂亮。
她躺在一张麻藤椅上,戴着太阳眼镜。海棠树的阴影温柔地、不离分寸地将她围裹。她身穿织锦缎印花薄衫,藏蓝色齐膝紧身牛仔裤,一双松石蓝尖头高跟鞋。化浅淡的妆,在肌肤上若隐若现。头发用丝带简单束扎,蓬松,散落,像柔顺的海草盘附在藤椅上。双腿叠架在一起。她就以这种随意自然的姿势向来往的路人展示她的美。她应当从异域来,流落至此,或者是女王,或者是公主,又以这样的姿影,呈现于此。她的美雅即出于这种随意,这种偶然。她是和这里的环境浑然一体的,和这里的一丝不苟的草坪,和这栋典雅的房子,她作为其中的一部分,说作为一座雕像更为确切,很久很久就安置在这里了。
落地玻璃门打开着,有歌声随着穿堂风飘出,是张学友的《她来听我的演唱会》。音量很小,极力要和这午后安静的街道融为一体。
我渴望能见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必定会将她的美雅修饰得无懈可击。但她兴许睡着了,像婴儿一样沉沉入睡在树阴的围裹之中。我站了许久,她都未有反应。
约过两分钟后,她到底察觉有人了。她机敏地立起身,作出歉意的微笑。
“理发吗?”
“是的。”我点点头。
她引领我进入店内。店内有七个理发位,却看不到一个员工。而且店堂过于大了,宽敞空旷,壁镜,座椅,沙发,茶几,置物台以及理发有关的器物都显得可怜兮兮堆积在一起。给我的感觉这是一个艺术展览厅。
她让我在一张座椅上坐下,从邻近处抬来一台直立电扇。她一边调整电扇一边告诉我空调坏了好几天,一直等人来修,真是感到抱歉。
她为我围上披巾后,终于摘下了她的太阳眼镜。她的眼睛是蓝色的,晶莹透亮,像海鸥的眼睛一样倒映着这里海水的颜色。眼睛深不可测,仿佛有隐匿的海草在生长。她的美令我惊讶。
她捋捋我的头发,用几分之一厘米的微笑问道,
“湿湿的,刚洗过吗?”
“刚洗了没多久,洗着洗着突然想到要理发了。”
“那我可省了一点功夫。”
她继续笑着,似乎对我这个理由感到很新奇,“准备理什么发型?”
“剪短即可。没有其它要求。”
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双手扶着我的后脑勺对着镜子端详了一番,似乎要对之进行一次艺术大创作。
她拿起剪子窸窸窣窣地剪起来。
“这样饱满的头型怎样剪都好看。”她职业性地恭维一句。
“学生来着?”
“是的。”我告诉她暑期一到便即刻来了这个海岛旅游。
她又职业性地和我聊了几句,问我是哪所大学,什么地方的人,来这里几天了,对这里印象如何等等。告诉我店里请了六个员工,三男三女,和我年龄相仿。放了他们几天假,因为暑假一到,过不了多少天,就会有大批的游客,特别是青年学生,涌上海岛,他们将忙活得没有多少时间休息。
之后,我们陷入沉默之中。
她纤细的手指,带着剪子灵活娴熟地在我的发丛中翻飞。剪子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附近的指针唱片机低沉回转地放着张学友的歌,仍是那首《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我从镜中看到她的形象。她身材修长纤瘦,亭亭玉立,像中国的水墨画勾勒在镜子上。那的的确确是一幅画了。她全身的衣服洗得很旧,旧得能闻到洗渍粉的味道,似乎这一身的衣物都不是她的,但又必定是她的。她流落至此,捡到这身衣物便如此随意穿上了。她身段匀称,皮肤细腻光泽,怎么看都不像三十岁的人。顶多二十五岁左右。但她优雅得体的举手投足,成熟妩媚的笑容,沉着冷静的眼神,无一不告诉周围的人,我已经三十岁了哟。并且对年龄的增长毫不在乎,反而满心欢喜。
我不知道为什么脸红了。我从镜子里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点。虽然我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且略带褐红,但丝毫没有掩饰脸红,甚至冲淡的迹象也没有。她好像也注意到我的脸红,很快地掠过一丝微笑,转瞬即逝。或者根本没有注意到。
五分钟后,她首先开口说话。
“你长得很像我以前的恋人。”
我未应声,礼貌性地笑笑。
这只不过是惯常的结识异性的伎俩。在未脸红,即二十岁之前,我不知对女孩子用了多少次。虽然不是每次都屡试不爽,有的女孩子甚至直白白地说,你是今晚第七个对我说这样的话的男孩了,但由此也结识了不少异性。
“真的很像。连坐着时沉默的姿态都很像。”
她再一次这样说时,我就发觉她没有必要使用这样的“伎俩”,她怎么看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她仿佛是在对自己说,对自己的灵魂说。而那五分钟的沉默,她一直在酝酿上述的内心独白。
也许我真的长得像她的恋人,或者仅是哪一方面,说话时喉结的震颤,沉思时眼睛看物的焦点,微笑时嘴角划出的弧度,兴许就是脸红这一点,勾起了她对恋人的怀念。
又是沉默。电扇嘶嘶转着送出清爽凉快的风。
她看来要将话题继续下去,但苦于不知要说什么。似乎这时她对恋人的追忆之情一下子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无法抵挡,一时不知所措。她的心在颤抖,在哽咽。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高个子,皮肤晒得黝黑的男子在店外敲了几下玻璃门。他隔着玻璃门简单地说了一句话,从口型可看出,大抵是“我来了”之类。她点头微笑向他致意。男子扬扬手,并未进来,推着一台剪草机径直向草坪走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立即笑开了。
“他是我的朋友,来为我剪草坪的。刚毕业那年在工作中认识。认识之后才知道他和我同一所大学毕业,比我高两届。他心地善良,憨厚老实,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人。
“他几年前来岛上定居。在一间旅游公司工作。剪草坪是他的兼职,或者说是业余爱好。他为我剪草坪是免费的。同样,每个月我免费为他剪一次头发。每次我问他要剪什么发型,他总是说,像草坪那样齐整寸短。我总是忍不住笑起来,每剪一下便望一眼草坪。”
我也忍不住跟着她哈哈大笑起来。她笑时发出的声音是低音的,像海鸟傍晚时分寂寞低沉的鸣叫。
张学友的《她来听我的演唱会》仍在反复不止。
“不介意我一直放这首歌?”
我摇摇头,“张学友的歌我也很喜欢。这首歌也好听。”
“这个老男人唱了快三十年了吧?”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头发这时剪完。她问我要不要刮一下胡须。
“也是刚刚刮好才过来。”
“哎哟。”她笑了,“你怎么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们都是头发不洗,胡须蓄长了才过来。你却完全相反。遇上你这样的客人我们省下不少功夫。”
“这次理发完全是心血来潮。”我重又解释道。
她领悟地点一下头,“冲洗一下头发吧。”
她拉我到一张洗发床上躺下,抹上玉兰油香洗发露。顿时香气四溢。
她纤细羸弱的手指在我头部肌肤上轻轻蠕动,像某些藻类植物的碰触。力度恰到好处。这样的触碰是要使人入睡的。我真的就沉沉睡了过去。
我醒来时,头脑还不是很清醒。我感觉好像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她手指温柔的触感还深深刻在我的肌肤中。
我看不到她,但很快找到了她。她坐在一张高脚圆凳上,靠玻璃门的位置。大约四点钟的时光。失去锐气的阳光斜照进店堂。风有点大,遮阳窗帘布被风吹起,时起时伏。她处在半光半影中,仍是那副姿势,双腿叠架在一起。她看着窗外,抽着烟,左手臂横在小腹,右手支颐在其上,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她抽烟嘴特细的女子香烟,烟雾在光影交叠中缭绕上升。她就在烟雾缭绕中,半光半影中再一次展示她的美。她是寂寞的,无枝可倚,漂泊不定。她仿佛生来就如此,以这样的姿影坐在那里,很久很久了,并且行将一直这样下去,无休无止,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你看不到她过去少女时期的羞涩惊惶,也看不到她将来年老时的色衰枯萎。你永远看不到。看着她,我心中一片潮湿,腾起几分缱绻的心绪和一缕怀旧的温馨。
我迷迷瞪瞪爬起来。她很快发现我,带着笑容走向我。
“你醒了?”
“真不好意思。”我摸摸头发,头发早已干了,“我睡了多长时间?”
“快两个小时。”
她在烟灰缸中拧息烟后又说道,
“你还真快入睡。肯定累坏了吧。睡得沉沉的,像孩子一般,睡姿很是可爱。”
我的脸再一次红起来,带着睡醒后血管扩张导致的红,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她接着刚说完的话自然地笑起来。
“昨天骑着脚踏车跑了一整天。夜晚又没睡好。太困了”我解释道。
“一个人跑?”
“是的,一个人。”
“看了不少地方吧?”
“附近这一带都看了。”
我看向玻璃窗外,剪草坪的男子已不在。草坪经过修剪后变得齐整,生机勃勃,露出青黄色的草根。草根的气味传入室内,变得十分芳香。
“我没妨碍你做生意吧?”
“哪有。整个下午就你一个顾客。”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你稍坐一会。”她跑过去接电话。从她与对方的谈话中,我大约听得出是空调维修服务站打来的,意思是还要过几天才能来修理。
“维修站打来的。”她放下电话后对我说,“还要过几天呐。”
“听得出来。”我说,“要不,让我试一下修修看。”
“你会修这个?”
“也许会。我大学就读这个相关的。”
“那可真麻烦你啦。”
“一点不麻烦。”
她领我到空调旁,又给我取来工具箱。这是一台立柜式空调,春兰牌。从铭牌上的生产日期来看,并未买多久。打开后壳盖后,里面布满灰尘,还有几只四处逃窜的小昆虫。我又让她取来空调的电路图纸,对着图纸逐一检查各器件。
她半倚在墙壁上静静地看,抽烟。她若无所顾地看,心有所想。她抽烟的样子显得孤苦伶仃,寂寞无助。她似乎不属于这个空间,你看到的她,只是她在这个空间的投影。她有时对我仓促一笑,笑容一闪马上就消失了。我发觉她看人时的眼睛是清澈明亮的。可以想像,她即使闭合眼睛后,眸子仍是清澈明亮无比的。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仍在反复播唱。静,很静。仿佛全世界只有这首歌的声音。这时在我听来,仿佛一个受伤的男人在天际低低吟唱,歌声从云隙泄下,流淌入屋子中,再漫延开来。
空调很快修好,没有涉及复杂的技术问题。只是两根导线松脱,还有送风管的一个接口螺丝松动了。
接上电源后,空调重新呼呼运转起来。
“真行!”
她从冰箱取来两瓶冰冻啤酒,递给我一支。
“喝点啤酒,再坐一会怎样?”
我愉快地答应,接过啤酒,坐在离她不远的一张高脚凳上。她忽然谈到张学友这首正在播放的歌。
“我一个人的时候,就爱反复播这首歌听个不止。当然,有客人的时候,我会随他们的喜好播不同的歌。”
“这首歌有特殊意义?”
“那是。”她连喝两口啤酒,并未对此深说下去。
“怎么,没有和女友一起来?”
“没……”我脸又红了,“还没有女友。”
“想不到——”她又说,“你这是第三次脸红了哟。”她揭穿了我,我显得无所遁逃。
“以前一直这样?”
“不是的。以前并不这样。二十岁来临之后。”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会脸红是件好事。”她也没对此深究下去。
我说我的理发费用还没付。
“不用了,你帮我修空调,就此抵消了。”
“修空调只是举手之劳。又在你这里睡觉,又有啤酒招待,远远抵消不了。”
“你还挺认真的。就当和我交个朋友吧。”
直到店里来了第二个客人后,我才离去。在四个小时内,我喝了两罐她招待的啤酒,听了《她来听我的演唱会》这首歌三十遍。
第四天一大清早,我穿上泳裤独自一人在海边游来游去。
时间还早,来游泳的人并不多。目之所见的人屈指可数。一个中年救生员似睡非睡地倚在哨亭的阶梯上。两个老年拾荒者拉着长长的距离,像探测地雷似的慢吞吞地捡拾垃圾。不远处的杉树林,支搭着几张帐篷,两对年轻的情侣正在帐篷前说悄悄话。他们大抵在此过夜刚醒来。几个晨跑者喘着粗气从半湿的沙滩边跑过,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脚印。
我游了几个来回,已经是精疲力竭。我很长时间没游泳了。大学的泳池总是人满为患,游不畅快,便懒得去。即使去,也是浸泡一个小时而已。
我套上浮生圈,任随着波浪漂来漂去。又看了一会岸上的景色。没有可观之处。老房子都隐匿在树林后面,只露出楼垛或尖顶。新建的别墅、旅馆和饭店沿着海岸像墓碑般整齐排开,造型千篇一律,像复制般毫无特色。实在索然无味。我望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随着波涛轻拍在身,我脑海里浮现理发店女子的身影。她的美雅使我难以忘怀,那么的强烈,那么的眷恋。她仿佛是一个谜,而昨天下午仿佛是一个梦。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或机会能再次见到她,心中怅怅然起来。
这时有人轻碰我的臂膀。我睁开眼,原来是与我同住一个旅馆的艺术青年。我们上下楼梯时打了几次照面,点头致意过,但未彼此说过话。
“游泳啊?”他刚从水里钻出来,正用手抹去脸上的水。
“是啊。”我点点头。
他很轻易地就浮在水面上,姿态优美,一定是个游泳老手。他腹部的肌肉在海水的起伏中仍清晰可见。
他简单地问了我从哪里来,准备在这里住多长时间后便与我告别,倏地像鱼儿般游去。开始我还能看见他的头部在海水中起伏,但很快消失不见。他今天也没带个什么女孩来一起游。在我看来,他是个不喜欢过多交谈,对周围的事物小心翼翼保持距离的人。
太阳升高,游客多起来的时候,我上岸返回旅馆。
走近旅馆时,看见理发店女子正和田伯在门口的梧桐树下谈话。我有点惊喜。
待我走近他们时,田伯叫住我,为我介绍她道,
“这是王小姐。就是昨日你理发那间店的老板。”
“你好,王小姐,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叫我初见吧。”
“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来自此诗?”
“确实是。你知道的东西不少嘛。”她笑着说。
“我叫周云。”
我转而向老伯说,“我的头发就是她理的。”
“怪不得嘛。只有王小姐才有这样好的手艺。”
“哪里,哪里。”
她今天穿一袭浅白色的无袖旗袍,一双白色高跟鞋,显得风情迷人。她轻轻摇晃腰肢,说,“昨天他帮我修好了空调。”
“修好了?”田伯问。
“当然修好了。还很快。”
“大学生就是大学生。不像我这辈的人读的书少,什么都不会。”
田伯粗着嗓门说。
他接着道,“王小姐,真不好意思,要你亲自跑一趟。我那个女儿就是没心没肺,借你的唱片几个月了都不还,又不跟我说一声,否则我一定送到你那里去。你瞧我这女儿,被我惯坏了,总是不更事,没少叫人头疼。”
“没什么,没什么。小女生嘛,都是这样。突然想起听这几首歌,便过来拿了。她回来后,跟她说一声。我这里还有很多唱片,最近又买了一些,她想听随时过来拿。”
“王小姐不但人长得漂亮,心地也好。”他又转向我,“我女儿经常向她借唱片。”
我看到她手里拿着两张唱片,一张是王菲的,一张是爵士乐精选集。
这时,一对双胞胎模样的背包年轻人走进旅馆。
“你们年轻人慢慢聊,我去接待客人。”田伯随即迎上去。
“有没有空?”
“有。”
“怎么样,去喝杯咖啡吧?”她提议道。
“不用照看店铺?”
“我那六个员工昨晚回来了。有他们看着。”
“那求之不得。”
她领我穿过几条弄巷后,来到临海一座带有花园的古堡式房子。我们选了一处开着落地窗户,能望见海的座位坐下。
“这原来是法国一个公爵的宅子,荒芜了几十年。最近几年才由一个意大利人租下经营起咖啡店。我们都叫它‘圆顶咖啡馆’。中庭有一个巨大的圆顶。”她一坐下来向我介绍道。
我向中庭望去,由光线的暗差来看,真的应该有那么一个巨大的圆形拱顶。咖啡厅清一色的象牙白桌椅,琥珀色橡木地板。立柱和墙壁挂着复制的印象派大师的画作,如梵高的《向日葵》,《夜咖啡馆》,高更的《捧红果的少女》。
顾客挺多,有不少外国人。
他们窃窃私语似的交谈。花园的露天座也有不少顾客,他们在这里可以高声交谈,声音传入厅内,变得轻飘空渺。
服务生很快端来咖啡。
我问她喜欢听爵士乐。
“简直是爵士乐发烧友。但也不拒绝其它音乐。兴趣广泛。你呢,可喜欢爵士乐?”
“还谈不上发烧的程度。但曾经有一段时间中了魔似的暗无天日地听。就是高三那一年,临近高考前还听,前前后后被老师没收了二十张cd。”
“喜欢爵士乐的什么?”
“喜欢早期爵士乐的即兴表演。大抵和那段时期的压抑有关。”
“能听得出来这是谁的曲子?”她啜一口咖啡后指着厅内正在播放的一首爵士乐问道。
“应当是西海岸爵士乐代表人物布鲁贝克的作品。他的音乐有古典音乐风格,有清晰的透明感,听上去轻松愉快。”
“完全正确。看来不说是发烧友都不行了。”
我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咖啡。
“你穿起旗袍很漂亮。”我随意说了一句。
她搅拌着咖啡笑了,“赞美女人可不会脸红哟。”
我注意到海水浴场的游客多了许多。阳光开始照进厅内。
“想听一下为什么我反复播放张学友的《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她忽然说道,目光变得沉郁起来。
“如果你想说,我很愿意听。”
她喝一口咖啡,像做了长足的准备似的,幽幽地说起来,
“我二十岁的时候,正是你这个年龄,爱上了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他已经有一个结婚了五年的妻子。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因为他并不爱她。他本来是一个飞行员,在部队开战斗机。那是他一生挚爱的事业。他从十七岁便开始了飞行生涯。他跟我说到飞行时,总爱用翱翔这两个字。可是二十五岁那年,他出了一次事故。他帮战友检修飞机时,一个小螺旋桨突然转动起来,他被绞短了一根手指。从此,他不得不离开飞行队,离开他心爱的飞机,永远和他的蓝天告别。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不能在天空自由翱翔更痛苦的事了。部队本来为他安排了一份工作,但他选择了退役。他不愿面对飞机坪上那一架架曾经给他带来梦想的飞机。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不敢面对蓝天,面对任何飞机,一听到天上飞机飞过的轰鸣声,他都抱头痛哭。
“他二十七时,父母想他应当成家了。于是,父母为他安排了一个姑娘。他们在一间酒吧见面。他不是很喜欢那姑娘,但出于礼貌,他兴致勃勃地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他送姑娘回家,走在马路上。突然一辆小汽车失去控制向他们冲来。他喝醉了,不知道躲闪。姑娘把他推开,自己却给小汽车撞断了左腿。他为了报恩,娶了那姑娘为妻。可是他并不爱她。生活平平淡淡。即使后来姑娘的腿治好了,他仍和姑娘生活在一起。因为那时候他对一切灰心失望,无所求,生活,爱情,生命。
“后来,他遇到了我,在他三十二岁那年。他独自一人来这海岛旅游。就是在这一处海滩,凌晨一二点的时候,我们不期而遇。我们相遇不过才一个小时,他就伏在我的身上哭起来,像个被人遗弃的小男孩一样。那么悲戚,那么无助,那么旁若无人。他哭了两个小时,泪水洇湿了我衣服的一大片。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如此伤心、绝望地哭。”
她调整姿势,架起腿后又说道,
“天亮之后我们就相爱了。此后,在我那所大的令人害怕的白色宅子里,我们夜夜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在黑暗中摸索,在海水的潮涨潮落中沉沦。他有一头潮湿微卷的头发,一双黑夜依然蔚蓝明亮的眼睛。我总觉得,他是从海底深处走来,带着他的孤独,带着他的绝望。
从此,我们在他父母,妻子和我的父母之间展开了艰难、旷日持久的战争。最终以他的妻子妥协退出告终。他妻子说,没有爱情的婚姻,犹如一座坟墓,青草仍在疯长,却日益荒芜。
他妻子退出后,我们打算在年底结婚。九月,临近我生日的前几天,张学友来这个海岛开了一次演唱会。在青年宫附近的体育场。他的到来,这个海岛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大街小巷贴满他的海报。你知道,那时正是四大天王当红的年代。人们彻夜排队买他的门票。我的男友提前了三天去买,独自一人排了一天一夜的队。当他像小孩子般淘气地把门票变出在我的眼前时,我惊喜地快要哭出来。演唱会的那天晚上,盛况空前,人头涌动。这是我第一次听演唱会,终于见到了少女时代梦绕的那个声音沧桑款款深情的男人。观众挤得满满的,全场是震耳欲聋的呼喊。我和男友在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看。有几次我还骑在他肩膀上看。
她端起搪瓷杯,双手摩挲着杯身,入神地看着已照到我们桌低下的阳光。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后来……”
她双眸里升腾起隐忍的哀伤。她极力在控制自己,让人听起来她是在讲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可是她的眼睛出卖了她,她的心潮在剧烈澎湃,悲伤几乎就要溢出来泻在桌面上了。
“后来怎么了?”
“他死了,就在演唱会上。”她颤抖着喝了一口咖啡。似乎一个冻伤在雪地的人哆嗦着喝了一杯热开水。
“当时快散场了,张学友正在唱《她来听我的演唱会》。这是一首压轴歌曲。人们如潮水一般往前涌,场面变得混乱。我戴的耳饰,演唱会之前他送我的生日礼物,被碰掉了。耳饰掉在高台边缘夹板的缝隙中。他要去捡,我让他不要去。他坚持还是去捡了,那是他打工挣钱为我买的第一份贵重礼物。就在他拿起耳饰的那一刻,他被汹涌向前的人流碰倒了,撞断了简易的栏杆,掉下了十米高的看台。一部份坍塌的木板又砸在他身上。
沉默良久,她才又开口道,
“你相不相信咒言?”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他生前有一次晚上做梦醒来,他说梦见重又驾起飞机,在一万米高空飞行。突然飞机出现一个大窟窿,他从一万米高空掉下来。他讲的时候无比开心,说以后死去能这样死去多好,像飞翔一样。我听着却十分害怕,为此久久感到害怕。结果,这个男人真的如他所说,以飞翔的姿态,从高空坠地而死。”
长时间的沉默,似乎有几万年之久。
“所以这十年来,我日日听这首歌不止。”
她一口气喝光杯中的咖啡,露出一丝浅淡释然的笑,
“我几乎没对其它人说起过这件事,特别是刚相识不久的人。直到遇上你。你长得与他太像了。不妨告诉你,在初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的心慌乱不止,一度把你当成是他。”
我脸红了,心慌意乱,对她的这番话不知所措。
“但请别误会。多么与他相似的人都代替不了他。他在我心中独一无二。今天我对你说的所有这些话,仅仅是倾诉。绝无非份之想。倾诉,仅仅是倾诉,你可明白?”
我点点头。
“到底是爱脸红的人。”她打趣我道,“怎么说来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女人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都是不合乎法度的嘛。”
我笑了。
“自从他以后,我从来没有爱上过其它男人,今后也不会。在我二十四那年,迫于父母的压力,我嫁给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没有什么不好,但我始终无法爱上他。每天夜晚和他抱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喊着他的名字,想起他那头潮湿如海藻的头发,那双蔚蓝清澈的眼睛,并且常常痛哭流涕,彻夜不能眠。我始终把丈夫看作是他。他虽然死了,却一直无法逃离我的生活,我的灵魂。我令后来的这个男人感到疲惫和害怕,他说他无论如何也争不赢一个死去的人。一年多后,我们便离婚了,即使我们有了一个女儿。”
“女儿?”我第一次听她说。
“她没和我一起住,一直由我婆婆带着。”
“在我的心里,他一直在我的身边。特别是放起那首歌的时候,我更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在我看来,他好比是播放一首歌时,突然卡了一下磁带而已。他化成了那首歌。那首歌能延续他的存在。”
“我能明白。”
突然,剪草坪的男子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穿一条短裤,一件沙滩衬衫,头戴一顶草帽。他的出现,一下子挡住了照过来的阳光。他看到我有一点点吃惊,显出好像在哪里见过我似的神情。
他说他一直在大厅拐角的另一处喝咖啡,但没有看到我们。现在出来了才见到我们。
她问他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再喝一杯。他摆摆手说不用了,还有事情。
“剪草坪?”我问他。
“噢,是的。”他笑了,露出整齐如贝壳般洁白的牙齿。他很快与我们告别。他看起来是个拘谨,腼腆的人。
“他呀,说话总是不到二十句。这么大个人,还像少男一样羞涩。我认识他差不多有十年了,每次和他在一起,喝咖啡也好,聊天也好,他总像初次见我似的,羞羞答答,话不多。他一直单身。恐怕看上某个女孩,也羞于去表白。”
她招来服务生又点了两杯咖啡。
“你不会也是这样的人吧?”
我尴尬地笑笑。
“说说看,真的还没有女孩儿?”
“没有。”
“不像你们这一代人嘛。你们这代人每人起码换过两三个恋人以上。换恋人是家常便饭的事。”
“那可不是我。我若爱上一个人,便会一如既往地爱下去。”
“这么说来,你有喜欢的女孩,只是羞于表白。”
“是这样的。而且脸红还与她有关系。”
“这我倒想听听,介不介意说一下?”
“去年,十九岁刚来后不久,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一个女孩儿。女孩的长相不是引人注目的那一类。但女孩却是贴合我意,使我为之倾心的类型。在此之前,我和所有活跃的大学生一样,出没各个酒吧,迪厅和娱乐场所,结识了不少女孩,但都是泛泛之交,有的也亲密地交往上一段时间,但不超过一个月,无非是牵牵手,搂抱一下而已。唯有她,使我以前所有的生活秩序,思维方式完全颠覆。我一直不敢向她表白我的心意,担心一出口就再也无法挽回。这种担心以前从未有过。我小心翼翼地和她交往,说话也是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生怕太靠近会斥走她。真是神经兮兮的很。这恐怕是真正爱上一个人的表现。
“在我相识她两三个月后,她闪电般地和一个男孩相恋上了。这多少让我懊悔不已。她死心塌地地爱着那个男孩,下定相守一生一世的决心。可半年后,那个男孩背叛了她,爱上另一个女孩。不能说是背叛,是不爱了,爱上另一个更爱的人,这种事常常有,很平常。可她是个死心眼,脑子无法想明白。为什么突然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那段时间,她天天以泪洗脸。一个月后,有一天夜晚,她撞见他和那个女孩在公寓楼下抱吻。她受不了这刺激,从四楼跳下来,就落在两人抱吻的那片草地。所幸的是,她没有死。她被救活,却始终昏迷不醒。她成了植物人。
“我天天去医院看望她。那个男孩也来看她,但只是歉意,说了很多道歉的话。来了几次后就再没见过他。每次看着她娇弱苍白的脸,我都想,为什么我一直不向她表白呢?最初认识的那会还罢,但男孩抛弃她后,我应当向她表明心迹。世界没有一成不变的爱情嘛。说不定她很快就爱上我。兴许就挽回了一场悲剧。为什么当时我不呢?在我二十岁生日的那天,那么巧,她也是那天生日。我站在她的病床前,鼓起勇气向她表白了,我不管她是否听得到,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喃喃地讲了半个小时,脸涨得通红,讲完了脸红还久久不肯褪去。后来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就是从这以后,我开始变得极易脸红。”
“真是奇怪啊。”她用羹匙舀起咖啡喝了一口。“你看到她有没有什么反应?”
“一点反应没有。”
“也许她听到了,心领神会。植物人不是完完全全没有意识,只是不能对外界作出反应。”
“十有**一点没听到。但我表白了,这就足够了。”
“但愿奇迹能发生,她能苏醒过来。”
“但愿如此。”
“不能再错过哦。”
“一定。”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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