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有心人

有心人_分节阅读_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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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人烦闷的、糟糕的夏天。

    为了应对这次危机,他已经疲惫地工作了两个多星期,也许未来还要更久。办公室里的气氛紧绷凝滞,剩下的人在忙碌间隙偶尔对视,眼神里都是他竭力维稳的谎言无法欺骗的惊疑、犹豫和试探。肖铎星眼下的黑眼圈越来越深,他也同样。在事业流失的时间里他感到熟悉的阵痛,曾经被戚山明的怀抱安抚下去、现在又蠢蠢欲动着的痛苦。他企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假装对最近戚山明突然的远离和隔阂毫不知情也毫不在意——但是没有用。他总是想起这个。他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在那一刻的那个怀抱下,一切都显得很好,不是现在的样子。

    他被危机冲昏的头脑对潜伏的不幸变得分外敏锐。在那个七夕之后不久,不论是戚山明想要掩饰的生疏动作、刻意隔开的距离或者回避的眼神,都在昭示有什么在暗中发生了。头顶的剑摇摇欲坠,他自暴自弃,听之任之,连原因都不想去追寻。他接受自己失败者的命运。

    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戚山明为何如此。

    在那一刻,在那个拥抱中,七夕的焰火突然升空绽放出灿烂华彩。戚山明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不受控制地跳动着,砰砰,砰砰,像有千言万语不得不说无从说起。那种奇妙的落雪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突然发现也许自己在期待的就是此刻,当他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停留在方栩文的脸上,当他照看着金鱼和花时走神,当他为之后可能不用再照顾方栩文而古怪地失落时,他期待的也许就是这样,拥抱着这个人。七夕的焰火下这一切昭然若揭,他喜欢方栩文。

    他喜欢着同为男人的方栩文。

    不行,不可以。

    他无法形容对自己来说方栩文是怎样一个人:太好、太好了,所以值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生。他知道方栩文曾经交往过其他女孩——在那些相片中总有蛛丝马迹——他可以想象方栩文的未来:在很多年后,他事业成功,回想现在的绝望时刻只会归结其为一个小挫折;他将有一个和他相配的妻子,无论是学历、长相还是家境;会有儿子或者女儿。总之,方栩文的正常生活不会和同性恋三个字产生任何联系,而他对方栩文的爱慕会阻碍这一切。不,也许阻碍也太夸大,它会让一切显得没那么清白。可方栩文值得最清白的。

    他尽力让自己远离、远离,达到极限中的安全距离。他要消灭自己罪恶的心思。

    当方栩文在公司昼夜拼搏时,他总会在空荡荡的家中反复回忆此前是否曾情难自禁做出过什么。一方面,他担心自己的举动暴露心意,而这会让方栩文感到更加疲于应付;另一方面,他又担心他会察觉这点而同自己彻底决裂。当他意识到这个想法后曾震惊于自己的自私,但是没有办法,在每一次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追随那个身影时,在他忽然飘远的意识兜来转去也离不开那个名字时,一个声音总在耳边强调:你害怕他离开你。

    ——是的,我害怕他离开我。除他之外,没有人会向我伸出手了。我只能一直一直在这条逼仄小巷中走着。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这一条路,没有另外的了。

    也许他要更主动一点,也许现在的安全距离还不够远,也许再远一些,这份心思就会逐渐消失。

    但是已经没有办法再远下去了。

    见到方栩文的每一刻,他总是会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想要看他,拥抱他,想和他说说话,随便什么,想和他一起散步,一起躺在沙发上什么都不做。矛盾而痛苦,他为此备受折磨。到最后他甚至升起了一种危险的念头,认为或许仅仅凭借他的意志力还是太不可靠了,索性把那个秘密告诉方栩文吧,然后方栩文会离开他,总好过现在,想要靠近这个人,又怕弄脏这个人。

    他差一点就付诸行动了。

    那是台风过境的一天,大雨倾盆,世界沦陷在灰暗的雨水里。方栩文的忙碌终于到了尽头,正坐在沙发上剪指甲,他宣称自己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剩下的听天由命。

    戚山明在一旁喂金鱼。他撒了一把鱼食,木木地看着两条鱼浮上水面欢快地大口吃着。这一天是久违的、两人长久地待在一起的时间,可能也是坦白一切的最好时机,他这样想。金鱼们不一会儿就吃饱了,徐徐沉下去,他望着他们,心想:“如果等一下小一点的那条躲到水草里,我就告诉他。”

    那条金鱼吐了个气泡,摆动尾巴向水草游去。

    “不对,换一个。”他突然改变主意,“如果另一条也游到水草里的话,我才告诉他。”

    他紧紧盯着另一条金鱼,看它的尾巴在水流中灵活地摆动着,一会游到这里,一会游到那里,像是全然不知自己身上负有多重的使命。他正看着,突然若有所觉似的往方栩文那里看去,后者正艰难地试图用骨折的左手为右手剪指甲。他连忙走过去接过指甲剪,抛下这里的结果。在向方栩文走去的那短短几步路里,他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想:“他的手还没好呢,以后再告诉他。要等他手好了才能说。”

    他暗自雀跃起来。

    他坐到方栩文旁边,久违了的亲密距离,接着托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掌心里。他把头凑得很近地剪了大拇指,突然发觉这样子方栩文不得不举着手,太累了,他干脆坐到地板上,垂下头专心致志地为方栩文剪指甲。

    雨水打出密密麻麻的响声,整座城市像是灰色的废墟。方栩文看着他的发漩,沉默了一会,问:“我一个星期后就要拆石膏了,我查过了,可能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还是要注意一点。你愿意接着再住一段时间吗?”

    戚山明抬头望他,发觉他的神色很疲惫,有点犹豫地开口:“我……”

    方栩文突然打断他。“算了,还早着呢,”他摇摇头,眼睛看着窗外的大雨,不知道在说服谁,“到时候再说吧,不用急着告诉我。你再考虑一下吧。”

    戚山明踌躇了一会,又低下头剪指甲。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十五章

    方栩文拆石膏的那天是个大晴天,拜台风所赐,气温并不太热,是个郊游踏青的好天气。最终结果中的一个已经揭晓:方栩文不必灰溜溜地回美国了,虽然元气大伤,但公司仍然可以继续下去。肖铎星脑袋一拍决定让全公司的人一起去野餐,既庆祝公司度过一次艰难挑战,也庆祝方总终于从独臂大侠的状态中解放。

    虽然说是全公司,但如今包括两个老板在内也只有六七个人。肖铎星买了一堆烧烤器材和食材,自己拿不下,方栩文手才好不能拿,职员们中好几个是女孩子也不方便,就拜托戚山明来帮忙。到了野餐场地,他们两人按照说明书摆弄了好一会才成功。肖铎星大汗淋漓地烤着几个鸡中翅,对戚山明道:“你能帮我叫一下人吗?真是的,让老板在这里挥汗如雨,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谢谢啊!”

    戚山明擦了汗,往附近的树林走去。两个女孩子在空地上打羽毛球,球飞到一半卡在了树叶里,她们够不到,就有点害羞地跑过来请戚山明帮忙够一下。他举着球拍伸长胳膊去拍那团树叶,透过移动出的空隙看见方栩文站在不远处。

    羽毛球掉到了地上,女孩子们捡起来后不住道谢。他有些不自在地说了不用谢,让她们找一找其他人过去给肖铎星帮忙,自己往方栩文那里走去。

    野餐地点是一个森林公园里特别开辟的野炊区,前几天下过雨,此时许多湿淋淋的枝叶堆在地上,踩上去有细微的折断声。戚山明低头从茂密树叶间穿过,看见方栩文站在一棵非常高大的树前看着树干上的纹路和苔藓。天气很好,晶蓝色的天空中只有几片狭长薄云,暖而干燥的空气里能闻到松树的味道。方栩文站在那儿,正好有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金影,落在他挺直的背脊上。

    戚山明站定在几米之外。在那棵大树的一根树枝上,一片忧郁过度的树叶在风中摇摇晃晃,最后飘落下来。他看着这片单薄的树叶,心想:“如果它落到他左边,我就告诉他;如果落到右边,我就再迟一点告诉他。”

    这片叶子在半空中被风裹挟着左右盘旋,旅行了很久,最后很轻地落在了方栩文的头发上,没有令他察觉。

    有人群的嬉笑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风声中变得模糊不清。四周只有风和树叶在说话。

    戚山明盯着那片叶子最终的归宿,像也跟它到达了旅途终点一样,全身心都松懈下来。他突然和自己和解了,决定承认自己的自私。他发现本心是不可战胜的,不管做多大的努力进行多么艰难的抗争,所有壁垒土崩瓦解只要很短暂的一个瞬间。此刻,当他注视着方栩文的背影,他决定投降,他决定不去反抗。

    “我不会告诉他那个秘密了。”他在心里轻轻说,“我不会再强迫自己远离他。我们可以继续住在一起,像往常一样,等到他的手彻底好了,等到他……已经不用我照顾他的时候,才是我跟他告别的时候。”

    他如释重负,步伐轻快地向前走去。方栩文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就见戚山明站在身后,向自己的头上伸出手,接着一片叶子被捏在指尖。戚山明的酒窝挂在两边,笑着说:“有树叶落在你头上。”

    方栩文说:“噢,谢谢。”

    他们一齐往回走。小道旁,有鸟在树枝间跳来跳去,人群的吵闹声愈来愈清晰。戚山明感到很紧张,稍稍咳了一声说:“我……就是,我也去查了一下,你的手还是少动一点比较好。所以我……咳咳,我的意思是,我……”

    “你想说你愿意再留下来一会是吗?”方栩文突然语速很快地打断他,“你想说这个,对吗?”

    “对……”

    “好的!我没什么不方便的!”方栩文再一次打断他,然后紧紧盯着他的脸像在确认什么。戚山明屏住呼吸接受他的目光,两人的视线相撞,接着方栩文的神情放松了,眉毛扬起来,眼睛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太好了,谢谢你。太好了。”他不住地说,“真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你。……看!我们到了。他们在烤什么?快去看看!”

    他步伐加快,丢下戚山明自顾自走到了烤架旁,嫌弃地问肖铎星“你带来的食材是一堆鸡翅形状的炭吗”。在之后的时间中他一直在讲话,不停地讲话,而且语速奇快无比。肖铎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忍不住问旁边的人他是不是喝酒了,在得到否定回答后忍不住感叹:“我的天啊,他前几天得压抑成什么样啊。”说着随手递了一罐旺仔牛奶给戚山明。方栩文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马上道:“他不喝牛奶,给我吧。”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后抿抿嘴,又开口讲他二十岁那年在帆船比赛上的什么事。最后肖铎星忍无可忍,把一串茄子塞到他嘴里。世界清静了。

    方栩文猛地一咽,被一大口茄子噎到了,摸着喉咙咳得撕心裂肺。戚山明坐在他旁边一脸担忧地给他倒水拍背,拍着拍着表情绷不住,低下头悄悄笑了。

    野餐之后,生活像驶离暗礁区的船,再次踏上平静安详的旅程。方栩文重拾了每日惯例:早晨六点半起床,在跑步机上慢跑,冲澡,一杯咖啡,吃早餐的时候看一看手机上的邮件和新闻,最后开车上班。但和以往不同的是,现在的每日惯例里多了戚山明:闹钟响起,客厅与主卧的窗帘同时拉开,方栩文打开`房门边打哈欠边说“早上好”。洗漱台上,两个杯子同时被拿起,方栩文对着镜子刷牙,刷着刷着皱眉撩起睡衣下摆端详自己的肌肉,问身边的人:“我是不是骨折的时候吃太好了?”戚山明漱了口认真看了一会,评价道:“我觉得还好。”

    戚山明给花浇水,给金鱼喂食,从运转着的跑步机旁经过,走入厨房做粥和白煮蛋,又根据咖啡机上贴着的便利贴思索着做了一杯咖啡。方栩文边擦头发边从浴室出来,走进来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竖了个大拇指后回卧室换衣服,出来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他们对坐着吃完后一起收拾碗筷,接着一起出门上车。车载香水已经不见了,原来的位置放着会动的向日葵。

    ——哦,忘了说,戚山明在公司旁的一个便利店找到了工作,现在他们都一起出发。

    九月份的工作日,学生上学,上班族上班,车水马龙,人流如梭,城市在阳光下生机勃勃地运转着。方栩文和职员们坐成一圈,在写了一半的白板前一起讨论项目。有新职员紧张地发言,他想了一会,在对方忐忑目光下笑着点头称赞;另一边,戚山明穿着蓝色制服站在收银台前,低头和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对视。小男孩几乎把头仰到了九十度,扁着嘴抖抖索索,最终大哭道:“我、我妈妈说,要荔枝味的棒棒糖,要自己和叔叔要。谢谢……谢谢叔叔……”

    中午,职员们趴在桌上吃外卖,方栩文快速消灭完盒饭后在每个人旁边走过,一叠声问着“想吃什么零食吗”“要不要喝咖啡”“谁要吃关东煮”后,心满意足地攥着一堆便签条下楼去便利店。戚山明正在整理货柜上的巧克力和口香糖,方栩文故意在门边停留一会,听到那声“叮咚”后才走到收银台前,假模假样道:“你好,请帮我拿五串虾丸、两串海带、两串豆腐……”

    戚山明眼睛带笑,把东西刷过之后递给方栩文,也学着他说:“先生,请给我七十六块整。”

    “我跟你很熟啊小哥,熟客打个折好吗?”方栩文说。

    戚山明憋着笑道:“不好。”

    “算了算了!”方栩文递过钱,自己绷不住笑起来。戚山明也看着他笑,问:“晚上想吃什么?”

    “想不出来,下班了一起去超市看看吧。”方栩文小心地提着关东煮,“我还在那个路口等,你下班了直接过来吧。我先走了啊。”

    戚山明目送他的背影走出便利店后迅速被穿梭人流吞没。各种口音的通话声、裙子西裤皮鞋凉鞋、十字路口定时迁徙的人群、渐暗的天色西行的暮云渐亮的霓虹,城市的白昼沉没至地平线下而夜晚徐徐上升,熙熙攘攘,永不落幕。世界光怪陆离异彩纷呈,只有远处亮起两道车灯,总是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路口停泊,总是那个人坐在车里,等待另一个人打开副驾驶的门。然后车发动,汇入一片缓缓前进的车海,流淌进都市绚烂的血管深处。

    一切看上去都崭新明亮又美好。像广告词里说的:生活如此多娇。

    除了……

    除了夜深人静的时候。

    一片漆黑的卧室里,方栩文看着手机上的日历计算时间。

    在每一个整的周期他总是很紧张:一星期整、两星期整、一个月整。人们喜欢在整数的时候道别,也许戚山明也不例外。手机光映得他的脸惨白,仿佛虚假的瓷面。

    而在卧室外,戚山明辗转反侧,听着钟沉稳的走动声。他也在等,在等某一天方栩文说一切都好了,不需要帮助,不需要照顾,一切恢复正轨,每个人都各回其位。

    那一天可能是明天,是后天,是永远都会到来的,往后的每一天。

    ——可是那又怎样呢?

    这个城市从来不缺难以入眠的人,脆弱是属于深夜的片刻的,第二天,所有人都会高高兴兴地搭上生活的列车,一往无前气势汹汹地向美好未来驶去。服务员的微笑、早间新闻主播的微笑、同事的微笑、陌生人的微笑,就是全部这些渺小的快乐构筑成了这座城市的庞大快乐。在方栩文拆石膏后的日子里,他们两个人也快乐,自暴自弃、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乐。

    周末,他们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方栩文吃完了自己的爆米花伸手拿戚山明的;他们一起逛超市,讨论晚饭吃什么;他们总是忘记一天一浇的规则,每次路过花盆都随手给花浇水,最后只收获了还未开放就死掉的一个花骨朵;洗漱台上的两个杯子;玄关处并排放着的两双拖鞋;两把钥匙;两个剃须刀;偶然的一个瞬间,同时冒出的“他是不是也……”。

    生活如此多娇。

    直到那一天,当他们走在街上刚刚讨论完明天要去露营后,有声音从背后传来:“戚山明?是你吧戚山明!看样子,你从牢里出来后过得很好嘛。”

    第十六章

    回想那一天,其实一切发生得有种莫名的宿命感:那是六个星期整的一天,在一个月整和两个月整之间,劫后余生和忐忑不安中的微妙的过渡点,天然带有一种让人容易忽视的、蛰伏着的恶意。

    十月下旬,气温渐低,街上的人们纷纷穿起长袖长裤,偶有落叶从枝头坠落,无声无息地被人们跨过。方栩文从星巴克推门出来,走向戚山明。

    他已经换上了长风衣和围巾,捧着一杯热咖啡和戚山明讨论露营的细节。今天本来是休息的,但方栩文临时要去公司取一份文件,正好便利店也有一点工作上的小事需要戚山明去一趟,两人就一起出门了。一阵秋风吹来,戚山明抱起胳膊抖了一下,方栩文让他帮自己拿杯子,边脱风衣递给他边笑:“我就说今天冷吧,还不穿外套。”

    戚山明看着他的衣着,道:“你穿吧,给我你不冷吗?”

    “不冷,”方栩文耸耸肩,“真的不冷!我就是图好看。”

    戚山明穿了他的衣服,两人一起往车停的地方走。方栩文心里正想着等下拿了文件后回去得接着临时抱佛脚,恶补一番怎么辨认星座时,一个人和他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