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安静地哭,深夜锁了门的自己的房间给了她一种安全的错觉,只有文字没有通话也让她满足——她不会再在何珮面前输得一败涂地,像只落魄的落水狗。
其实她们的谈话并不消极,也没有争锋相对,洒脱的很。
何珮说她们高一的时候的事,难得的绘声绘色、像个生动活跃的人。她骂程璧云就是个流氓,天天袭她胸调戏她,刚开始玩笑的指责慢慢变成了沉淀下来的倾诉与分析,连“喜欢”都能够坦然。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你的,脸又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性格也不是,莫名其妙。”
“我这么可爱你为什么不喜欢我!”程璧云笑骂回去,脖子上凉凉的都是水痕。
“卧槽有你这么自恋的吗!”
“我本来就很棒,哪里自恋了!我就是实话实说!”
程璧云却忽然觉得哪里不一样。
这次她不是在拿刀血淋淋地戳自己溃烂的伤口,她是在清理腐肉,让它重新长好,连眼泪都像是积压许久的水槽,断断续续地流淌,清洗苔藓与污迹。
她们又说了许多,何珮开始呛程璧云的“黑历史”,调侃地说那封情书和后者喝醉之后的发疯。
程璧云的指尖开始颤。
“我记得你那时候还在那边笑我!我都听见了!”
“啊?我什么时候笑了?”
“你哼了几声!我听得清楚得很!”
“那不是笑,”何珮说,“我那时在哭好吗!”
☆、第 8 章
她们又说了许多,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程璧云完全没印象的事都被何珮翻出来如数家珍,程璧云在惊叹之余又有些别样的情绪,也许可以称为“自惭形秽”。
坦白讲,她们高一相处时发生的事就那几个大节点程璧云知道,再细点就两眼一摸瞎,可何珮连她有时候说过的话干过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让人感动或是心酸。
何珮是真的喜欢她。
——可她呢?
“你还记不记得你开学那时候问我为什么火气那么大,喊我‘向珮’?”
程璧云愣了一下,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因为后来被第三人指出自己喊了将近两个月的名字是错的时候的尴尬毁天灭地,这让她好一阵子没敢对何珮耍流氓——心虚,便承认了,想知道何珮为什么会提这件事。
“我那时脑子抽了下,也不知道怎么就答应了……然后你问我是不是女朋友那时也是,我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就点头了。”
这实情听来让程璧云哭笑不得,她还以为那时候对方是高冷型,没想到完全就是懵逼状态,全是错觉,想回应脑子却自发开启了回避状态,遮遮掩掩地回道:“我那时候就好奇,全瞎猜的。”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纵使她们现在在“坦诚相对”,有些话她也不会说。她不会把自己最柔软、最无保护的部分袒露出来。
她该如何表达她自己都没弄清楚的情绪?何珮对她来说究竟是什么?她对何珮来说又是什么?她们现在又是什么?好朋友?前任?暧昧关系?四不像?究竟是什么?
她怕说了就毁了——相当自私的想法。她不是怕与何珮的这奇怪的关系毁了,是怕掏出自己内心最隐秘而柔软的部分却被利刃或轻或重的割伤,怕自己会受伤。
她是这样——何珮呢?何珮对她的“坦诚”又究竟有几分?是否也像她这样遮遮掩掩避重就轻?
她希望是的。
她抗拒与她过于亲近,或者抗拒与所有人亲近。她的安全距离过宽,还严加恪守那条底线不准人踏进一步,不准任何人掀开她嘻嘻哈哈装傻卖蠢的石膏面具窥探到她脆弱而蜷曲的肉身。
何珮又开始讲她从未见到过程璧云这样的流氓,袭胸推倒扒衣服,无恶不作;说她那时候纯洁得不得了,当然一被调戏就脸红,现在可没以前那么纯了——程璧云从这些毫无生命的黑体字间都能想象到她下巴微微抬高的骄傲模样,觉得心里其实不是很舒服。
她喜欢纯洁的、柔软的、乖顺的东西,以前何珮占了第一个、剩下两个不搭边,她都能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起码有过一时,可现在这唯一的第一个没了,剩下两个她以为何珮先天缺失的就来了,她真的很不适应。
她只挑她能说的回报对方,各种学友脸表情跟了一路,因为她觉得只有这个能最恰当地表达出她现在的心情——毋宁说是保护。
“喜欢你是因为你有件熊猫一样的毛绒外套。高一有天路过你寝室,看到你在上铺背对门口坐着,身前一堆零食,跟个熊猫球一样。我就喜欢毛绒绒的球状物。”
——说了谎。她那天只是觉得何珮那个样子很可爱,还没到喜欢那一步。她只是需要找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和说服对方,仿佛这样才能够安心,觉得自己不算辜负她。
“以前都别人追我,我就唯一主动出击了一次,直接在你这撞铁板,你说这对我打击大不大啊。你给我发的短信和写的信我都删了撕了,气的很。”
——真话,痛苦却藏了一半。仍然有些事是不能说的,比如那些无声无息的眼泪。
何珮听到后似乎并不惊讶,还笑得畅快:“我就知道哈哈哈哈——我当然确实挺不作为的,觉得你不是真心的,很怕你在玩我,我受不起,所以一直很抗拒。”
这话就如同一根尖针往程璧云的心上扎了下,一瞬的疼,往后就是烧灼、发痒、酸疼。何珮在某些事情上的感觉准的出奇,程璧云却从来只承认她愿意承认的部分,即使她现在让这屏幕对面的人带着回忆起了那些痛苦的时光而眼睛再度热烫,她还是选择避重就轻,让自己看起来足够洒脱坦诚。
“谁玩儿你啊。我玩儿你我还伤心个屁,早拜拜了,谁跟你耗啊。”
何珮不以为意,开着玩笑:“鬼知道,你高一还跟我嘱咐了好几遍你说的话别全信,你自己都分不清是真的还是假的。”
程璧云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以前的自己实诚的可以,连这种武林秘籍都对何珮毫不藏私,连张底牌都没留,活该过了这么多年这石头穿越时空砸到自己的脚,可她还是回应得无赖:“我当时真的很真好不好,我还没对谁这么上心过呢。”
真话适合用玩笑表达,玩笑有时候却还是玩笑,程璧云理解得透彻。
接着两个人你来我往调侃几句,云里雾里像在打太极,程璧云没办法放松下来,何珮却又开始对她掏着心窝:“我高一的时候觉得你特别神奇,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都察觉到了,你都怎么知道的啊?我觉得自己藏得挺好的。”
“就感觉啊,气场,很明显啊。”程璧云被她这么一提也想起来那些破事儿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那我那时候问你你是不是心情不好你还轰我,说我多管闲事!搞得我每次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误会了。”
何珮也显得很激动:“谁要告诉你啊!我那时候天天觉得你在捉弄我,我告诉你我心情不好你不是会变本加厉捉弄我吗?我才不想这样。”
“姐。大姐。”程璧云无奈极了,“我为什么要捉弄你那敏感又脆弱的内心啊,我有那么闲那么恶劣吗?”
这他妈的……
“你肯定不记得你当时写过一张纸条给刘俞杰了。当时你跟他不是玩得好吗,他那段时间很消极,上课看漫画杂志还被老师抓出去谈话,然后你就写了一张小纸条鼓励他追求梦想之类的。那张纸条后来我在晚饭时间教室里走廊看见了,上面被人踩了几个脚印,我读完之后很感动,觉得这张纸条要是有人写给我我肯定会珍藏一辈子,但是刘俞杰就直接把他扔地上了。我当时特别愤怒,想他为什么不珍惜,然后我就意识到自己对你的感情了,同时我又很恐惧,觉得你是个会操控人心的人,知道怎么钻别人感情的漏洞,所以就对你特别警惕,也告诫自己千万别被你钻了空子。”
……都什么破事儿啊!
程璧云觉得自己那些年凄惨无比的遭遇和一堆现在被何珮指认出来的莫须有的罪状真的是他妈的冤,太冤了。
“我高一那年健康阳光积极向上热爱热血漫画,人生理想就是要当火影海贼王驱魔师,我看刘俞杰那苦逼样我当然爱心爆发鼓励他啊,他想追求画漫画写小说的梦想有错吗?妈的我跟他熟的很,我写过去也没想要什么结果啊,我就想抒发一下内心的中二之情,他看了觉得我是个傻逼对我笑了下就扔了,这就是好朋友间的鼓励和调侃啊,我俩心里懂就行了,怎么被你说成这样了?我的妈呀还操控人心,我是混世魔女啊?”
何珮也开始笑,“我当时是那样想的,看来是对你误会很深了。然后后来下学期我有次心情特别不好,你也发现我心情不好了,我当时就想你要是能过来安慰下我,我知道你是坑我也跳了,真的就那种给你当狗都可以,但是你问了下就没理我了哈哈哈哈,所以你也失去了一个好机会。”
这他妈的都是破事儿。
“姐。大姐。下学期我们都闹成那逼样了,我次次找你热脸贴冷屁股谁还理你啊,狼来了的故事听过没啊。你思维正常点行吗?”
要命。
何珮这脑补能力他妈的不去写小说真是浪费,搞什么心理,屈才。
“狗”这个字她却看进眼里了的,与之而来的还有那熟悉的负面和深沉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何珮总能引发她内心黑暗的那一块,还毫无自觉。
这些词汇太“重”了,她不喜欢。她只喜欢轻松而自由的词汇,那种无论哪一方抽身对另一方都不会有太大影响的词汇,比如“用途是打发时间的朋友”。
程璧云忽然没了再聊下去的耐心和兴致,东扯西扯就结束了话题,起身摸去卫生间擦干净脸又刷了牙,缩起身子睡起觉来。
窗帘已隐隐透出苍蓝色了。
她要往后退一点距离,何珮离她太近了,似乎伸手就可以掀掉她的石膏面具。
☆、第 9 章
那次互相走得足够深的谈话仿佛昙花一现,程璧云是刻意不想再提,找何珮的时候也总说些无聊的废话,与她分享自己的生活,何珮那开头接受对方好友申请的“惊人”热情也偃旗息鼓,又多多少少恢复了以前的被动,仅仅没那么冷冰冰而已。
程璧云仍旧是需要一个打发时间的人,好让她在无聊的时间没那么局促,就也不大在意她的态度与否了。她找她,她陪聊,够完美。
只是她总是忽略人的欲望是会如海绵一般涨大的。
何珮回应她,这就是一滴水,泡湿了一个角,往后越来越多的需求和渴望就接踵而至如雨后春笋。
她又逐渐开始计较对方对她的关注是否足够,计较她回应自己找她聊天的速度快慢,计较她什么都不说消失一段时间还不报备理由,计较自己在抱怨吐槽的时候对方不会安慰软语,计较计较计较计较,各种各样的计较快把她逼疯,在午夜间又再度让她万蚁噬心,膨胀的黑暗的欲望长出鬼魅的荆棘将她牢牢捆住。
或许她是爱她的,因为她感到痛苦与仇恨,还有深沉的窒息。
她必须得克制自己这些漫无止境又足够强烈的欲望,她知道她手里总握着刀,要什么就必定会伤人,而她不想让她们闹得太僵,她还需要一个说话的人。
她那些青春时代遗留下来的浪漫还没被萧索的大学生活磨灭,她知道什么东西讨人欢心,所以三月何珮的生日她送了她花,心里阴暗的情绪却如同穿越时空种在了那些未开封的土里。
花是会死的。
没人浇水会死,水太多也会死,生病了会死,没阳光会死,阳光太烈也会死,多么脆弱又不堪一击,头顶的花朵却又那么献媚讨好。
和她这腐烂又矫情的心态多么像。
——死了才好。
死了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告诉自己何珮并不关心在意她,她所有的渴望紧抓不过孤独使然,其实她们本就不相和,只是临时的谈话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