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二)
第六日,我见到田伯的女儿。
我在海堤兜了一圈风,骑着那辆羊角把跑车回来。到旅馆门口,看见一个穿校服的女孩隔着柜台正和田伯说话。
田伯坐在椅子上,一脸严肃,用数落的口吻和女孩说话,女孩半趴在柜台上,向后跷起一条腿,嘻嘻哈哈地回应他。时不时地捏一下他的鼻子。两袋行旅放在柜台一角,还有一把吉它。看来刚刚到达不久。
田伯见到我,唤我道,“这是我女儿,刚从学校回来。”
他女儿站直身,好奇似的打量我一会,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笔直地伸出手来,说,
“你好,我叫田敏。”
我被这架势吓到。以前我结识女孩,还未有哪个女孩正儿八经地伸出手来跟我握。我脸又红了。
“你好,我叫周云。”我有点迟滞地握住她的手。她嘻嘻地看着我笑起来。
“叫周云哥哥。”田伯插话道。
“什么周云哥哥,他和我年龄差不多嘛。”她撅起嘴向田伯。
“周云!呵呵。”她对我叫了一次。
“人家可是大学生,复旦大学的,就是你整日吵嚷嚷要上的大学。”
“真的吗?”她歪起头问我。
我点点头。
“哦?”她俏皮地笑道,“我还以为你只是个比我年龄还小的小男生呢?爸,刚才你看见了他刚见到我时,脸都红了吗?”
“哪有你这样说话的?”田伯责怪道。
我被她逗乐,忍不住笑起来。
“你就整日嘻嘻哈哈,玩疯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道用功读书,复旦大学哪有这么好进的。请教一下周云,让他给你指导指导。”
“那好,周云,我问你,大学里是不是可以随便跷课,是不是随心所欲谈恋爱,宿舍离食堂远不远,有没有超市,购物方不方便?”
“这是什么问题嘛?这孩子,没点正经。你怎么就不像你母亲呢?你母亲是出了名的淑女,温柔得体,你一成都没有。”
“淑女?”她做出鬼脸,“爸,我答应你,三十岁我一定成为名扬天下的淑女。”
“田伯,你女儿很俏皮。”
“俏皮?难道不漂亮?”她看着我问。
“漂亮,当然漂亮。”我急忙说道。
“这孩子,我真拿她没办法。”田伯对我摇摇头。
这时,艺术青年走进来。他依然搂着上次那个女子。
“田伯,你女儿啊?”他指着田敏问。
“对,我给你们介绍一下。”田伯从柜台里走出来,“我女儿叫田敏,他是艺术大学学生。”
“爸,你怎么尽是收留大学生呐?”
青年听了,开怀大笑,对田伯说,“你女儿真有趣。而且,果真很漂亮。”
“你女朋友也很漂亮啊。”田敏马上道。
女孩被说得开心笑起来,“你好,田敏。”
“好了,我们先告辞,你们慢慢聊。”青年说。
青年和他的女友走后,田敏看见了门口的那辆脚踏车。她围绕车看了一圈后说道,
“这是我的车吧?”
“对,是你的车。”田伯回答道,“我借给周云了,他要到岛上四处看看。”
“谢谢你的车。”我傻傻笑着说。
“你瞧你这么大的个子,一点不知道吝惜,把车轮压弯了,鞍座压扁了,车把也变形了。”
“你这丫头,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神色显得有些困窘。
“好了,赔偿我损失吧。”她翘起淘气的下巴,向我伸出手来。
“你想怎么赔?”
“请我吃麦当劳然后再去看一场午夜电影。”她呵呵笑起来。
“别听她瞎闹哄。”田伯说。
田敏向他吐舌头,“我要洗个澡。我先上去啰。”
她像小鹿般“蹦蹦蹦”一口气跑上楼梯,在楼梯转角折回停住,探出头喊道,“脸红的男生我喜欢!”随后又一阵快活的蹦蹦蹦上楼梯的声音。
“这,这?”田伯神情尴尬地说,“她就这样,永远长不大。就这么一个女儿,被我宠坏了。你别介意。”
“哪会。我很想有个这样的妹妹。”
“妹妹?”田伯搓着手笑道,“你能这样想最好。”
第二日一大清早,大约六点钟,田敏就抱着几本教科书和习题册敲开我房间的门。她显得聒噪雀跃。
“有什么事吗?你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
“周云同学,你没听老师说早睡早起吗?大学生都是这么懒的么?”
“哪有。”
“我老爸昨晚叨唠了一个晚上,我都快烦死了。要我来请教你学习上的问题,还有大学考试的。哎呀,好像是他老人家要考大学似的。十足《大话西游》里的唐僧。”她嘟囔着说。说罢把那一摞教科书和习题册像扔垃圾似的丢到置物柜上。
“那好,你有什么不懂的现在尽管问吧。”
“我可没打算问你学习上的问题,现在都放假了,谁有那个心思。”
“那你来干什么?”
“聊天啊,很多事情可以干嘛。”她鬼灵精怪地在我床沿坐下。
“哎呀,聊天也必要那么早啊,你让我再睡一会。”说罢,我躺下身去。
“懒虫!”
她站起来,哼着歌,在房间里四处转悠。
“七月十二日晴,我在理发店遇见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她坐在书桌上,拿着我的日记本出声地念起来。
我一跃而起,紧张地对她说,“快把它还给我!”
她从写字桌上跳下来,闪到一边,把日记本捂在胸口,笑嘻嘻地说,“你的日记?呵呵,看上了哪个女孩子呀?”
“快把它还给我!”
“不还,嘻嘻……”她扬起日记本。
我上去要夺,她迅速避开,继续举起本子四处晃。“爱情日记,哈哈……”
我趁她不留神,飞快地冲上去。但她反应更快,我落了空,且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脯。我赶紧退回来,一阵火辣辣的脸红,我低声哀求道,“你……你把它还给我吧。”
她对我这副羞窘情形更是得意洋洋,“不给就是不给。哈哈……”
我抬起头,站直身,说:“好,你不给,我要动真格了。”我吓唬她握紧拳头,嚯嚯要向她挥去。
“你来呀。”她不以为意,闹得更起劲,上下跳起来,蹦得橡木地板咚咚作响。
“得了,得了,你会吵醒其它人。”我作出手势让她别跳,“我的大小姐,只要你把日记本还给我,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那还不够,你什么都得听我的。”她撅起嘴巴说道。
“也行。”
“那我们来拉小指勾。”她伸出手来。
我“嗤”地笑道,“这都什么年龄了,还要这个。”
“你拉不拉?不拉,我把日记本从窗口扔下去啰。”她掀起窗帘布。
“得得得,我拉。”我递出小指勾去。
“一百年不许变。”她神气地笑了。
她站直身体,双手捧着日记本,还恭恭敬敬地哈腰交与我。
我立马把日记本锁进抽屉。
“瞧你紧张兮兮的,是哪个女孩儿?”
“不告诉你。”
“喂,你刚才答应我什么来着。”
“屈辱的要求拒不履行。”
“不说就罢,我才没兴趣知道。”
她拉我到床沿坐下,“那好,我们来聊天。”
“这还差不多。你想聊什么?”
她上床在我身旁俯身躺下,“你喜不喜欢听音乐?”
“当然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音乐,爵士乐?乡村音乐?摇滚乐?还是新时代音乐?”
“都喜欢。摇滚乐多一点。”
“那你说说你喜欢的欧美的一些乐队和歌手。”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当然是披头士和滚石乐队。现在嘛,是u2和后街男孩。歌手喜欢恩雅,英格玛,克莱普顿,鲍勃迪伦,警察乐队的斯汀。”
“那中国的呢?”
“中国的原创歌手少得可怜。崔健还行。若论唱功,我喜欢王菲和张学友。”
“跟我差不多。”
她告诉我她在学校和三个同学组成了一支乐队,名字叫“海棠花”乐队。她是吉它手,也是主创作。现在她们四个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每次节目演出,她们必被邀请上台。每周礼拜六晚上去酒吧表演一次。
“有没有听过谁的演唱会?”
“没有听过。”
“一场都没有吗?”
“一场都没有。”
“遗憾呐。想不想听我们‘海棠花’乐队的?”
“想。什么时候能听?”
“高考过后吧。我们准备在市政广场开一场露天的、免费的演唱会。到时你就是特邀嘉宾。”
田敏长得甜美可人,一张小巧的表情丰富的嘴,一双淘气的、水灵灵的大眼睛。谈起音乐来喋喋不休。直到中午来临,她才意犹未尽离去。
晚上我刚睡下不久,迷迷糊糊地就要睡过去。突然感觉到有物体赤溜溜地钻进我的被窝。我猛地惊醒乍起,本能地掀开被单。
“嘻嘻,别怕,是我!”
我一看是田敏,吁地松一口气下来。由于惊吓未定,心还是频率不整地乱跳。
“你,你怎么进来的?”
她若无其事地躺在床上,举起一窜钥匙,眨着那双鬼怪的眼睛,说,“我老爸的钥匙嘛!”
“你怎么三更半夜闯进别人的房间,还钻到床上来?”
“我睡不着。想起你,想让你和我做伴啰。”
“现在什么时候啦?”我看看闹钟,“快两点了。还聊什么天,都聊了一个上午了。我困的要命”
“我又没说要聊天。我过来睡而已。”
“过来睡?”
“对呀。反正这张床够大,我就睡这里,你睡旁边。”
“哎呀?!”我哭笑不得。
“你快躺下来呀。你不是说很困吗?”
“你、你赶快给我起来。哪有这种事,一男一女睡在同一张床上。男女授受不亲。”
“一男一女睡在同一张床上怎么啦?莫非你脑子使坏?”她嘿嘿笑着说。
“哪有?”我反而被她问得很难为情,“你今年才十六岁吧,你还未成年呢?而我是成年男子,这可是要犯法的。”
“你怕什么,是我要来的。又不是你强迫我。”
“得了,我不跟你饶口舌。你赶紧给我起来,回到你自己的房间睡吧。”
“我不回,今晚我铁定睡在这里。”
“那我去你房间。”
“你没钥匙,哈哈。”她随即把钥匙藏在腋下。
我走上前拉起她,她“啊”地叫出声来。
“嘘!嘘!别叫!”我赶紧放开她。
“你再拉我,我喊非礼啦。”她嘟起嘴说。
“得得得。”这时我发现刚才她进来时门都还没关好。我轻手轻脚把门关好,压低声音对她说,
“好吧,你喜欢在这里睡就在这里睡吧。”
“屈服了?”她得意地笑着说。
“不屈服哪行!”我又对她说,“你睡床,我睡地板。”
“为什么你不睡床?”
“这,这。你到底是女孩子。有你睡在身旁,我真不知道三更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会做出点什么事来。我正、正二十岁,血气方刚。你懂吗?”
“到底是你在使坏。”她嘻嘻笑着蹬起被子。
“懒得理你。”我的脸微微有点红。
我从床上拉过一张被单,和一个枕头,铺在地板上倒头就睡。
她不做声也睡下。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她的声音又响起来,“周云,你睡着了没有?”
“快了。有什么事?”
“你能不能给我讲个童话故事呀?”
“哪有什么童话故事。现在脑子昏沉沉,一个想不起来。”
“那唱首歌吧。”
“不会……你安静点好不好……”
第二天七点四十五分我醒来时,她已不在床上。被单折得整整齐齐。
风掀起窗帘布。阳光照进房间。墙根处有那么一块巴掌大的阳光,颤颤栗栗的。它生存了很短的时间便消失了,又在另一处生长。我俯躺在地板上,百无聊赖地玩弄闹钟。
“周云,你醒了。”田敏推门进来,仍是昨日那般聒噪雀跃。她今天化了淡淡的妆,头发认真梳理,衣服穿得新潮。看样子要出门。
“你什么时候走了?”
“六点钟左右,你都把我吵死了。睡得像头猪,咕咕地打呼噜。”
“那还好,万一你父亲一大早去找你,你不在自己房间却在我这里,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放心,我绝不使你为难。”
“我为你买了点早餐。”她走到写字桌前,把食物袋打开。是些西式糕点。
“都是我喜欢吃的。你必定也喜欢吃。”
“这是什么理论!”
“好了,今天我要去会几个朋友。没时间陪你啰。拜拜!”
随即传来她咚咚下楼梯,如钢琴键一个接一个渐次响起的声音。
吃过早餐后,我闲来无事,决定去理发店走走,顺便问初见借几张cd唱片。
路过一处草坪时,我碰见剪草坪的男子。他正站立着擦抹汗水歇息,老远看见我,涩生生地与我打招呼。我过去和他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便告别了。
走近店门时,就听到里面轻渺的此起彼伏的笑声。我推门进去,里面一片热闹光景。
临近门口的一个化烟熏妆的女孩问道,“理发吗?”
“不是,我来找初见小姐。”
女孩对我说,“她在那里面,你过去得了。”
我走进去,在一张长沙发上挨着几个顾客坐下来。初见没发现我,她正给一个顾客剪着发。
今天顾客很多,细数来有十多人,大多是年轻人。她请的六个男女员工都来了。他们和同伴之间、正在剪发的顾客之间开着年轻人常开的轻松玩笑。两三个中年顾客在沙发上等候着,他们翻看报纸,没有加入年轻人开的玩笑中来,仿佛要与世隔绝。店里正放着张学友的《结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但被年轻人的玩笑声压了下去。
响起田伯的声音时,我才知道初见正在给田伯理发。
“王小姐,你还这么年轻漂亮,怎么不找个人嫁了。要我帮你介绍介绍吗?”
“三十岁了哟,又是离婚有孩子的人,谁肯要呀。”
“要,要。排队还来不及呢。离婚没什么呀,当下的时代是稀松平常的事,你们年轻人动不动就离婚,像上饭馆吃饭似的。像你这个年龄结过婚又有孩子的男人不知还有多少。”
旁边一个戴耳环,头发染成黄色的男员工接过话开玩笑道,“田伯,要不你娶了我们初见姐得了,你也是单身嘛。”
“承受不起,承受不起。”田伯急急摆手,“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我一定追你们的初见姐。”
几个年轻人听了起哄般笑起来。初见也呵呵笑起来。
这时她才从镜子中看到我。
“周云,你什么时候来了?”
“刚来了一会。”
“你怎么不出声,我都没看见你。”
“看你正忙的,又没什么要紧事,想借几张cd唱片而已。”
田伯也转过头来,“是周云呐。来找王小姐吧。”他转而对初见说,“这孩子讨人喜欢。我女儿跟他特别投缘,一回来就缠着他。今天才脱了身。”
“哦,是吗。”初见笑道。
“他不是借唱片吗?你领他上去拿。我这头发也剪完了,就差洗个头,让小林给我洗得了。”
他又补充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爱听这些吵哄哄的音乐。”
“难道听你们那些咿咿呀呀的京剧,十分钟才唱完五个字的一句话。”刚才那青年又打趣道,引来又一阵笑声。
初见领我上二楼。这一层楼安静得出奇,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上完楼梯即进入略比理发厅窄小的红色会客厅。颜色深沉具有历史意味的榆木地板。天花板也是榆木且有繁复的雕花。一个巨大的法式乌木壁橱。点彩窗框。厅房连接门拱有多利安式柱子。这是最基本的装饰,好像人的骨骼。原来这里并不只这些,远比想像的富丽堂皇得多,但似乎随着岁月的流逝也一并流失了。现代的家具电器很少,都是大众常用的且十分陈旧。主人并不需要新潮和过多的现代商品。整个大厅显得古朴,简约,寂静。
她的唱片收藏量大得惊人,如书籍般堆满大半个壁橱,快成唱片收藏家了。各个年代,各个类型的唱片都有。密纹唱片也有。我只挑了我能够播放的cd唱片,普莱斯利的《伤心旅店》,鲍比?迪伦的《慢车开来》,张学友的《忘记你我做不到》。
“我们祖孙三代都是音乐爱好者。我祖父和父亲在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收集了不少唱片。这些早期的密纹唱片是我祖父收藏的,少数还能播放,听一张怎么样?”
“好的。”
她抓起一张唱片,轻轻放入一台老式唱机中。舒缓柔和的爵士乐曼妙而出。
“喝杯茶,坐一会吧。”
“再好不过。”
“这栋房子是你的?”我问。
“使你吃惊了吧。”她一边沏茶一边说道,“住这么大的房子还真使人害怕。我只要了一二两层,楼上两层都租给了别人。房子那一侧还有出口。”
她在我对面坐下,“这栋房子是我祖父留下的。他当时是国民党一名军官,负责海岛这一带的军事。房子原来是法国一个领事官建的,刚建好没多久,我祖父来了,领事便把房子送给了他。我祖父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第三个儿子即是我父亲。我父亲是个叛逆,不循规蹈矩的人。解放战争后,国民党战败,祖父携男带女一家人逃去了台湾,唯有我父亲没走,死拉硬扯不肯走,一个人留了下来,后来还加入**。由于祖父是国民党军官,文革期间也遭了不少罪,但凭着他的机智,果断,隐忍总算挺过来。改革开放后,他做起了海外贸易生意。他总是这样一个出色的人,一切得心应手,没几年就发了家。这栋房子几经沉浮曲折,最后回到我们手中。但我父亲对这栋房子不屑一顾,始终没在这里住。
“我还有一个哥哥,年长我八岁。我和哥哥多少继承了我父亲叛逆、不循规蹈矩的血统。我哥哥有音乐天赋,本来打算在这方面大施身手,一展才华。可后来变得游手好闲,染上毒品。没几年,吸毒过度心脏梗塞死了。死在一处偏僻的海滩。死得够凄惨的,全身腐烂得不成样子才被人发现。我呢,二十岁之前规规矩矩,考上大学,顺顺利利毕业。可是却爱上一个有妻之夫,同样气得我父亲七窍生烟。那段时间,我父亲像只疯狗一样整日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说他这辈子不知作了什么孽,没安生过。前几年我母亲死后,他却变得温恭起来。真是令人费解。自母亲死后,我就没见过他了,大抵他也不大愿意见到我,对我的事耿耿于怀。但他仍每个月给我寄生活费用,一个月不落,分文不少。从这一点上说,他倒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去年吧,我听一个舅舅说,他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听说只比我大一两岁。生孩子没有倒不知。”
“你大学读什么专业?”
“平面和广告设计。由此接触了绘画和雕塑。毕业之后在公司做了几年小职员。和丈夫离异后,由于太想念死去的情人,所以在这里定居下来,开了间理发店。”
“情人?”
“没有和他结成婚嘛,确切来说是情人。这所房子有太多他的气息。”
她叠起修长的腿,端起茶杯又道,
“我学会理发完全是由于他。他当时希望我能为他理发,日日后后都为他理。他说他不喜欢那些理发店女孩们不够好看的手。于是我就学会了这门手艺。我前后一共为他理了七次头发,每次情形我都历历在目。
“理发也是一项艺术工作。我一直把它当作艺术创作来对待,和雕塑相近。除了按照客人的喜好之外,你还必须根据他的外型、气质、性格来剪出不同的发型。同一类发型在不同的人身上,就具有不同的生命和审美。头发应当作为一种有表情的器官,类似眼睛,嘴巴,脸,恰如其分地表露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和感情。”
“听你一说,受益匪浅。”
她抿嘴一笑。
这时,音乐停止,一盘终了。
“我放张学友的歌怎样?”她问。
“你做主。”
她妩媚一笑,缓缓细步走过去换唱片碟。《她来听我的演唱会》立即再一次响起来。
“这十年当中,我听坏了一百盒磁带,八十张圆盘唱片,其中大部分录制的是这首歌。有的唱片一整盘都是这首歌,有的夹着其它的歌间断反复出现。”
说罢,她从壁橱最底层拎出两个棉布袋子,哗啦啦地响。我撩开袋口一看,黑压压一堆,还真有那么多。
“进我房间参观一下。”
我跟着她进了一间房间。
这间房间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一股久远时代的气味。好像很久没人来过似的。引人注目的是一张很大的双人床,纯棉布白色床单。看起来绵软温柔,似乎一躺上去便会像陷入海水般沉落下去。
她点燃一支烟,怅怅地说,
“这是我们在一起时的房间。这里的陈设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任何一件物品都没更换。只是经常打扫一下灰尘,隔一段时间洗一次被褥。”
“给你看一下他的相片。”
她拉开抽屉,抽出一本厚厚的相册递给我。我迟迟没打开。思忖着这个男人到底有何种魅力,在他死后以至十年后仍使这个女人疯狂地、热情不减地爱着她。
打开相册后,我吃了一惊。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呼吸也急促。这个男子长得与我非常相像!倘若站在一起,说是双胞胎也未尝不可。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是蓝色的,那是混合了天空和大海的颜色。而这是致命性的,正是这,紧紧攫取了这个女子的心。获得了这种形象的认知后,我能想见当初这个男子如何在这里出现,如何与初见相恋相爱、缠绵悱恻了。并且使我发生错觉,我仿佛是他了。这种错觉使我惶恐又惊喜,眼睛迷离起来。我觉得初见此刻正站在我的身边,与我贴得很近。我能感觉她呼出的热气正往我的耳朵吹来,绵软、无力、诱魅。空气中有一种物质破碎的声音,或者仅仅是我心脏紊乱跳动,想象力不正当膨胀而崩溃的声音。这种错觉是可怕的,危险的,结果不可预知,会像决堤般一发不可收拾的。
“你怎么啦?”她小声地问。
我心头一颤,清醒过来,好像发了一场梦魇。
“是很像。”我局促地笑着说。
“很像吧,我一直没骗你。乍看上去说是双胞胎也成。”她的臀部半坐在桌沿上,交叉着双腿。她任何一个姿势都那么随意优雅。
翻过相簿几页后,我看到一个六七岁女孩的照片。
“这是你小时候吗?”
“不,是我的女儿。虽然她是我同丈夫生的,但我总觉得她长得像他。兴许是我想得他太深的缘故,深深影响了她的孕育,以至于丈夫的基因不起作用。你相不相信有这回事?”
“有吧。不可否认的是她长得很像你。长大后势必和你一样漂亮。”
“嘴巴挺甜的。”她莞尔一笑。
为了避免长时间的驻留,错觉再度发生,我合上相册交还给她,找了个借口与她走出这个房间。在会客厅聊了一会后我便带着唱片离去了。
再次见到田敏是在晚上。当时楼上传来声响很大的重金属摇滚乐。细听是来自黑色安息日乐队。
田伯正对着楼上大声责骂。
“田敏,你给我放小声点。说了你多少次,就是不听话。也该收心了,还有一年就高考。整天搞什么乐队,你还要不要前途啊?你是不是想气死老爸?”
田伯见我进来,转而变为笑脸,说道,“你帮我上去说说她。这孩子,我不知说多少遍了。每说一次则放小声一点,不过一分钟,声音又大起来。吵哄哄的。我倒也罢,吵到房客怎么办?”
“好的,田伯。我去试试。”
我敲开田敏房间的门。她见是我,显得十分欢喜。
“你去哪了,我都找不到你?”
艺术青年也在她的房间。他坐在墙根上,光脚,一支腿伸直,另一支腿曲起。他见我进来,“嗨”地一声打招呼,与此同时做出的笑一闪而过。
“开小声点吧,即使不考虑你父亲,也考虑一下这里住的旅客,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听这吵闹的音乐。”
她听后幽幽地说,“怎么一进来就教训人家。”随即又雀跃起来,“是不是我老爸叫你传圣旨?”
“不管是不是,开小声点。”
“好,我听你的。”她蹦跳着跑去调小音响的音量,然后拉我在墙根与她挨着坐下来。拿起一本流行音乐杂志要我同她一起看。
艺术青年低着头看一本汽车杂志,显得闷闷不乐,对我们视若罔见。
“他怎么啦?”我问田敏。
“别理他。他先前和女友吵了一架,心情正糟糕透顶,想哭都未定。”她嗡声嗡气地说。
青年听了,扑哧大笑,“你别听她胡吹。小女孩不懂事。”
“喂,你本来就是嘛。你整整半个小时干坐着没说一句话。”
“再之前半个小时我不是和你聊了很多吗?你聊起来没完没了,哪有那么多口水消耗给你。”
看来田敏和青年又混熟了。
“周云,我们别理他。我们来看杂志吧。”
“你先看吧,我回房间洗个澡。下午去渔村转了一圈,一身汗臭味呢。”
“那好,我等一下再找你。”
回到房间后,我放上从初见那里借来的张学友的音乐。解口渴似的喝了几口啤酒。进入洗澡间,淋湿身体后,我脑海里不知怎的浮现初见那间奇异的房间,那张绵软的双人床,以及照片里她的情人。世间竟有这等奇事。我甚至又浮现初见美雅的姿影和妩媚的笑容。现在在我心里、脑里浮现的她都仅有二十岁。一个正在等待追求的窈窕女孩。
流量突然增大的喷洒水流使我一惊。我从幻想中醒来,长长吁了一口气。
我刚从洗澡间出来,田敏就进来了。
“你怎么连门不敲一下就进来?”我一边擦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道。
“对不起喽。”她撅起无辜的嘴说道,“怎么又是这首歌。”唱片恰好放到《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她掐掉唱片机,说,“今晚你有没有其它节目?”
我摇摇头,“没有。正打算好好睡一觉。”
“陪我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
“这么晚了,还看什么电影。”
“就是看午夜剧场嘛。”
“改天吧。”
“我现在就想去。喂,你答应我什么来着。还拉过小指勾呢。看电影这不算屈辱的要求吧。”
“我考虑一下。”
“没得考虑。如果你不去,我天天晚上过来你这里睡。”
“得了,我去。”
我们担心田伯知道,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出去。我又小心翼翼地把脚踏车推出来。
来到电影院后,午夜场将放映《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我们发现这部电影两人都看过了。
“没关系啦。反正都来到这里。我们再看一遍嘛。”
我们买票进去。观众不是很多,大多是年轻情侣。看样子又都是游客居多。
影片放映后头十五分钟,她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说个不停,评论影片这影片那的。但很快倒在我的肩膀沉沉睡过去。直到电影院散场,观众几乎全部退去,我叫醒她,她才醒过来。
回来的路上,我故作生气数落她。
“哪有你这样看电影的,死拉硬拖别人来看。自己倒好,呼呼大睡。”
“今天和朋友玩了一整天,一直没休息,所以就睡着了。下次一定不这样。”她低着声音嗡嗡地说。
“下次谁敢同你来。”
两天后,我去还唱片。
仍是上次那个化烟熏妆的女孩告诉我初见在楼上。
走进会客厅,看见初见和田敏正在聊天。我们三个都略为惊讶。田敏则十分吃惊。
“怎么,你们认识?”田敏首先问。
“哦,他来我这里理过发。就这样认识了。”初见解释道。
“还是初见姐理的。”我补充道。
“原来是这样。”
田敏像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说罢,她跳到初见身边,挽住她的手臂问我,“周云,你觉得我们的初见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漂亮,优雅,气质,温柔……”
“得了,得了,哪有这么多。”初见笑着打断她。
“怎么样嘛?”田敏对我穷问不舍。
“就、就如你说的。”我有点难为情地回答。
“初见姐一直是我的偶像。以后我一定要成为初见姐一样的淑女,优雅,气质,温柔。”
“你就很好,漂亮活泼。学我可不好。不安分守己,总是讨人厌。”
“我们乐队的名字还是初见姐起的。”田敏又说。
“哦?”
“当时看到门前那两株海棠花树,就随意脱口而出。没想到她们兴致勃勃采用了。真该静下心来好好想个名字。”
“这个名字就很好。”我和田敏几乎异口同声。
田敏跳到我身边,突然挽住我的手臂说,“初见姐,现在我正式向你宣布,周云为我现任的男朋友。”
“你说什么?”我十分愕然,一边挣脱她的手臂,一边红着脸说,“哪有这回事。别、别乱说。”
“那祝福你们。”初见笑着说。
“你别信她,她就爱开玩笑。”我重复一次。
“你们也蛮登对的嘛。”初见也开起我的玩笑来。
“初见姐也这样认为。初见姐的眼光准没错。”田敏更是得意万分。
“行了,行了……”我正要往下说,田敏又跳到初见身边,说,“初见姐,你觉得周云怎样?”
“不错。”
“是不是又高又帅?”
“那当然。”
她又嘻嘻接着说,“他很容易脸红呢。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你看,他现在正脸红呢。”
她不说还好,她这样一说,我真的又脸红起来,像涨潮般迅速。而且不断漫延,连脖子都红起来了。连辩解“哪有”都显得徒劳无功,欲盖弥彰。我只好不做声了。
“我早知道。他在我面前脸红过几次啦。”
“初见姐,我听说爱脸红的男生细心,会照顾人,诚实善良,对爱情专一,不会偷腥,是这样吗?”
“当然。你要好好把握住他。难得一遇。”
“难得一遇?”
她们像两个闺中密友在说悄悄话似的,视我完全不存在。
“得了,得了,你们别再拿我开玩笑了。”我终于将这句话流畅地说出。
“我们别说了。再说下去,他的脸红几天恐怕都褪不下去。”初见帮腔道。
她们停止了玩笑,田敏则捂着嘴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我是来还唱片的。鲍比?迪伦的播放不了。唱片刮得很花。”我说明来意。
“那可真遗憾。我有很多唱片都是这样,被我翻来覆去地听,唱片刮花得不成样子,好像从石米墙壁上擦过似的。”
她接过唱片,打开壁橱的门,“只好另选一张。”
我问田敏来干什么。
“借唱片。我和队友打算这几天练习一下,创作一首歌,所以问初见姐借些前人的唱片参考借鉴。”
“你急着要走吧?”初见问田敏。
“对,约好六点。”
“我先帮你取出来。”初见拿着一张写有唱片名的纸,按着上面所写把唱片一张一张找出来。
“你会不会都借光?”我向田敏打趣道。
“那很难说。”田敏向我做鬼脸。
十分钟后,唱片一一找出,共二十四张。初见用袋子包装好交给田敏。
“谢谢你,初见姐。”她转而对我们说,“我赶时间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走到楼梯口,她回过头,眨着眼睛向我摆手,“回头见,周云,嘻嘻。”
田敏走后,我改借了一张恩雅的唱片。
“到沙滩走走,可好?”她提议道。
我点头表示同意。
她换上沙滩布鞋,拎上一台磁带录音机。
“每次去沙滩散步,我习惯拎上录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行走。”出门口时她解释道。
此时正是下午六点钟的时光,她带我去一处人迹稀少的海滩。而海水浴场此刻正热闹非凡。
这一处海滩的沙子细腻、干净、洁白得出奇。海水是浅蓝、蓝、深蓝,逐次渐深。身后的热带丛林像蔓草般疯似的生长。大抵是人迹罕至的缘故。
她按下录音机键钮,音乐随即传出。是沙滩男孩乐队。正播放单曲《surfer girl》。
“正合此情此景。”我笑说。
她嫣然一笑,继续往前走。
沙子余温未退,暖烘烘的。脚就这样毫不设防地沉陷下去。温热就将足弓包围,并随着沙粒细碎的分解,变成颗粒的形状,似乎要渗入肌肤中。
我们默默地走。她走在我前面,步子很快,似乎要赶往某个地方。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几乎沉溺在沙滩的温热之中。
“你最关心什么?”她突然回过头问。
“关心什么?”我追上去,“关心明天是否能睡到自然醒。我没多少热情关心政治和和平。”
“听起来像个隐者。”
“你呢?”
“我是理发的,当然关心各种发油的价格啰。”
“和沙滩男孩的口气如出一辙。你知道他们最关心什么吗?”
“这我不知道。”
“他们最关心的问题是当地药房里防晒油的销售量。”
“还真是如出一辙。”
这时,我们遇见一对西方情侣。他们和初见相识。
“hello!”
“hello!”
“so nicesee you here.”高大的男子向初见说。
“me too.”
“your boyfriend?”男子指着我问,并向我点头致意。
“oh,ylook like lovers?”初见说。
“very much.”男子露出迷人的笑容。
“i hope so.”初见开玩笑说。
和外国情侣告别后,初见告诉我他们是法国人,长期在这里居住。已经认识很久了,男子常到店里理发。
“外国男人总是爽朗幽默。”
我们并肩走了一段距离。最后在一处平缓的半湿的沙地站住。
她把录音机放在沙面上,用两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围拢成一个圈,圈住正西沉的太阳。我不由地跟着她做起来。
“他在的时候,常常教我这样做。只要把手做出各种各样的几何形状,便可把世间的万物都围在手中,太阳也好,大海也好,高楼也好。甚至人的心。”
她注目地看着落日。落日很大很圆,旁边没有一丝火烧云。
“他对落日有一种悲观的绝望,很多个黄昏我们站在这里看着落日,他伏在我肩头伤心地哭。可是他却对落日有疯狂、执着、沉溺的热爱。他认为旭日是浮躁的、狂妄的,落日是真诚的、凄美的。他还在开飞机的时候,他最喜欢的是在黄昏时分,逆着海平面向落日俯冲过去,太阳是那么大,那么红,光线是那么的柔和。飞机越来越近,落日越来越大。落日似乎要将飞机,整个世界吞噬。世间万物都在那里湮灭重生,世界重新井然有序,各种事物完美无缺,世界寂静无声。
“他说我想念他的时候,就看着落日,想像他从天际,海平面、红色的落日为背景,开着飞机,获得新生,俯冲而来。”
我看见她哭了。哭得是那么隐蔽,眼眶都没红,两滴眼泪突兀地掉下来,落入沙地中,倏地就消失了。即使在脸颊上拖下泪痕,温热的海风很快也就将之吹干了。整个过程是那么自然,那么顺畅,那么不经意。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我们站得很近。她摇摇欲坠,几乎要倒在我怀中。我的手拿起,放下,拿起,放下,几乎也要抱住她。我,她这时都产生了错觉。只要空气的微微震颤,我和她,如落日和海平线的交融,势必融合在一起。
但什么都没发生。一艘“轰隆轰隆”匆匆驶过,发出巨大的马达声的渔船摧毁了这种一触即发的错觉。
音乐声仍悦耳动听。海浪仍一浪接一浪,涛声清晰无比。
她朝我粲然一笑,“我们走吧。”
走着走着,她把布鞋脱下来拎在手里,说里面渗入了沙子,磕得难受。
“我听说你过几天就要走了,是吗?”
“是的。”
她再没做声,继续往前走,什么都不问。具体哪天走不问,何时会再来不问,客套的挽留之词也不说。她这时的表现使我感到不安和害怕。
“我帮你拎录音机吧。”我说。
她摇摇头把鞋递给我,“介意帮我拎鞋吗?”
我摇摇头,接过她的鞋。
我们又默默地走。拎着她的鞋,仿佛拎着她的身体,很轻,很柔。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她细长光洁的腿在沙地中行走,犹如沙洲中疾奔的长脚水鸟,如此灵活,优美。
我能想见,假如时间永不枯竭,大海永不干涸,她的青春永不老去,她势必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拎着录音机,在海滩行走不止。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走到海崖底。靛蓝色的透明的空气在眼前悠悠荡荡升了起来,天空消逝了最后一丝光亮,所有的一切融入了暮色中。歌曲也唱完。
她回头朝我再次粲然一笑,“我们回去吧。”
两天后的晚上,旅馆里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艺术青年的房间里传来他和女友激烈的争吵。女友的尖叫,嚎哭,摔东西的声音时起时伏。
最后女友红肿着眼睛,头发凌乱地摔门出来,发疯似的下楼梯。
艺术青年随即追出来,他跑到楼梯中间,女友已看不见了,他怒气冲冲地吼道,“走啊,走啊,分手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的着这样疯。以后别让我看见你。”
他右手捂着左手臂。左手臂上有几道鲜红的血口子,应当是被女友用刀划破的。
“真是个疯婆子!”他用力地啐了一口。
田伯朝他问道,“要不要去诊所包扎一下。”
“不用了。没什么事。”
“年轻人何必那么冲动,有话好好说嘛。”
“行了,田伯,我们年轻人的事您就不要管了。”
青年回了房间后,田伯悄声对在场的我说,“又一个女友告吹了。一定是他另结新欢了。这小子,对女孩手到擒来。很快就会带下一个回来。这样的争吵我见了几次了。不过没想到这次这个女孩性格那么烈。”
田伯摇摇头,“真不知你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入夜之后,我刚躺下不久。田敏又鬼鬼祟祟地溜入我的房间。
她掀开我的被子,拉我起身。
“你又要干什么?”
“陪我到海滩走走。”
“这么晚了,明天去吧。”
“我就想现在去。求求你。”
“你怎么像个夜猫子,晚上那么多精力啊?”
“他们的争吵多少弄得我心情不好。”
“那可与你无关呀。”
“我一听到别人的吵架声心情就会不好,不管是不是与我有关。”
“去嘛!周云,看你的样子又不困。求求你啦。我一定不会像上次看电影那样令你失望。去啦。”
她拼命摇晃我的手臂,嗲声娇气地哀求。
“好吧,去吧。我怕了你。”
今晚天气很好,来到海滩时,觉得心旷神怡,精神倍爽。月亮已升到中天,在晴朗的夜空中轮廓清晰无比,环形山也比往日清晰。月光从高空飞流而下,化作透明的瀑布,沉潜于夜与海之间。白色的沙滩反射着月光,像一席柔软的床单。海浪沐浴着月光温柔地冲刷着沙滩。海风中仿佛有深海植物的气味。有零星的人影。有的在树林中燃起篝火,有的打着灯照沙蚕。
“夜色很美,是吗?”田敏兴奋地说。她像放归的小鹿一样跳跃着纤长的腿,围绕着我在沙地上来回转个不停。
她欢闹了一阵后安静下来与我并肩行走。我闻到她头发浓郁的洗发露香味和少女散发的青春气息。
“周云,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儿?”她嘻嘻笑着问。
“没有。怎么问起这个来?”
“你现在是不是喜欢初见姐?”她用试探的口气问。
这个突兀的问题使我猝不及防,它触及我一直讳避莫深的隐蔽禁地。她话一出,这快禁地彻底暴露了,暴露在我面前,暴露在海滩上,也必将暴露在世人之中。这个十六岁的少女轻易地看穿了我的心事。
我惊慌失措地疾步向前走去。走出五米远后我若有所想慢下步子来。
“你的日记,‘理发店遇见的美丽女子’是初见姐吧?”她在身后紧追不舍。
我站住,镇静下来,在这空寂辽阔的巨大海空之间屏息敛气。过了很长时间,我才说道,
“对,就是初见。在最初见到她的那一段时间,她让我怦然心动,坐立不安。特别是我看了她情人的照片后,我产生了错觉。我仿佛是他,他仿佛是我。甚至,甚至对她有渴求,有邪念。”
“有渴求有邪念这是正常的。她本来就是一个绝世美人,男人见了都会动心。即使连我父亲也不例外。在我母亲死了之后,这几年我父亲一直是孤家寡人,由于他深爱着我母亲,一直未娶,但他对初见姐也产生了渴求和邪念。我有几次深夜进他的房间,听到他在梦中念出初见姐的名字。但这仅仅是一种美丽纯真的幻想或者叫精神恋爱,对吗?每个人的人生都会如此。”
“我一直对此感到害怕。而且她爱得他如此之深,世上恐怕没有谁能在心里代替他的位置。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所有的念头打消了。”
“明白就好。”
我们继续向前走去。海面黑黝黝一片。月光并不能将之照亮。海像一块海绵,把月光都吸收了。这时海天交接处有灯火的亮光,像毛虫一样缓慢蠕行。是渔船还是邮轮看不清。不一会,灯火就像风中的蜡烛,闪忽不定,不到几秒钟便消失了。
“你曾经爱过一个女孩是吗?”田敏又问。
我未做声。
“你变得轻易脸红与她有关。初见姐把你和她的一切都同我讲了。”她笑了,“嘻嘻,周云。想不到你是这么可爱纯情的人。”
我看了她一眼继续前行。
她一边踢起沙子一边说,“从人道上说,我希望那女孩能醒过来。但实际情况是那女孩十有**醒不过来。即使醒过来,她也不一定会爱你。所以你的等待十有**是一场空。初见姐你已打消念头,那女孩遥遥无期,所以你考虑考虑我吧。”
什么考虑考虑我。我还未反应过来把话问出口,她就踮起脚尖飞快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磕磕巴巴地说,
“周云,我、我喜欢你!”
随即就跑开了。
我第一次看见她如此羞涩的样态。尽管这个过程突然,迅速,短暂,我仍感觉到她慌蹦乱跳的心,她的认真和诚挚。
我手按在她亲吻的地方站了好一会才重又迈开步子。一分钟后,她跑回来,气喘吁吁地立在我的面前,笑嘻嘻地问,
“怎么样,周云?”
“什么怎么样?”
“你对我的感觉。你喜不喜欢我嘛?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没有回答她,哧地笑着说,
“哪有你这样明目张胆表白的,我们认识不过十天。你说出口的时候,脸也不会红一下。”
“我的脸当然红了。刚才我跑开,就是因为脸红啊。”她喘一口气又道,“你到底怎么样嘛?”
“行了,你才十六岁,还未成年。等你成年后再说。”
我大步向前迈去。
“你是说要等到十八岁以后?”她追上我,“那你现在可以说一说你的想法嘛。”
“对未成年人有什么好说的。”我打趣她道,“发育都还没发育好。”
“谁说的。”她跳在我面前把我挡住,用力地挺起胸脯,“我可以、可以让你迅速地摸一下。要非常迅速。”
“那我真的来了呀。”
她“嗯”的一声,闭起眼睛,脸涨得通红。
我噗嗤一笑,推开她,“得了,跟你开个玩笑,你倒越来越来劲了。”
“真的要等到十八岁以后?”
“嗯,十八岁以后。没得商量。”
“不就是领一张卡片吗?何必那么认真死板?”
“这张卡片非常重要。”
“还有两年呐?”她伸出手指,“也好,两年就两年。潮水一涨一落就过去了。”
我们在一处洁净的沙地上坐下来,稍作休息。捡起周围的贝壳向海里扔去。
“你表达感情那么明目张胆,也不会曲折委婉一下。”
“曲折委婉?你是说喜欢一个人应当将感情埋藏在心底,不显山不露水,经过一番长时间的揣测试探后才说出口。或者干脆不说,烂在心里,直到失去后才后悔莫及。要是两人都喜欢对方,都抱这样的心态,谁都不敢说出口,岂不是要抱憾终身。爱一个人就要大胆直白地对他说,即使失败也总比遗憾好。你不就是这样错过一个女孩子吗?全怪你当时羞于说出口。”
“你知道为什么我爸年龄这么大了,还有我这么小的一个女儿吗?就由于当初他不敢向我母亲表白。我爸我妈年轻时彼此深深喜欢对方,但就是哪一个都不说,好像斗气似的,一直在等对方。等啊等,等了几年,到底谁都不说,结果误会产生,双方都认为对方不喜欢自己,是自己自作多情了。由于工作原因,两人分离开,加上社会动荡,联系方式也失去了,两人没再见过面。但两人都深爱对方,坚定不移抱着终身不娶不嫁的决心。这样,一直到我爸四十岁,我妈三十八了,两人才偶然重新遇上,这时顾不了那么多了,互诉衷肠,才发现是一个巨大的误会。因此两人风风火火结合。第三年生下我。这时我爸四十二,我妈四十了。两人本来还打算生第二个孩子,但不行了,不知哪一方失去了生育能力,可能双方都失去了。在我十岁那年,母亲就走了。两人在一起生活前前后后才十年,甚至连对方的身体还未摸清就又永远分开了。你说,能不遗憾吗?”
“我让我爸再娶一个,这样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不会寂寞孤单了。但他死活不肯。到底是真心真意、矢志不渝地爱着我妈。”
“所以,我吸取他们的教训。我真心实意喜欢你,当然跟你说喽。藏在心里多难受。”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好了,走了。”她笑嘻嘻首先开口,拍去手上的沙子,站起来。
“本来想同你一起看一场演唱会,可不成了。”
“演唱会?谁的演唱会?”
“张学友的。海报都贴出几天了。说是十年后的回归。而那天晚上,恰好有一间酒吧请我们乐队演出,一切都商量好了,不能单方退出。所以张学友的演唱会看不成了。本来想邀请你去看我们的演出,但我想等到十八岁时,让你看一场盛大的成熟的演出。因为现在我们的乐队还在初级阶段,不够成熟。所以你也要等两年。两年后一定要来看我的演唱会。”
“一定。”
“你过几天就要走了是吗?什么时候会再来?”
“不清楚。但肯定会再来。”
“这两年内你要控制好自己不要爱上其它女孩。如果有女孩爱上你,你就明白无误告诉她,已经有人预订了。可不可以做到?”
“尽量。”
“不能尽量,一定要做到。”
“好,一定。”
“可不可以牵我的手?”
“不可以。”
“未满十八岁?”
“知道就好。”
……
第二天,我果然在一条弄巷口看到张学友开演唱会的海报。演唱会的名字叫《好久不见》。而且不远处设有一个售票点。我毫不迟疑地排了一个上午的队买了两张门票。
看演唱会的那天晚上,初见穿了一袭白色雪纺连衣裙,细编带高跟凉鞋,头发也用白色丝带扎起。一身盛装打扮,光彩照人。
舞台巨大无比,流光溢彩,华丽奢侈。全场灯火璀璨,歌迷疯狂呐喊,荧光棒挥舞不停。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仍魅力不减当年,他沧桑伤感的歌声征服了许许多多的人。以前的,现在的。
张学友一出现,我们很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洪流中。初见的脸在荧光灯光辉映中显得红扑扑,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几次兴奋而紧张地抓住了我的衣襟。
我买的那两张门票还在我的裤袋中。我们入场的门票是剪草坪的男子为我们买的。
昨天深夜,他来旅馆找到我,递给我两张演唱会门票。那是他前天夜晚排了一个晚上的队买到的。
“为什么你不邀请她和你一起来听演唱会?”
“我不成,只有你最合适和她去看。”
“你爱她是吗?你一直在等她?”
“是的。我爱她。我暗恋了她十几年,也等了十几年。”
“为什么你不和她说?”
“如果知道说了有用,我早就说了,何苦等了十几年。”
“为什么你不试试?”
他没回答,说,“现在她又遇见了你。我见到你时十分吃惊,你长得跟她的初恋情人实在太像了。她一定跟你讲了这件事吧。”
我点点头。
“现在,只有你能给她重新带来幸福。”
“就因为我长得像她死去的情人?”
“不仅如此,我看得出来,初见很喜欢你。在她心里,也许那个他重新出现了。”
“如果是这样,她爱的仍是他,而不是我。”
“也许开始她带着他的影子来爱你,但时日一久,她爱的就是原来的你了。”
“如果说我们根本不可能呢,你会怎么做?”
“你不喜欢初见吗?由于年龄差距,她有了孩子?”
“年龄差距,有孩子不是问题,问题是要两个人真心实意地爱对方。”
“无论怎么说,唯有你最合适。”
即使我和初见在一起,也仅仅是一场错觉。某一天意识到这是错觉,梦也就醒了。一切都会回到最初。”
“即使是错觉,明天晚上给她一次好吗?十年,这是一次难得的演唱会。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初见一定非常期盼这场演唱会。这里有她丢失的爱情。你就当送给她的礼物,就当帮帮我,为她延续十年前断的那场幸福,即使这是短暂的,虚幻的,是错觉。”
“好,我答应你。我后天也就要离开了,我离开后,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了。我打算去青藏高原作一次长途旅行。火车票我早已买好了。”
“难道你不去试一试?”
他摇摇头,“也许会,也许永远不会。有些东西是注定的,你可明白。”
“在演唱会即将结束之前,要送出最后一首歌《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张学友的声音在高音喇叭中响起,全场变得鸦雀无声。
“在演唱会开始之前,工作人员交给我一封一位歌迷写给我的信。他在信中写了一个故事,一对恋人感人的爱情故事。十年前,这对年轻的情侣在这里听了我一场演唱会,十年后,那个男子不在了,唯有那个女子此刻独自一人在听我的演唱会。今晚这首歌我将献给她一个人。那位美丽的女子。”
顿时,全场掌声雷动。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在十七岁的初恋第一次约会
男孩为了她彻夜排队
半年的积蓄买了门票一对
我唱得她心醉 我唱得她心碎
……
我看见初见背过身去,泪流满面。
我拉过她,紧紧抱住她,亲吻她。
她抱紧我,眼泪仍涔涔流下,身体剧烈颤抖不已。
歌曲结束,演唱会散场。汹涌的人流开始在两旁缓缓流动,像两股巨大的洋流。我们旁若无人,紧紧抱吻。过了许久,我放开她。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坦然地看着初见的眼睛。
“我明白。”她破涕为笑,“这辈子我真的不会爱上第二个男人了。谢谢你。”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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