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
沈恪哑着嗓子笑了一声,道:“是吗?”
他抬起头时,萧道鸾看得分明,黑得深沉的眸子里,全是藏也藏不住的恶意。自嘲、怨恨、放弃、不甘、失落……种种不一而足。
沈恪盯着萧道鸾不管怎样都好看的面容,缓缓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会日日行善。这宅子里的人,该死的,我一个也不会救。你若是看不过——”
他没能将接下去的话说完,萧道鸾将他一把拉入怀中,牢牢护住。冲天剑气破开了四周缠绕的阴阵,越歌绕着两人疾转,将试图靠近的邪秽都斩杀殆尽。
“没听见。”萧道鸾遮住沈恪的双眼,重复道,“你刚才说的,我都没听见。”
沈恪眨了眨眼,密长的睫毛挠得萧道鸾掌心发热,心中微颤,但他没有移开手。那不是双他希望看到的眼睛,那些话也不是他希望听到的话。
许久之后萧道鸾回想往事才发觉,原来所谓的不希望,并非出于厌恶。那是种介于失望和难过之间的情绪,如果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或许可以一言以蔽之。
心疼。
沈恪安静了片刻,淡然拨开萧道鸾的手,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动作。他转身背对萧道鸾,冷声道:“可以走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章本来能写到正面刚上林家人的,结果又没写到。
【富甲】这个章节名我明明42章就想用了啊_(:3ゝ∠)_
明天应该就能恢复正常更新了,虽然今天我又过成了个时差党。躺平在床上也睡不着的感觉,简直了。
☆、第45章 富甲
阴阵被破,内堂中的诸位女眷再听不见细碎的呻吟,感受不到脊背发寒,神色俱是一缓。
“瞧我这手……”打碎了茶盏的妇人强笑道,“这冰盏还是子文特意从西边捎来的吧,可惜了。还不快点收拾干净!”说到后半句时,她已恢复了平日的底气,对着使女板下了脸。
使女连声应诺,俯身去收拾碎片。妇人故作姿态地按了按眉角,想着身体到底是有些不适,不如趁机寻个由头回了,反正和这些出身“大户人家”的人总是谈不到一块儿。
妇人偏着头,目光正瞥向内堂的门厅,忽然见到两个陌生男子。当首一人眸子黑灿灿,明明不是那小孩一样的桃花眼,但眼中的情绪却那么相似。
好像隔了十多年,她又回到了那个穿着嫁衣进夫家的黄昏。嫁衣上的百鸟朝凤图是请关中最好的绣娘绣的,花了黄金百两,但这只是随着她到林家的诸样物什中不算贵重的一件。她的嫁妆装了足足十好几箱,沉甸甸的好像能将挑夫的肩膀压断。家中的长辈都说,他们杜家的女儿,出嫁的派头得是关中一等一的,这样才不会让夫家看轻。
彼时她的心中有些期待,又有些傲气。即便没娘家替她准备的这些妆奁,她想着就凭自己的本事,也能让林家高看一筹。
然而走进林家老宅的那一刻,盖头被风吹落,她顺着那在半空中飘啊飘的红色帕子往去,便对上了一双……
在众人的轻声议论中,她好像看穿了自己无望的下半生。所托非人,不过是这个大家族中最不值得一哂的笑话。
妇人自嘲般笑笑,斜眼望向门厅,道:“这是哪家的贵客来了,我怎的没见过。”
众女眷闻言也停下了手中动作,偏头向门外看去。
沈恪四下扫视,没见到中年男子,便单刀直入,问道:“谁是林谕?”
林子由曾经和他提起过生父的名讳,但其时他并没有将这个名字和太原林家的某位联系起来。如果不是林子由自己说了,他恐怕一辈子都发现不了对方的身世。
众女眷听到这个名字,有的抿嘴轻笑,有的低头默声,有的干脆和周围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找老三啊……看这年纪,不会又是私……”
妇人起身道:“寻他何事?”
沈恪定定地看了妇人半晌,想起林子由偶尔提起那位主母时的只言片语,几乎可以认定对方的身份。
“我找他……算一笔旧账。”沈恪笑道,“代林子由向他算一笔旧账。”
妇人听到那三个字,宛若被毒蛇咬了一口,既惊且怒,呵斥道:“哪里来的杂种也能进老宅,护院都死绝了吗!”
杂种。
他曾经听林子由如此自嘲。银白的月光洒在酒壶上,将对酌的两人都笼在一片静谧阴寒的冷色里。林子由离他坐得好近,但沈恪觉得他下一刻好像就能踏着那些冷光走到莫名遥远的地方。他莽撞地拉住了对方,对他说——
我爹娘老是埋汰我这个儿子不争气,你若不嫌弃,和我回去一趟,他们保准喜欢你这样的。
沈恪认真道:“我姓沈名恪,明州人士,家中父母明媒正娶,三书六礼一样不缺,实在当不起这两个字。”
妇人仍高声道:“护院呢!”
沈恪和气笑道:“他们恐怕是不会来了。再问一次,林谕在哪?”
他随意拍了拍腰侧的墨剑,众女眷发现他带着兵刃,登时乱作一团。年纪大的还能镇定坐着,训斥小辈两句,年纪小的早就瑟瑟缩着往后走。她们多大呆在深宅之中,少有见到外人的机会,何况是这样来意不善的外人。
妇人见众人慌乱,心中反而镇定了下来。她隐隐觉得,也许那么多年不堪忍受的日子,过到今天便算个头了。
“林家的男人都在偏厅议事,你若要寻他,去那便是。”她扶了扶发间的凤钗,昂首道,“你不是要代那杂种算账么?若是真能把林谕一剑刺死,倒算一了百了。”
妇人的眼角发红,隐隐是邪气入体的征兆。若是无人驱邪,早晚会疯魔而死。
沈恪拔剑,将凤钗斩为两段,冷声道:“再让我听到那两个字,断的就不是钗子,是你的手。”
妇人松了半截凤钗,举起自己的双手,勾嘴笑道:“这双手啊……不要也罢。”
近二十年的年华都耗在了那样一个男人身上,这双从一众青年才俊画像中,单单挑中了笑容可掬那一幅的手,不要也罢。
妇人笑得疯癫,沈恪不再理会,随意从一个使女口中问出偏厅的位置,转身便走。
来之前他曾经想过自己要怎样算这笔账。杀人偿命,这个女子的账最清楚不过,但临了头他还是没下得去手。
萧道鸾见他杀意渐消,道:“你下不去手。”
沈恪不愿意承认,好像承认了,便对不起林子由痛失慈母的漫长岁月。他能想得出亲人离世时的悲痛,一个人无依无持在大家族中生存的不易,却依旧没有办法将这些苦难当成是杀人的理由。
他耸了耸肩,甩开萧道鸾的手,淡淡道:“她时日无多,我何须亲自动手?”
萧道鸾问道:“那你……打算杀谁?”
沈恪也问自己,你打算杀谁?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林父?还是那个阻拦林母下葬的林家主事?
“看到该杀的便杀。”沈恪猛地摇了摇头,想要将游移不定的思绪都甩出脑外,头也不转走向偏厅。
萧道鸾轻声叹道:“你怎么会杀人。”
……
沈恪一眼认出了林谕。
那个陪坐在偏厅之中,身形微胖、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有着林子由相似的桃花眼。只是那双眼睛此时已为堆积的肥脂挤成了小缝,偶尔瞪大时才能看到当年的神采。
林子由若是到了这把年纪,说不定也会长成个走路时要用手托一托肚子的富家翁……
沈恪的脸上方因这猜想露出点笑意,忽的想到林子由生死不明,大概是活不到能笑看儿孙的年纪了。
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林子由的生父,道:“近来你可见过林子由?”
偏厅中毕竟都是男子,比起内堂的女眷要镇定许多。林谕闻言也只是轻轻一笑,道:“不知阁下和……犬子是什么关系?”
沈恪厌倦这些商人说话时时试探的样子,懒得多话,墨剑一拔,道:“见过,还是没见过?”
“自他离家远游,我父子已多年未见。”
沈恪点头道:“他托我代行一事。先和你们打一声招呼,即便你们不允,我也是要办的。”
他隐隐猜到比起多年没有发难的商贾林家,归一宗更可能和林子由的失踪有关。他甚至有种更可怖的猜想……是不是因为叶正找上他们那事,将林子由拖下了水?
那夜之后他也曾多方试探,叶正的死会不会为对方带来什么麻烦,林子由总说无妨。若是沈恪问得急了,他便替两人各斟一杯酒,搪塞过去。沈恪无法,只得提醒自己多加关注,要是归一宗发难,便自己挑了担子,免得连累了在师门前途甚好的林子由。
一晃神间,林谕问道:“何事?”
沈恪道:“替他娘亲迁坟。”
林谕叹道:“当年他娘葬的就不好,我也正琢磨着要换个宽敞些的地方,否则到了下面都伸展不了身子……”
饶是沈恪见的多了,也被他的厚颜无耻所震惊。林子由的生母下葬都过去了十多年,他要是真有心迁坟,早就该办好了。况且当年他的正妻找上了林家主事,用言不顺名不正的名头拦着不让林母下葬时,这位“情深不悔”的人可没站出来说过半个不字。
林谕何尝没看出沈恪面上的惊讶和鄙夷,但他选择了无视。这个人看着不好欺惹,他软上几分,给那死了多年的娘们和不知跑哪儿去的野种一个面子又如何?
沈恪不想再听他开口,直接问道:“葬在哪里?”
林谕愣了一愣,道:“这得问管事……”他连下葬都没有去,怎么知道葬在哪里。
沈恪的眼神阴冷,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林家大房,如今的主事,忽然开口道:“阁下已将来意说明,家弟也允了此事。如此说来……也该算算阁下闯我林宅,破门之辱了吧?”
沈恪道:“闯也闯了,破也破了,你待怎的?”
林家主事淡淡一笑,挥了挥手,一直贴身站在他身边服侍的干瘦男子上前一步。
那一步让萧道鸾心生警惕,也不动声色地往沈恪靠近了一步。
干瘦男子面色蜡黄,像个药罐子。但病成这样还能让萧道鸾如临大敌的人,修为想来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