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山明在干什么?
方栩文坐直身子,脚尖点了几下地,没忍住开门出去了。戚山明正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发呆,听见他出来连忙站起来,端起茶几上一盘切好的苹果说:“你休息吗?吃点苹果吧。”
方栩文点点头,坐在沙发上吃起来。戚山明也坐下来。方栩文垂着眼睛假装很专注地吃苹果,余光却不时往身边的人身上瞟。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开电视看一看?就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呆吗?一坐一天?
“你怎么不开电视看?”方栩文吃完了,忍不住问。
戚山明道:“怕吵到你。”
“没关系的,房间隔音很好的。”方栩文一想到这几天戚山明就光坐着打发时间,心里就有点说不出的酸涩来,他希望戚山明在他家里不要感到拘谨,能找到一点事做。他最近太忙了,抽不出时间陪他,但也没办法忍受戚山明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发呆,仿佛某种可有可无的透明的幽魂。
他下定决心:“今天晚上一起出去散散步吧。老闷在家里不好。”
戚山明点头。方栩文回到书房坐在电脑前,心里却突然有几分泄气。屏幕上新邮件跳出来,催促他快一点,他勉强回神继续工作,一直到快傍晚才结束手头的事。
发完邮件,方栩文站起来走到房门前,犹豫了一会才轻轻打开门出去。客厅里,电视上放着导购节目,声音被关了,只能看见主持人不断开合的嘴唇和夸张的面部表情。戚山明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落进的余晖,和上午一模一样的姿势,看着很落寞。
方栩文脚步一滞,站在那里默默看他微驼的背影。戚山明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有点惊讶地说:“啊……我还没有准备好晚饭。”
“我们叫外卖吧。怎么不开声音?”方栩文走到他身边坐下,神色如常地点开声音随便转到一个台,笑道,“终于干完了,陪我看下电视吧。”
戚山明点点头,看着电视,偶尔飞快地瞟他几眼。方栩文想了想,脱掉鞋子把腿盘在沙发上,往后一仰倒在抱枕里,装模作样地喟叹道:“好累啊。你累吗?你也这样躺下来吧。”戚山明笑了笑没动作,方栩文坚持要求,甚至还笑着上手把他拉下来。戚山明一个不稳,直接倒在了方栩文旁边。
在那一瞬间,他们躺在沙发上看着彼此,电视剧开始播插曲,空调风呼呼地吹了一阵又停止。方栩文感觉到某种又轻又脆的东西敲在心上,让他忍不住一直看戚山明的脸。戚山明跟他对视了一会马上垂下眼,睫毛颤了颤,把脸转过去一点说:“现在点外卖吗?我去打电话。”
方栩文道:“算了,外卖太油了,我吃点沙拉就好了。太累了,我们再躺一会好吗?等下我们去散步。”
戚山明把脸转的更里面一点,说:“好。”
结果是,他们没有去散步。
他们躺在沙发上,一直躺到太阳下山,路灯亮起,沉沉夜色像洇开的墨从窗外染到室内。方栩文偏着头睡过去,一缕头发落在眼睛上,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戚山明看着那缕头发,半晌轻轻伸手将它顺到后面去,然后注视着他的脸,很久很久“他睡着了,”戚山明想,“还没有吃晚饭。他总是这样吗?他好像经常不怎么好好吃饭。”
他僵着背慢慢从沙发上坐直,把电视关了,空调风调小,洗了水果做成沙拉放在餐桌上,然后犹豫了一会又走进主卧拿了一条小毯子出来,轻轻盖在方栩文身上。做完这一切后他突然感到非常无聊,似乎光站在这里是很难以忍受的,必须要再随便找些什么事情做,可是又无事可做,最后他干脆也躺在了床上,百无聊赖地盯了一会天花板,还是偏头去看方栩文。
方栩文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看着他的时候,戚山明觉得心里像落了些沙沙的东西,好像下雪前落的雪籽,很轻很轻,能够听到声响却摸不到踪影。一种很新奇的感觉,无法形容却又总是存在,牵引着他的目光不断转向方栩文。
真奇怪啊,究竟是什么?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睡着。他做了一个下雪的梦,梦里方栩文撑着伞,站在一条狭长逼仄的小巷里。伞面上沙沙地响着,方栩文在伞下拉住自己,说:“还有一条路。”
他于是抬头看,果然在前方出现了一条岔路,蒙着雾,看不太清楚。但他在梦里突然如释重负,想也不想地从原来的路线上离开,朝那里走去。
第二天晚上两人吃了晚饭,方栩文就兴冲冲地拉着戚山明要去散步。
散步的地方是家附近的一个公园,晚练的人比较多,路上经常有跑步的人气喘吁吁地经过。戚山明走在方栩文左边,以防有锻炼的人不小心碰到方栩文的手。
路灯不太亮,照在湖水上黑沉沉的,老人的交谈声和小孩子的嬉闹声在半空中荡开,完全不是方栩文想象中静谧的样子。他有点失望,强打精神露出很高兴的表情走着。戚山明看了他几眼,问:“手痛吗?”
“不痛。”方栩文摇摇头。
走着走着,就见前面有小贩坐在路灯下打瞌睡,旁边有一辆摆满了花草的三轮车,几个小孩子蹲在地上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地看脸盆里的小金鱼。方栩文突然想到可以买盆花回家给戚山明养着打发时间,于是走上前去看。小贩打了个哈欠看他们,懒洋洋地说:“看一下,都很好看的。”
方栩文随手挑了个盆栽,付完钱一转头却见戚山明站在小孩子旁边,垂着眼睛神色认真地看金鱼,心里跳了跳,又对小贩说:“再买两条小金鱼。”小贩掀起眼皮自下往上打量了他一眼,不做声递给他一个小网勺和塑料鱼缸,要他自己捉两条。他接过来又递给戚山明。
戚山明愣了愣,手里拿着儿童玩具似的小网勺问:“你要养金鱼吗?”
“对啊,金鱼不是招财吗?你帮我挑两条,”方栩文随口道,“希望公司办得好点让我发财。”
戚山明笑了,两个酒窝在路灯光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你信这个啊。”他蹲下去,很仔细地捞了两条看上去最活泼的,又把鱼缸举起来就着路灯左右看了看。方栩文伸手要接,他收回手站起来,说:“我来拿。”又一手把盆栽抱在胸前。方栩文付了金鱼的钱走在他旁边,觉得这个造型太好笑了,一路都在憋笑。
戚山明莞尔:“很好笑吗?”
夜风徐徐地吹,方栩文走在风中觉得自己像喝醉了一样,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全都看不见了,路上只有他们两个走着,他吊着一条胳膊,戚山明抱着一盆花和两条金鱼。这条路真长真宽,这个公园有这么大吗?他站在戚山明旁边,觉得每一秒都可以被拆分成无数个瞬间,无数个可以珍藏的时刻。
“有点好笑。”他没忍住笑道,“像放学了背着妈妈买小金鱼的小学生。”
戚山明扬了扬鱼缸:“祝你发财。”
方栩文笑:“谢谢。”
他看着戚山明的侧脸,心里想:“而我——我也像个偷偷摸摸谈恋爱的初中生。”
第十三章
绕公园的一圈路很快走完了,他们回了家,方栩文找了个空位放鱼缸和花盆,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对戚山明说:“要拜托你好好帮我照看小金鱼了,可以吗?我能不能发财就看你了。”戚山明忍不住笑起来,又拿了杯子往花盆里浇水。方栩文看着他,心里暖洋洋的,只觉得以后所有日子都和他一起度过就好了。
戚山明浇完水,一回头见方栩文还站在原地看他,奇怪问道:“怎么了?”
方栩文脱口而出:“等我的手好了,你能再住段时间吗?”话刚说完,像猛然惊醒似的又弥补:“我是说,拆了石膏可能还是不太方便,你……你可以再留一段时间吗?”
他心里突然泛了几点难过,浅浅的,像墨滴入水中后弥散:“不会很久的。”
戚山明说:“好。”
深夜,方栩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坐起来盯着自己的手发呆。石膏只要打一个半月,拆掉后最多也只修养两个月,那之后还有什么借口可以留下戚山明呢?不,没有了。骨折只是个意外,本来……本来他们也不会住到一起的。
他开了夜灯下床,拉开窗帘站在窗边看夜景。月亮细瘦,暗淡的月光落在他脸上,被防盗窗的栏杆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纹。
客厅内,戚山明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时钟走动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回响,他盯着被子上的褶皱,默不作声。
商店的减价海报一幅幅张贴,小彩灯和装饰带像爬山虎,从花坛和行道树一路向上,攀爬到商厦几十层之上的店铺内,情歌仿佛雾气在整个城市蒸腾升起,和绚烂光影混合后融化在所有幸福的脸庞上。七夕到了,全世界都快乐,只有方栩文不快乐。
非常、非常不快乐。
他原先打算的好好的,一定要过一个想起来就让人怦然心动的七夕——像所有情窦初开的中学男生妄想的那样——但是,梦想破灭了。最开始是他突然发现节日当天他要去医院复诊,在地铁上他还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抓紧一点还赶得上行程。但是那天医院的人突然多到用人山人海形容都不够,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人像是专等着这天从地下蹦出来,化作训练有素的蚁群四处爬行。他感觉自己是汹涌潮水中一根孱弱的水草,在摩肩接踵中用一只手艰难游泳。戚山明很惊奇地说:“这么多人!”他则生无可恋地坐在座位上等叫号,悄悄取消了为了节日而安排的预约。
一个上午和一个中午就这么浪费了,不过没关系,还有下午。他这样想,然后接到了肖铎星十万火急的电话。公司出了什么事,没听清,反正就是出了什么必须要他花一个下午去处理的事情。他坐上地铁,握着栏杆,看窗上自己面无表情的倒影。
一个下午过去了,连晚饭都是在公司吃的盒饭。好了,还有晚上!晚上总没有事情了吧!他拉着戚山明去电影院,在拥挤情侣中穿行。影院内的甜品店有七夕特别促销,消费满八十元后赠送两个小甜点,如果情侣愿意当场接吻十秒钟就可以把两个小甜点换成一份情人特别款。他挎着购物篮在店里瞎逛,往篮子里扔了一堆根本不吃的甜甜圈后终于凑够了八十元,然后站在柜台前预备尽力说服柜员给他一个情人特别款——运气差到要过一个根本不像七夕的七夕,什么都不如愿,现在他只想拿一份徒有“情人”其名的甜品,这样卑微的愿望总该可以满足吧?
不——不可以,先生,除非您能和您的恋人参加活动,不然我不能给您换。柜员冷酷地拒绝了他。后面的情侣已经在一片叫好中亲吻了十秒,女孩脸红扑扑地从他身边挤过要来拿甜品。他把心一横,一堆话堵在舌尖决定说什么都要如愿,这时却被旁边的声响吸引了注意力:一个抱着和他同样想法的中学男生,趴在玻璃柜上好话说尽撒娇求饶,差点没在地上打滚,终于志得意满地捧回了情人特别款。他看了一眼那明晃晃的高中校服,仿佛被临空照头打了一棒,恹恹地投降:“算了,就给我那两个小的吧。”
而戚山明站在甜品店外,对里面发生的战争一无所知。他接过方栩文满满一袋甜甜圈后甚至还天真地发问:“你不是不爱吃太甜吗?”方栩文看着他悄悄叹了一口气,进场后坐在位子上想,还能更倒霉一点吗?
能,很能。
电影看到一半,男主角杀父仇人的身份即将揭晓,方栩文突然又接到电话,告诉他公司的情形变得更糟——糟到大家几乎要一拍两散,明天他就可以登上飞机离开祖国这片令他梦想翻船的伤心地。他仓皇走出影厅,站在五光十色的梦幻大街上打电话,身后跟着不明所以的戚山明。一对对的情侣、早恋的学生和老夫老妻从他身边经过,在情歌中每个人都幸福,七夕是让大家幸福的节日,所以他也只好压抑怒火不厌其烦地打电话,告诉他们:“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别担心,我和肖总会处理好的,先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七夕快乐。”
在一片欢笑中他挂掉电话往回走。他祝所有人七夕快乐,除了他自己。
“大不了就回美国,”他想,“大不了……不,我不要回美国。”
他突然停步,转身看着戚山明,在如梦似幻的璀璨街景中,他和他对视。也许今天发生的所有不顺全是为了此刻最大的不幸做铺垫。在起伏心绪中他发现戚山明非常遥远,虽然对方就站在眼前,没错,伸手可及的地方,但还是很远,非常远,他们中有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有东西翻涌着挣扎着要出来,要吞没他,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从小就这样:当他企图把一些自己处理不了的不安与惶恐封闭在身体某处时,这些东西会假装无法抵抗乖乖被他压下,然后在某一天,某个绝佳时刻大举反击攻城略地。这次是关于戚山明的所有的,他强迫自己不要考虑,只要去爱的背后的东西。
保安室里语焉不详的“杀人犯”,也许会成为阻碍的相同的性别,戚山明到如此境遇的终极秘密……他害怕这些。这段时间达摩克利斯之剑一直悬在头顶,但他欺骗自己从未担忧,他一厢情愿伪装勇敢,并且期待戚山明也有相同的勇气。他不愿考虑戚山明也许没有。也许戚山明就是不喜欢他,因为性别,或者其他。也许他们就是没有办法在一起。
他真的很努力去装作不在意。
但现在幻境崩溃,他感觉自己又变成了童年时的那个孩子,总是目睹别人的离去又无能为力。他想也许他真的要回美国了,一事无成,一败涂地,不管是事业还是爱情。他看着戚山明,在朦胧暧昧的光线中,觉得他真遥远。
然后戚山明走上前,轻轻抱住他。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一切都会好的。”戚山明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没关系的,不要哭。”
一旁行道树上的彩灯突然亮了,世界璀璨又明媚。
方栩文沉默着埋在他肩上,过了一会才闷闷地说:“公司出了点事……很困难。”
“会好的。你这么优秀,没有事情能难倒你的。”戚山明道。
方栩文短促地笑了一声,也伸手抱住他:“我没有那么好。还有,我没哭啊?”
“提前说一声,你刚刚确实没哭。”戚山明轻轻拍他的背脊,“但是你小时候一没拿第一就哭,还趴在桌子上偷偷哭,不想让我知道。”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才读小学吧?”方栩文哭笑不得地推开他,“我长大了!”
戚山明温柔地看他。
“我知道你长大了。但是,不要哭。”
他上前一步重新拥抱他。
在戚山明的怀抱中,方栩文埋着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感到自己又有力量把那些东西压下去了,其实很快,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其实只要戚山明在这里就不困难。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戚山明说:“回家吧。”
第十四章
在那个糟糕的七夕之后,方栩文结束病假回到公司继续劳作。高压气氛中有职工率先提出离职,然后这种焦躁忧虑的心情彼此传染,办公室里的位子仿佛夜晚停电潮袭来的大都市,一个个逐渐空了下去。八月中旬的炎热夏季,日光雪白滚烫,把世界照耀得璨然一新又格外冷漠。方栩文站在他常看夜景的那面玻璃窗下看一个员工抱着纸箱离去的背影。他对她印象深刻,是一个绑马尾、嘴角总是上翘的姑娘,走起路来轻巧地像在云中跳跃。而现在,她抱着纸箱走在一棵高大却蔫头耷脑的行道树下,没有蹦蹦跳跳。他曾经以为她是最不会离职的那个人,但是现实如此,他的梦想不能让一个人放弃生存。如今这一层楼比往常更空旷,他回想前不久夜里加班一起吃宵夜的画面,仿佛那是臆想而来安慰自己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