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么?怎么这位刘御史和宁国相不按常理出牌?
这一诧异,便放任着宁珂和容楚大摇大摆的从屋子里走了出去,孙康没追住,愣愣的站在院子当中,呆呆的看着几乎可以说是从天而降的宁珂和容楚又神秘消失,不由得低低叹了一声。
“怕是要变天了——”
且说宁珂紧走了几步,便落下了容楚一大截。容楚赶上去,笑问道,“怎么了?”
“有点急着想见他。”宁珂浅笑一声,顿住脚步回眸道,“只是忽然又觉得还是不见得好。”
容楚眉间已挑上诧异,只是因摸熟了宁珂的脾性,并不多话,只等着他高兴的时候说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近情情怯,只是愈发觉得见而不见大约才是我与他最好的相处之道。”宁珂无意识的放缓了脚步,低声道,“总是莫名其妙的想起之前的事情来,虽然有时候知道他也不是能掌控所有事情的人物,只是……莫名的还是有些怨他……”
宁珂垂了眸低低的笑,掩饰自己略带沙哑的声音。
“真的怨他,本来他是我心中无所不能的大人物……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个大人物会亲手把我推到万劫不复的地方。”宁珂顿了顿,复又低声道,“尽管知道他也为难,可从那个时候,我才觉得,原来人人争相追逐的权利、那些年我最看不上眼的权利,是这样有力的。”
容楚只觉得喉间有什么堵得厉害,酸涩而生痛的感觉。只是又说不上什么话,往日里的邻牙利齿到了现在全无用武之地,只能温柔的拍了拍宁珂的肩,低笑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江山呢?”宁珂斜睨了眼,似乎在看玩笑,然而那认真的神色,并不像是玩笑。
容楚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看吧,这世上总有比我还重要的东西。”宁珂仰起头,笑道,“逗你玩的,不要当真,我要你的江山何用?”
056 一剑两命
良久,容楚方才近乎自言自语的叹了一声,“这江山,你若要,便拿去……我只是在想,怎样说,你才会相信我。”
宁珂走在前面,即便是听见,也仅仅只是冷笑了一声。这思忖许久后再说出来的话,别说是她,恐怕就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的吧。
只是,总算是他说了出来。
天色有些沉沉的样子,就像是她的心绪,无论如何挥散,都抹不去那萦绕的阴云。虽不至密雨如注,但那潮湿而阴鸷的感觉,却总是让人莫名的烦躁,很不舒服。
地牢在织造衙门的前面、江南知府的后面,听说宁珂要去,一早便有人快马加鞭传了信。所以,等到宁珂与容楚赶到时,早有人开了门恭恭敬敬的候在了那里。
“两位大人。”江南知府刘知义有些奇怪的看了看两人,又探身看了看两人身后,恭恭敬敬道,“两位大人没有带护卫前来么?”
孙康遣人传信给刘知义,说是刘御史和宁国相要去,并提及两人只身未带随从。刘知义向来与孙康交好,自然知道这是孙康要自己一试底细,故而才如此问道。
“微服私访,有必要带随从么?”
宁珂对着刘知义报以一笑,看似极随和的样子,把老底都透给了刘知义。然而不等刘知义反应过来,紧随而过的容楚便毫不怜惜的将手中软剑抵入刘知义腹中。
随即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刘知义,故意用所有人都听得到声音笑,“正是刘某,刘大人不必拘礼,若论起来,你我五百年前还是本家呢。”
说着做出“请”的姿态,极亲密的“拥着”刘知义紧跟着宁珂走进地牢。
而不远处,一早来给刘知义传信的人恰好看见这幕,于是颇有些放心的点点头,翻身上马回了织造衙门。
容楚揽着刘知义跟宁珂进了地牢,一股腐朽溃烂的味道便直冲鼻端。宁珂心绪微微踌躇,早先年曾听爹爹提起过地牢,初时只觉得身在地牢那些人罪有应得、咎由自取,只有当真正处在地牢中时,方才觉得,是什么样的罪不可恕,才要用地牢禁锢住这样向往自由的灵魂。
于是脚步便微微顿了顿。跟在她身后的容楚扶着刘知义,同样也是一顿。
便是这么一顿的时候,容楚把着的软剑偏了偏,紧跟在两人身后的狱卒避不及,撞在了刘知义的身上。软剑失了掌控,朝着刘知义肋下插了过去。容楚反应极快,立刻就揽着刘知义转了个圈,将露出剑尖的那半靠在墙上,随即回眸去看那狱卒。
宁珂听见动静,也回了头,眸中不含丝毫怒气,然而却是无尽沉沉的凉意。
那狱卒听不见刘知义训话,却见宁国相和刘御史一起回眸来盯着自己看,情急之下便低下头去,“小人……是无意冲撞几位大人的……”
宁珂也不答话,只是等那狱卒说完了,方才凉凉道,“连路也走不好,要你何用?”
容楚浅笑,抽出软剑,不等那狱卒反应过来,便扫了过去。
一时间,陨两命。
尽管刻意去躲,还是有许些溅落的血沾染在容楚的青色长袍上,容楚眸中含了一丝怨念,看向宁珂,“你怎么知道这两个人罪不可赦?”
“人以类聚,孙康如此,他们也好不到那里去。”
宁珂淡淡一笑,朝前走了几步,待到容楚快步跟上,又笑了一声道,“在孙康的书房,我看见了刘知义送他的字,而且看落款,还是齐王殿下亲笔。”
不等容楚说话,宁珂右转往前走了几步,便滞在了铁质的牢门前。
容楚忙快步过去,拿着从狱卒身上掏出的钥匙递给宁珂,虽是极力压制,可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宁珂极不平稳的心神。毕竟是许久不见得爹爹,更何况,再次相见,两人的身份已相差悬殊。
容楚适时的凑过去,低声道,“国相,别来无恙乎?”
便是这一声国相让宁珂稳住了心神。无论如何,她是国相,是北周为上位者,在江南的地牢,不可失了仪态。即便在地牢里,面对的那个人是她的爹爹。
容楚拍了拍宁珂的肩,低声道,“去吧,我在外边等你。”
宁珂点点头,推了推牢门。“吱呀”的一声响,载着扭转不动的沉重与压抑,缝隙愈发的扯大,而其间的情形也愈发的清晰。
林江背对着门坐在矮桌旁,即便是听见牢门洞开的声音,也默不作声。
宁珂站在林江身后,忽然失了那所谓义正言辞问话的勇气,无论如何装扮,他永远是她的爹爹,血脉相连,无法否认。即便现在,他们换了身份,可他在她心中的威严与高洁,一直从未变过。也只有在他的面前,她才会觉出自己的卑微与渺小,即便是低到尘埃,也不足以洗去她因精于心计而沾染的污垢。
057 父女相见
“林大人。”沉默良久,宁珂方才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只是多少带了敷衍的成分,听在林江耳中,也不过是审讯前的嘲讽。
于是便扭了头冷哼一声,“折寿,老夫当不起如此称呼。”
生硬而冰冷,是那些自命清高的人都会有的疏离,完全都在宁珂的预料之内。只是,看着林江不屑意味愈发的浓烈,心中还是拽出一丝丝的痛。
宁珂在矮桌前坐下,隔了一张桌,她是高高在上的国相宁珂,而他,则是地牢中被监禁的革职官员林江。他和她血脉相连,却隔了这一张桌子无法相认。还真的是这世上最为遥远、也最为难以跨越的鸿沟。
“林大人,此次前来,我是想找林大人了解一些事情,等到事成,大人便可洗冤出狱,官复原职。”
宁珂垂了眸,浅笑一声。
看似八风吹不动的雍容自若。
“想了解什么?”
林江终于回了头,徐徐转过身来。下巴上满是青灰的胡茬,仅仅是看,也觉得硌得慌;双眉紧紧缩成一团,一如往日,看来即便是在地牢里,他也依旧忧心江南百姓;眸子失了往日的清澈,但听到“洗冤出狱”四字时,那一瞬间的灼亮没有逃过宁珂的眼睛。
“林大人掌管织造衙门时,孙康在哪里任职?”
宁珂一脸严肃。虽然隐隐约约知道孙康一直待在织造衙门,可在林江卸任后能取而代之,必是还有后手。
“孙康一直在织造衙门。”
林江忽然垂下脸去,似乎对曾经那些事情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即便是经年之后,也不愿再提及。
等了许久,宁珂一直不问第二个问题,林江方才清了清嗓子,又道,“他在织造衙门的后厨做事,两年。”
“那两年后呢?”宁珂紧追不舍,继续问道。
林江忽然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子,眸色一瞬间的涣散,随即如常,“两年之后——两年之后,孙义允任上亥知州,楚王旧部返回皇城,燕王殿下亲自来江南视察,随即皇城整顿,便有人诬告我借燕王殿下住在林府之时贪污受贿。”林江顿了顿,抬眸看向宁珂。
眸光上下流动,像是要把宁珂看透一层皮方才罢休。
宁珂终究有些心虚,只是硬撑着接受林江的扫视。这样又过了许久,静的都可以听到不远处的水牢里,有阴森森的冒着寒气的水珠,一点点的滴落。
莫名的就又想起溺水的顺妃,乌青的面颊,发髻滚落的水珠……一如现在的阴森与寒凉。
大约,刚开始见着顺妃惨死,她只是想要权利,想要阻止杀戮的……可一步步走到现在,除非一直往上爬,不然她已无路可去。
尽管再往上爬的路上,她也卷入了杀戮之中。
又是过了许久,林江再次开口,带着过分疲倦的沙哑,低声道,“我没有贪污受贿……”
眸光终是在宁珂的沉默中渐渐黯淡了下去,“半个月后,皇城来人宣圣旨,说我不仅仅贪污受贿还叛国通敌,所以才革职待用,关在地牢之中。几乎是与此同时,孙康从后厨调到衙门,而且听说,是沈觉上书力保。”
宁珂听了许久,暗自在心中捋了捋,只是奇怪。
她的爹爹,如何知道孙义允与孙康就是楚王部下?就连容楚都不敢断然肯定的事情,为何她的爹爹就知道的这么清楚?
而容清视察江南住到林府从而惹人诬告林江,真的只是无心?还是容清,一直都在刻意隐藏些什么?用这件事落实口实,扳倒她的爹爹,对他来说,不过是自损双翼的行为,当真有什么好处在其中么?
随即又问道,“那林大人可还记得是谁宣旨?”
“卫敕。”
林江后期合作态度良好,几乎是用问必答,然而这轻轻两字,听在宁珂耳中,好比晴天霹雳。
沈觉上书力保孙康坐镇织造衙门,卫敕宣旨罢免爹爹官职……似乎没有联系,然而又似乎总是有些隐隐的联系在其中,最简单明了的联系就是,他们都是容楚的人。
可以说,在爹爹这件事情上,容锦、容楚和容清都有着各自的影子,然而难保太子和容靖不牵连其中。忽而便又想起容瑄当日笑语,那日她把在他手臂,他为她督造新府,君臣表面和乐融融。
“即便没有证据,捏造个把条罪证也不是不可以的……”
“先生不知,那林江可是燕王的人。大位所争,不可拘泥。”
虽然人人都以为容瑄与容楚是一派,然而宁珂却清楚,这些年来容楚养精蓄锐、暗度陈仓,所谓派系,不过是用来迷惑世人的借口。
只是,若非与容瑄一派,容楚为何要这样急着接连用出沈觉与卫敕来除掉自己的爹爹?
又或许?仅仅只是自己想多了?
这最后一个念头一转,宁珂已换上盈盈笑意。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卫敕身为身为内卫总管,沈觉贵为当朝右相,即便是不派他,还有左相陈玉和。怎么说都是二分之一的几率,大约,昭和帝恰恰便征用了这二分之一的几率,自己又何必想那么多呢?
“那林大人,可曾记得孙义允?”
宁珂此话看似问的无头无脑,然而林江也是聪明人,心念一转已然明白,于是苦笑一声,“怎么不记得?鼠辈而已,据闻,妻族在上亥极是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只是不明白,为何这官稳稳的坐了这么多年,而且还有更进一步的趋势。”
顿了顿,又道,“他曾送一柄羊角刀给刘知义……”
随即起身,宁珂以为林江要回去躺着,也慌忙站起身来,却不防林江快步越过矮桌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
心念一动,鼻尖一酸。
她虽对所有人都能长袖善舞春风化雨,可面对爹爹的时候,说到底也只是个孩子。
“回去再看,大约此生,你我再也见不着了。”
林江俯身靠近宁珂,声音低沉,带着不易擦觉的伤感,说完了,抽出自己的手拍在宁珂的肩上,苦笑一声,再次低声道,“如歌。”
058 寻找工匠
“如歌——”
这声呼唤她最熟悉。从年幼时鳞波溪流之上的拱桥,到后来奉旨入宫时的哀叹,所有的回忆里都洒满了这声低沉的呼唤。
如歌……
一瞬间的怔。
林江推了推宁珂,复又低声笑道,“你走吧。”
这一推让宁珂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踉踉跄跄几步走到牢门口,回过身来看,林江早已背对着她躺回到了草垫上,说不尽的苍老与悲凉。又是紧走几步,总觉得身后那人似转目注视着自己,然而再次回眸,入目的还是林江孤零零的背影,似乎一直没有变过。
又是几步方才出了牢门,不过是数寸之远,宁珂却觉得自己走了好久。
直到看见门外几步远的容楚,宁珂还是一副愣愣的样子。
“说完话了?”容楚浅笑,直起身朝宁珂走过来。
“说完了。”宁珂指尖一紧,握手成拳,忽觉掌心多了一叠似绢似绫的东西,便暗忖大约是爹爹方才一握下塞给自己的。于是便稳住了心神朝容楚笑了笑,只是多少还是有些心虚,就又多问了一声,“刘知义和那个狱卒呢?”
容楚抬眸示意不远处的水牢,视线略略下移,顿在宁珂紧握的手上。
宁珂的手极不自然的往后藏了藏,又笑道,“既如此,那我们走吧。”
“去哪里?”容楚在宁珂面前顿住,双眸中满含促狭之意,唇角微勾,眼波仍是不时的扫过宁珂紧握的手,似乎要用这种眼神逼着她把手中的东西交出来才肯罢休。
宁珂莫名就觉得烦躁,干脆光明正大的将手中的东西塞到怀里,略显得意的瞥了一眼容楚,蹙眉道,“还能去哪里?去过了织造衙门,不就该去织造局了么?”
“说的是。”容楚轻笑一声,收回那种让宁珂烦躁的眼神,广袖轻舒,已轻巧的转了身过去,回眸时又乜了眼含了笑道,“此番回大人故里,大人一定熟悉,去织造局,就让大人带路好了。”
话中隐隐夹杂着不快与暗讽,宁珂虽懂容楚为何如此,却也不点破,便含笑应下,“刘大人说的是。”
极其一本正经的样子,落在容楚的眼里,愈发引得他不快起来。
两人一路前行,根本不管已死多时的刘知义和那狱卒,相随出了地牢。待看到门口又有相迎的狱卒后,容楚笑了一声,“刘大人去了水牢审讯重犯,说你们只管好生守在门口,等到……呃,等到什么时候再去找他?”一时落下了话茬,偏过头便去看自己右后方的女子。
宁珂反应极快,知道容楚这是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到了自己手里,只是在心中略一估算,便笑道,“说是要到戌时三刻再去。去的时候带上知府府上的羊角刀。”
虽是诧异宁珂如何知道刘知义还有一把羊角刀,但那狱卒也并未起疑心,只道两人是多年好友,便随口应下。
织造局距离织造衙门并不算太远,说的好听些是为了官民亲近,就连食宿都在一处;然而在宁珂眼中,却不过是为了更为方便的剥削民脂民膏。无论想要什么,一句话下去,不需要多久,立马就会有织造局中擅长溜须拍马的那些人们送过来。
就连来往的路费也省了去。
织造局比织造衙门安静上许多,织布机发出整齐而单调的“咔咔”声,还没走进去,就被那一种荒凉而毫无生机的气息阻止在外。
这是织造局,年年为皇城提供一匹匹迤逦繁华的绫罗,却生活在这样悲戚的环境之中。
莫名的就想起一句话:为他人做嫁衣裳。
宁珂心头一动,愈发觉得自己此次来江南所做正确,皱了眉便带头走了进去。大门旁的守卫懒散的抬眸瞥了一眼,见是宁珂,勉强打起精神行了礼,便又靠着墙坐下。
最外间的工匠听见响动,漠然的抬起头瞧了一眼,就又垂眸去忙手中的活计。
无论何地都是死气沉沉的一片,毫无半点生机,与当年林江主管织造衙门时简直是天壤之别。宁珂转了一圈,并未看见早上在织造衙门看见的那个工匠,心中微微有些焦急,一侧眸便看见容楚朝着一个堆满杂物的小隔间走去,心中一动便也跟了过去,果见那个工匠被绑在了里面,口中还堵着一大团脏乱的白布。
许是看见了容楚,那工匠涣散的眼神总算是有了焦点,试探着“呜呜”叫了几声,待到容楚走进,却又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
059 大摆筵席
那工匠身边还站了两个人,大约是看守之意,然而一眼瞥见容楚腰间玉佩,便自然而然的失了问话的勇气。
容楚走过去,冷声道,“解开他。”
那两个工匠怔了怔,其中一个最先反应过来,眼前这人虽身份高贵,却高不可攀。所以,还是听着孙康的话好点,于是赔了笑道,“这位爷,孙大人说了要绑到午时才能放。”
“这位是宁国相。”容楚俯身掏出腰间玉佩,在那工匠面前晃了晃,“我是监察御史刘俊。我们审讯那工匠,你放不放人?就是叫孙康来了,我也是这话,放人!”
这几句话说的凌厉,却把那工匠吓了一跳,手中紧攥的拴着那工匠的绳子便松了一截。
容楚眸光狠厉,径直走过去解开了那工匠身上的绳子,然后瞪着那两人道,“还不快去通知孙康?”
那两个工匠得了命,慌忙一前一后的跑去了织造衙门,旁边的工匠听着几人争执,却连眼睛也不挣一下,只是一味的垂了头伏在织布机上,毫无生机的忙碌着。
宁珂带了那工匠进了里屋进行所谓的审讯,容楚则留在了外边。
那工匠与宁珂说些什么容楚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愈发担心老辣的林江最后塞给宁珂的东西,会不会成为他们之间的天堑鸿沟,最终难以逾越。
孙康最终也没有来织造局,只是前去传信的两个工匠肿着脸回来,再看见宁珂与容楚两人都避之不及。
容楚也不多说什么,始终含一抹霜冷笑意,不怒自威。
夜色渐沉的时候孙康遣了人来请宁珂和容楚去柳庄吃酒,说是一来接风洗尘,二来,就是为当日的事给两人陪个不是。宁珂也不曾拒绝,与容楚一道进了柳庄。
第一眼就看见搭了十里的长棚,织造衙门各级官员都侯在那里,一桌桌上摆出了顶尖的菜,就连酒也是皇城御赐的平陈酿。这平陈酿,说起来,宁珂只在国公府里见过。
可这区区织造衙门为了迎接一个国相一个御史,就摆出这样奢华的排场,岂不是浪费?
宁珂脸色一沉,走了过去。
“你们……”话未说完,孙康捧了杯迎过来,打断了宁珂的话,“您两位远道而来,这是小人在衙门集资筹到的银子,就算是整个江南为了欢迎两位大人前来了。还望……两位大人笑纳才是。”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排场虽大,却是集资所有,并未贪污,让宁珂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然而这排场却愈发的让宁珂想起了地牢中的林江,于是仍旧沉下脸道,“平陈酿乃皇室御用之酒,你们怎么可以擅自取用?”
孙康又是一笑,“平陈酿确是皇室御用之酒,然上次燕王来江南,林……呃,大人接驾,燕王便赏了这平陈酿下来,既然是赏下,迎接皇城贵客时还是可以拿出来喝的。”
孙康的话说的极快,然而则并不能避免的提到了林江,而且,宁珂还听得清清楚楚。
心中隐隐的冒出怒火,只是还是尽力压制道,“孙大人,撤了这席宴,另换一桌吧。”
“不过是官员们为了两位大人集资,稍稍隆重些罢了。”孙康仍旧是一脸笑意,又许是笑的时间久了,隐隐的透出些僵来,“怎么说都是下官们的一番心意,大人们若是不接受,可真是为难死下官们了。”
重重烟火在荡漾的碧波水湾之中绽开,面前是孙康谄媚笑意,十里长棚酒菜飘香,身边的容楚一如既往的雍容泰若……只是,总是莫名的想起阴暗的地牢,蜷缩在草垫上的林江,还有那被孙康绑在杂物间的工匠。
光鲜与阴暗,总是同时存在的,虽然心底知道的清清楚楚,然而还是无法接受这种巨大的反差。
宁珂微怔的瞬间,听见身旁容楚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容楚的径直离席比起宁珂的踌躇来更为让人下不了台,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容楚身上的檀香还未尽数散去,宁珂便瞥见孙康脸色沉沉的阴了下来,隐约还听得到席间有人嘟哝,“还不是拿咱的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
宁珂笑意渐渐被肆虐而来的寒风卷起,只留下比夜色还要冷寂的沉默。
这沉默冻的十里长棚中的官员们具是一颤,然而宁珂略微愣了一会儿后就笑着走入长棚中,撩起衣袍在上首坐下,捡起一片贺兰瓜嗅了嗅,朝着身旁人微微一笑,“贺兰瓜,上亥的特产。”
这句话问的不明所以,然而紧跟在宁珂身后坐下的孙康一颤,随即应道,“宁大人,是上亥的特产,这可是下官对食从上亥带来的。”
060 上古传说
“哦,对食。”宁珂浅笑一声,不置可否,却又把贺兰瓜放了下来。宁珂不动筷子,周围的人便也不敢动,只是一味的赔了笑小心翼翼的等着宁珂的下一步动作。
“愣着干什么,好酒好菜既然摆上,不吃也是浪费了。”宁珂一改先前口风,率先拿起筷子伸向面前的菜,同时挽了衣袖笑道,“孙大人,你也来。”
孙康见宁珂伸了筷子,适时的叫过先前安排好布菜的歌女,将柳庄打出名声的菜各选了一些布到宁珂面前的碟里。宁珂颌首浅笑一声,虚虚一让,也不客气,一声招呼后大小官员也不再拘着,只有孙康心中还念着愤愤离席的刘御史,生怕那御史一个不痛快说出些什么来。
只是从那些所谓的第一手资料来看,这个宁国相还比刘御史多少得圣宠一些。
于是搁下那惴惴心思,捧了杯敬道,“不知刘御史可有用过晚膳?”
“大约用过的。”宁珂面色不惊,即便是孙康颇为露骨的试探,也波澜不起,“便是没有用过也无妨,饭后我带些给他回去。”
“也好也好。”孙康看似沉思,“就是不知两位大人住在哪里?一会儿散宴了下官也好派人送大人回去。”
“就是原先林府附近。”宁珂随意扯了一个名字,笑道。
“如此甚好,那……还要劳烦大人在刘大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了。”孙康笑意愈发的深邃了起来,宁珂应下,随即转眸望向长棚外的十里清潭碧波,皎皎明月如玉轮,漫在水中,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
酒过三巡,大多人都有了深浅不一的醉意,宁珂自持,即便是平陈佳酿,也最多只饮三杯。看看时辰,在心中算着约莫着差不多了,方才借故酒醉,向孙康等人告辞歇息。
孙康还惦念着刘御史甩袖离席,见着宁珂告辞,心念转定便要亲自送宁珂回去,宁珂礼节性的谦让几句后也就应下,给容楚挑了些口味清淡的吃食带好,两人比肩出了长棚。
看似极亲密无间的样子,然而两人心思,却又是不同。
宁珂伸手指向碧水湾,浅笑一声,“不知孙大人可熟悉这个碧水湾的来历?”
月色盈盈,衬得宁珂如玉指尖愈发的通透,指底凝清水波,却不及指节的清明。宁珂笑意浅浅,偶尔有风卷着水珠簌簌落在柔软的衣襟之上,浅浅淡淡、毫无声息的便渗了进去。
“说起来,倒是个传说。”孙康回以一笑,顺着宁珂指着的方向看了看,隐约可见深蓝的山形嵌在墨色的夜空之中,繁星如练,点缀其上,倒也生出几分旷达怡情来,一眼便识得那是上亥的方向,因笑道,“说是上古有一个山神,来到上亥,极目所见处皆为蛮荒之地——”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得,斜睨了眼偷偷去撇身边的人。
宁珂却好似未曾注意到孙康的小动作,仍旧是负手缓步踱着,不时的望向碧水湾,眸中隐隐含了迫切却又犹疑的神色,就像是马蹄声中路过故乡的过客,含了那长长久久的留恋,却终是无法停留。
“极目所见,皆是蛮荒。于是心生感念,落下的泪水久久聚之便成了碧水湾。”孙康又偷偷的瞥了眼宁珂,见宁珂仅似沉浸在上古传说之中,便放心大胆的继续说道,“只是有座青峰山挡了碧水湾的入口,山神出入极为不便,一心想要造福百姓的山神就把青峰山移到了玉溪村。想必,大人们来的时候是经过了玉溪村的。”
略微的停顿把宁珂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哦,是经过。”宁珂浅浅应了一声,再次探身看去。
孙康注意到宁珂的眼神在碧水湾之中的大凹洞上,便笑道,“据说,青峰山先前就在这里,是被山神从这里移到玉溪村去的。”
“是吗?”宁珂终算是认真回答了一句,笑道,“一心为民,很美的传说。”
“是啊,一心为民。”孙康应得及时,然而心中并不认为,宁珂这样的人会因为这无根无据的传说而感动。大约,宁珂提起碧水湾和青峰山的传说,不只是想要温习这种一心为民、鞠躬尽瘁的感动。
今夜的宁珂,似乎有些反常啊……
然而宁珂并不给孙康细细思量的机会,紧跟着便问了一句,“听说孙大人的对食是上亥人氏?”
“是啊,上亥杜氏。”孙康赔笑应了一声,忽然心中炸出一个念头来,宁珂句句都有意无意的提到上亥,此次前来江南,可别是为了一探上亥老底的吧。
061 夜探旧府
然而宁珂却好似知晓了孙康心底想法,浅笑一声道,“早就听说过上亥杜氏,江南孙氏,若非……”眼神看似无意扫过孙康,搁了话头,微顿片刻后却又道,“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最后这话虽说的含糊,然而孙康却听得明白。
若非他身为阉人,上亥杜氏,江南孙氏,都是名门望族,喜结连理倒也是美事一桩。心念一转,倏忽笑了一声,便明白今晚的宁珂为何总是句句不离上亥了。即便他贵为孙氏,也已是阉人,杜氏没有必要巴巴的送了同为望族的杜氏大小姐来给自己做对食。
“大人,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孙康笑的谄媚,贴身上前,看似极为亲密的样子,“孙氏在上亥也是一支独大,杜氏没落贵族而已。”
夜风静谧,碧水湾的那端响起清脆的歌谣,莫名便觉得,若是此刻陪在自己身边的是娘亲,该有多好?
这样想着,便又把思绪扯到了今日在地牢所见的爹爹身上,爹爹最后那些的动作出奇的连贯,像是早已在心内谋划了万千次一般。更为神奇的是,最后塞给自己的一叠绢布,隐隐约约可见墨色笔记纵横交错,比起所谓的狱中亲书,她更愿意认为这是一幅地图。
然而身边的孙康并不知道宁珂此时所想,只觉得所谓高高在上的国相也是这般的平易近人,心中微微激动便多说了几句,“杜氏族长清廉保守,初时并不同意杜家大小姐做下官的对食。只是后来孙义允孙大人上任上亥知州,杜氏处处掣肘,才不得不允了此事。”
孙康说道得意处,嘴角轻扯,像是下对了注赢了稀世珍宝一般的得意。
然而宁珂听着,便想起今日在织造局中,那个工匠一五一十的诉说。孙康虽为阉人却极是好色,织造局的工匠们犯了错,一律不加以其他处罚,仅仅是将自己妻妾送到孙康府上,供他消遣,消遣过后人归原主。孙康曾说,若是伺候得当,便不再为难那些工匠,有赏金也是说不准的。
是而,这也成了织造局中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若是想要发财,可以,送美人给孙康最好。
宁珂心中烦闷,带着孙康绕着碧水湾走了一圈又一圈。十里长棚内依旧人影憧憧,推杯换盏,更何况走了宁珂这样一大块压在心上的石头,那些向来就无所顾忌的官员们愈发的骄纵起来。
即便是隔了这么远,也依稀听得清楚。
“端的哪里的架子嘛……”
“可不是?硬拿着咱的热脸去蹭人家的冷屁股,又不是给了咱什么好处!”
“来来来,喝酒喝酒……”
宁珂听得清,孙康也一句话不落的听在了耳朵里,心中焦躁难安,却只见宁珂绕着碧水湾一圈一圈的走,咬咬牙便跟了过去,硬着头皮道,“大人,若是还不回去,给刘大人带的饭菜就该凉了。”
“这饭冷伤身……”
孙康舌尖不时的打着绕,只觉得,宁国相这愈发逼下来的沉默不是什么好兆头。
宁珂却好似没听见孙康的好意提醒,又是绕了几圈,方才抬头看了看天色,沉吟良久,忽然问道,“现是几时了?”
“大约……”孙康皱眉,笑道,“大约是戌时一刻了。”
“好吧,那我们且回去,莫让刘大人等久了才好。”宁珂淡淡一笑,已拎起檀木饭盒,朝林府走去。
孙康一惊,慌忙跟上宁珂,只是忽然觉得,宁珂这样翩翩玉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