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斑见豹，从赵普的酒量已经能看出他此后官运亨通。判断酒量好坏的标准除了当场饮酒的数量，还要看第二天醒来后醒酒的质量，赵普第二天清早就起来打扫卫生，这是他为老板做的最后一件事，有始有终。
店外鞭炮声响，铜锣不断，一匹骏马已经在门外迎候状元爷了。我们要去游街，推崇中庸的中国人，在大悲大喜的时候喜欢用游街的形式表达自己，让世人记住。罪犯被游街，一辈子被钉在耻辱柱上。状元游街，从此走上人生的辉煌舞台。
赵普身上绑了条红带，头上还瓒了朵大红花，不住地向两旁街坊挥手，面上全是春风得意的写照，昨夜似乎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板眼骑在状元身后，我今天才看清他，大概上四十岁了，听说在前朝屡试不中，后周开国后没科举，他一个读书人跑去做生意，赔光了家当，这次时来运转一击即中。我心想：“此君前半生经历的波折和冷眼比所有考生总合还多，难怪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强。”
我一直不习惯被人围观的场合，男女老少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我们什么。我躲在所有进士中间，尽量不去出风头。我向后看，所有的进士几乎都是一种表情，也只有考试有这种魔力，把人弄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看这些进士年龄参差不齐，除了我，都是真才实学的寒门子弟。柴荣把这次科举看得很重，没有官员的后代能走后门，他阅卷的时候，相同水平的卷子，他刻意选贫苦出身的人，有些矫枉过正了。现在后周形势一片大好，柴荣在为将来乃至儿子登基做准备。我现在回想这些进士的名字，总觉得在宋朝史书上见过几个，柴荣将朝廷换血，无意中帮赵匡胤扫清了一些障碍。
也不知这游街路线怎么选的，偏偏挑中汴京的红灯区走。大概划路线的官员认为，男人的才华与权势，要在女人堆里，尤其是在妓女面前体现，才最明显吧。
白天半歇业状态的妓院，今天时差颠倒，妓女全出动了，她们打扮得更为妖娆。她们当然不去奢望这些进士纳自己过门，只求能欢好一阵，抬高身价。我听见邻近有个妓女对女伴说：“你看那个骑白马的，当年花了父亲的药钱只求见上我一面，没想到今天中了进士。”说完不顾仪态，大声的打招呼。进士们听到呼声，看向这个妓女，唯独一个没转头看的，想必就是妓女口中之人。
进士们游街，两旁士兵列成两队跟随，防范意外发生。可首次科举，安全工作经验不足，这些士兵打男人倒有两手，忽然见到一群女人排山倒海压过来，这些女人又不怕被吃豆腐，也就“有心无力”了。“相看两不厌，定是在妓院。”场上局面混乱，这边妓女们想给进士们留下印象……
，抛香囊甩媚眼，因为她们知道这些进士进了官场，嫖妓是迟早的事。那边进士欲拒还迎假正经，眼睛偷瞄着……
这么一来，进士们倒像是牛郎了。我身后的一个进士随口吟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开封妓。”我错愕的看了一眼此君：“鲤鱼跃了龙门还真以为自己就是个人物了？敢像我一样改编古代诗词。”贫穷是会生根的，可一旦披上富贵的外衣，内心的空虚更是加速度的蔓延开来。
路过那间我熟悉的妓院，这里已经没有人记得唐小燕的歌声，只记住门柱两旁写下对联的罗密欧，过了今天，这副对联的价格更高了，这可是探花的亲笔啊。一种物事人非的落寂感涌上心头，我自然的向上望去，没见到董青莲，不禁有些失望。我的失望并不是来自男人那种凯旋归来无法让美人知道的虚荣心，而是女人那种嫉妒：“这个董青莲真的就这么自命不凡，不把天下男人放在眼里吗？让这些进士看她一眼又怎么样呢？又不会掉身上的肉。”
在所有妓院的妓女中，这家妓院的姐妹最为热情奔放，而且发挥团战优势，分割包围，将游街的队伍弄得裹足难前，可见老鸨平常调教有方。士兵们大声叱喝妓女们让开，他们手上“动作”着，更加添乱。这些士兵并不是高级妓院的潜在客户，妓女们凭什么让士兵逞手足之快，两边吵了起来，啼笑皆非的乱做一团。
在队伍滞足的时间内，我和所有人都看到了董青莲，她打开窗户向下匆匆看了一眼。
“我站在窗外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我……”在喧闹和惊叹中，我想起了这首现代朦胧诗，这种诗体在我高中时代曾经风靡一时，20世纪90年代中国曾经很浮躁，这种朦胧诗逆向袭击了我们，不过它来得快去得也快，又一阵浮躁将它淹没了。
董青莲在窗旁向下看进士，也知道进士都在望着她。她在看明白底下喧闹的原因后，又将窗户关上，连个表情都没留给进士们。
董青莲的惊鸿一瞥，让这些刚从泥鳅变蛟龙的进士们惊为天人，自惭形秽。整条街竟也安静了，妓女们讨了没趣，队伍又顺利的向前行进。
进士之间的气氛变得怪异，看了董青莲一眼后的他们似乎起了一场无形的竞争。队伍里，不变的是中国人喜欢背后议论人的共通性，尽管被议论的人连脸色都没给过他们。
“我被爹妈锁在书房里念书的时候就听过她的名头了，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终日被锁在书房里的一个少年进士，不通人情世故，终于把话题点燃了。
“是啊，也不知道今天中了进士，够资格和她当独见面，说上几句诗词、弹几首风月了么？”另一个进士接口道。
“不就一个高级妓女……
，值得你们这么推崇吗？”又一个进士说道。我从他不屑的语气中听出酸味，越是诋毁，越想得到。
“高级二字也是不容易加上的，必定要才貌惊人，技艺压众，众口称扬，逢人说项，这才算得上一个名妓……她心中自有甘苦，何必这样说她呢？”这个进士为董青莲说好话，是想传到董青莲耳里，对他另眼相看么？
“你们在这里为她争吵，更增加了她的吸引力。改天真见到了她，也成了你们自傲的资本……这年头，所谓风流倜傥，不外乎嫖名妓，宿美娼。好使旁人羡慕道：某名妓是公子的令翠，某美姬是财主的相知，倒也不图什么风流实事，只要传一个识货的虚名而已……说到底，这世间，花花轿子人抬人……”在我前头的板眼说话了，果然是经历过人世沧桑，说法与别人不同。
我见最前头的赵普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认为他也迷上了董青莲。我心中不是滋味，怏怏的对赵普说：“想见到董青莲，其实也不难，肯使几个憨钱，写一些诗词，假装一个名士……”
赵普说：“她无奈堕落烟花，身居下贱，心里定是很苦的……才貌名称其实的，就难免自负，眼空一世，必须美如卫璧人，才过曹八斗的人品，才使她心悦诚服，几个臭钱、几首歪诗怎么配得上她呢？”赵普只看了董青莲一眼，就好像多年相互了解的朋友，对她评价这么高，并且一个状元见过妓女后妄自菲薄，这令我更不是滋味了。
在对漂亮女人的议论声中，我们来到宫殿面圣，柴荣赐宴中榜的进士。大家不要以为去皇宫吃饭是一种享受，除了皇帝私人宴请，这种正式场合，个个战战兢兢，饭菜几乎都是冷的，再好的酒喝到肚子里全都成了中药，有的大臣一顿饭下来一口菜都没夹过。
我跪在地上向上偷瞄柴荣，三十多岁的他锐气脱落成稳重，只用于皇家穿着的黄色令他不怒自威，有谁会看得出他其实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呢？通常我找到一个精神病病因是在临床治疗后，而在此处，我找出柴荣的精神病因是由于周围的环境：大殿上的仪仗的庄严，大臣们惧怕的神色，甚至柴荣身上独有的黄袍……在露阴症表现上，柴荣和其他自卑者不同，除了缓解压力，还在展示一种权威。恐怕外力的促使加上柴荣配合性的推动是精神病的主因。
柴荣的强势，使后周没有一个权臣，都是一架架执行任务的好机器。历朝历代，皇权渐趋集中，是盛世即将来临的前兆。枪杆子用完了，就轮到笔杆子了。柴荣点名赵普：“你在南唐考了二次，在大周考了一次恩科，都没中。凡事不过三，你很有毅力。”
赵普说：“其实，天下俊杰命运都是坎坷，屡次不第的大有人在。小民……
只因上天垂怜，皇上慧眼，顽石成金。”
柴荣点头，很满意，他打开赵普的试卷，说：“我出《论语》一句，令考生无范围作答。考生大多数选用议论文，所以我点了议论文中最好的做榜眼。状元我点了你，你是唯一一篇叙事文，令人耳目一新。你将伯夷、叔齐、柳下惠、少连等人比作朋友，用《论语》中友情的看法作答（益者三友，损者三友）。能告诉我，是你酝酿已久还是即兴之作吗？”
赵普说：“启禀皇上，灵感的由来全是因为小民进考场前一个挚友的眼神！”说完，赵普望向我，就像那天我望着他一样。
我体认到了赵普进考场前的感动，他并没有见色轻友。
柴荣也看向我，说：“自古文人相轻，本朝状元和探花结为兄弟，相互协助的故事也算千古美谈。罗密欧，你抬起头来说话吧。”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