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茫然:“这并不同……”
少女心平气和:“在我看来,并无不同。”
她将那两片被撕裂的布条拾起来,重新拿起绣花针,打算将它们拼接在一起:“若没有别的事情,还请你离开吧,我还有活要干。”
“你不介怀?”墨流不敢置信,他都讲得那么清楚明白了,为何不生气,为何不去跟阮珺玥对质?
“惊讶的话,的确是有的。”少女点点头,并无隐瞒,“我从来都知道,我能活到现在,是托了姐姐的福。”
什么?
墨流这次是真的震惊了。她……难不成一直都清楚自己的结局?
双手灵活地打着结扣,少女垂着眸,侧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温婉无比:“我当然希望自己能活得更长久一些,我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好多漂亮的风景没见着……但是这些想法,即使我说出来,又有何用呢?”
她语气清淡,仿佛并不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能决定这件事的人并不是我,所以,我生不生气、在不在意,对你们来说都无关紧要,不是么?”
墨流怔怔地望着她。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他想错了。
他以为侍月天真不谙世事,对整件事都一无所知,但其实不然。
侍月是单纯,可她并不蠢,旁人待她的态度如何,她都记在心里,并且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囚禁与折磨中,找到了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
没有人看重她的性命,所以若是连她自己都轻贱,那便是真真正正的可悲了。
她不在意,只是因为看得透彻,明白她的生死掌控在别人手里,本就身不由己,假如连心灵亦一并陷入恐慌与怨愤中,那她就永远不可能快活。
阮珺玥对她好,她就坦然受着,哪怕这份好意是虚假的,可那对她并无害处,不是吗?
在时刻都可能死去的前提下,让自己过得舒心一点,有什么不对呢?
侍月的心思纯净,不染丝毫尘垢,但这份干净就如同一面明亮的镜子,将尘世里的丑恶纤毫毕露地映在里面。
最难得的,是她在见识过这些不堪的心思之后,还能一如既往保持赤子之心。
剔透玲珑宛如琉璃。
墨流怔怔然开口,烛影摇曳下,他的双眼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显得失魂落魄:“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他不由扬起一抹苦笑:“可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让你出事。”
少女仍低头缝着帕子,对他的话不置一词。
墨流却像是下定了决心,说道:“我会联系七殿下,让他尽快将你送回山庄,最近一段时间京城恐生大变,你不适合留在此处。”
少女眼皮一颤,勾起浅浅的笑容:“回山庄啊……”
“你说不会让我有事,为何不能将我放走呢?”
墨流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你身份特殊,有七殿下保护方能平安无事。”
少女唇边的弧度加深:“哪怕他要我死,你也不愿帮我逃离?”
墨流狼狈地避开她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定了定神,安抚道:“你不知晓京中发生了何事,现下并不是谈论这些的时机,等这场风波过去……”
“我会想别的办法解掉阮珺玥身上的毒,你不会有事的。”墨流这样承诺。
但少女的回应只是微微一笑,清亮的双眸里含着一丝预见到结局的了然。
墨流却是局促不安,他在这件房里再也待不下去,急切地转身退出去,顺手将门掩上。
但心不在焉的他却没有发现,在大门闭合的刹那,有一道劲瘦颀长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灯下的美人身边,仿若无声的守卫。
……
墨流离开屋子,刚转过廊下,脚步忽然一顿,就发现七皇子楚穆云正站在前方的阴影处,静静地打量着自己。
“七殿下。”墨流在对着其他人时,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你听去了多少?”
他眼尖地瞥见七皇子的衣袖上沾着露水,想必站在这里已有些时候了。
楚穆云笑起来:“从你进屋起。”
这就是全都听去了。
墨流颔首,不动声色地捏好武器,暗暗戒备起来。
他方才可是提到会帮侍月离开,楚穆云筹划了十年,又岂会轻易放手?
“你不用这么紧张。”楚穆云却是一眼看穿了墨流的警惕,笑着问,“之前父皇宣你进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他半点没有提起墨流跟侍月的谈话内容,反而另挑起一个话题。
一提起这件事,墨流不禁着急起来:“陛下中了碧落黄泉,我并未提起药人之法,可这个法子也不算什么机密,我担心侍月会出事。”
碧落黄泉正是阮珺玥所中的胎毒的名称。
楚穆云俊眉紧锁:“这怎么可能?”他一下子恍然,“难怪父皇会派遣暗卫跟着你,他定是生出疑心了。”
刚刚正是因为他手下的暗卫来报,说阮府被皇帝的人手盯上了,他怕生出什么事端,这才急匆匆地潜进这里。
谁想一进来,就正好撞上了墨流在对侍月说那些话。
听着侍月平静地说出“决定她生死的并不是自己”,楚穆云不可自抑地泛起一丝心疼。
他虽然暂时将侍月寄放在阮府,但并不代表就减少了对她的关注。
侍月对阮珺玥的用心,一点一滴他都看在眼里,可正因为清楚侍月用情之真切,他才不可避免地为她产生不平。
相比起来,阮珺玥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太令人寒心了。
最初,楚穆云选择对阮珺玥隐瞒药人的存在,就是不想她背上一条人命,产生负罪感;可是那次的刺杀事件让阮珺玥察觉了端倪,他不得已和盘托出,却发觉她压根就没有负罪感这种东西。
阮珺玥演得很好,她极尽所能地讨好侍月,以图让药人心甘情愿为她赴死,可就是演得太好了,让楚穆云对这从小相识的女人升起陌生之感。
在侍月的单纯宽容下,阮珺玥所做的一切,都是踩着别人的纯澈心意肆意妄为。
楚穆云觉得,他对于阮珺玥,大概还是失望的。
“……阮府已经不安全了,侍月不能留在这儿。”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楚穆云当机立断,“我先去安排一下,必须尽快把她送走。”
墨流松了口气,他们皆默契地没有提起“放侍月离开”的话题,楚穆云快速交代:“明日,最迟明日,我会派人来接应你们,在此之前,你就守在她身边,记住,千万不要透露任何风声。”
犹豫了会,楚穆云添了句:“……尤其是阮珺玥。”
他这回,倒没再亲昵地唤着“玥儿”了。
“陛下那边——”墨流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楚穆云舒了口气:“侍月的身份只要不传出去,她就是安全的。她绝不能进宫,否则就是必死!”
“另外……”楚穆云勾着笑,眼底却毫无温度,“父皇没有解药,命不久矣,届时朝廷定会大乱,我也是时候部署一番,去会会我那些个皇兄了。”
……
顾盼的房间内,风从未关严实的窗户里漏进来,吹熄了明灭的烛火,让整间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她偏过头,斜睨着站立在身边的少年郎,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夜访香闺的重黎乖乖回答:“我来了很久了。”
顾盼一挑眉:“那你怎么不出来?”
这一问,重黎顿时涨红了脸,他有些羞赧,但却不想要隐瞒:“你绣东西的时候……很好看。”
所以他不知不觉便看入迷了。
顾盼乐不可支,扑哧笑出声:“你的喜好还真特别。”
重黎垂着头,专注地凝视她,并没有要纠正她的想法。
他说的是真的。灯下看美人,她神情还那般认真……自然是越瞧越漂亮的。
顾盼笑过了,神情便严肃起来,问他:“那你听清楚刚刚那人的话了?”
重黎点头。
“你不会死的。”他极其认真地说道,“他不肯救你,我来救,你要是想离开,现在就能走。”
顾盼微微一怔,随即无奈地摇摇头:“重黎,我知你本事大,但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重黎歪着头,不解:“为何?”
在他看来,任何对自己未来新娘不好的人,都是该死之人,何况他刚才全程听壁脚,自然能听出顾盼话音里淡淡的无奈与哀伤。
他们怎么舍得让顾盼这般伤心?
当时,蛰伏在暗处的少年差点就忍不住放出杀气了。
本来,他计划着先把顾盼接到宫中,在暗搓搓把这些欺负她的人都料理一遍,哪知道顾盼竟然拒绝了。
他有些委屈:“我住的地方虽然没有这里舒适,但也不算差……”
他以为顾盼是嫌弃自己的住所简陋。
顾盼摇摇头,莞尔:“不是这个原因,你就当我报复心重吧。他们对我不好,我总得回敬一番。”
她仰头望向重黎,对清隽的少年问:“重黎,你能帮帮我么?”
她主动依进重黎怀里,抱着他的腰,轻声道:“你神通广大,在我心里就是无所不能……”
重黎红着耳根,暗暗在心中点头。
“你帮我给陛下递个消息,就说三皇子在阮府上藏了个药人。”顾盼脸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缓缓道,“然后,顺带给三殿下送一封信,告诉他,陛下已知晓他窝藏药人。”
她笑着:“我很想知晓,三殿下要怎么应付陛下的滔天怒火。”
第60章 琉璃美人11
重黎是个办事效率十分之高的少年,顾盼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去送信,总之,第二日天尚未破晓,三皇子楚穆远便带领着一群手下直接破开了她闺房的大门。
此时天色还是暗的,数十个黑衣人寂静无声地涌进房里,其中一人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暖橙色的烛火摇曳不定,映出了站在门口处的修长身影。
楚穆远显然亦是匆匆起身,肩上只随意披了一件外袍,他跟在黑衣人身后踏进房间,脸色黑沉如墨,浑身暴戾的气势毫无收敛,他一走进来,房间里的温度似乎急速下降,气压低得吓人他扫了眼被帘帐遮挡的床榻,在烛光的映照下,细纱上隐隐现出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
这些黑衣人皆是训练有素,即使做的是闯他人卧房的事,亦没有发出丝毫响动,所以床榻的上依然背对着他们,兀自睡得香甜。
“主子。”这时,屋外又飞窜进一个黑衣人,他披着月色而来,利落地向着楚穆远单膝跪下,低声道,“主子,圣上派出来监视阮府的暗卫已被我等全数引开,但是我等能拖延的时间有限,恐怕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主子,请您尽早离开此处!”
楚穆远死死地盯着床榻的方向,眼神阴鸷,好半晌都一语不发。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有些着急了,不得已又重复了一遍:“主子,时间无多,请尽快下决断!若是被圣上发现您在阮府……”
“父皇为何会知道这里有他需要的药人?”楚穆远紧锁着眉头,冷声打断他,“这件事,除了我和玥儿,便只我那七弟知晓……他倾慕于玥儿,断不会泄露消息……不,也不一定……”
楚穆远无意识地转动着手指上套着的祖母绿扳指,这是他极度烦躁之时的一个习惯性举动。
“这药人是为了救玥儿才养起来的,偏父皇又中了一样的毒,他也可以利用这件事,逼父皇对我生出疑心……”
楚穆远自言自语,望着帷帐的目光越来越亮,但那光亮却是冷冰冰的,宛如在评估一件上等货物。
“主子……”黑衣人莫名感到脊背发寒,忐忑问,“那我等是否要将这药人交出去?”
楚穆远冷哼,他可不傻:“侍月在阮府中住了两月有余,进进出出间,阮府上下都知晓有这么个人存在,你以为把她交出去了,便能撇清关系了?”
“况且……”他捏着拳头,语气里阴森森的意味越发浓重,“祖母寿宴那日,我才向父皇求了赐婚的旨意,现下我与左相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蚱蜢,阮府出事了,与我半点好处也没有!”
那天本应是个大喜日子,楚穆远对阮珺玥还是存了几分真切的喜欢,特地去求了皇帝赐婚,让皇帝把阮珺玥指为三皇子妃,但现在回想起来,楚穆远恨不得时光倒流,把赐婚的事给一笔抹消了去。
这么敏感的时机,他却要娶阮府的孙小姐,这简直是引火烧身。
黑衣人暗中揣测着主人的心思:“主子的意思是……”
楚穆远两步迈到床榻旁,弯腰拂开帷帐,看向里面沉沉睡去的人。
身量娇小的少女只着了件白色中衣,正拥着棉被沉睡。满头青丝散落在枕头上,有几缕发丝还调皮地从脖颈处钻进衣服里,纤长的羽睫缓慢地颤动着,唇角还勾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她睡得香甜,好似在做着什么美梦,全然不知晓危险的降临。
楚穆远只瞥了一眼,就无法控制地被那无双的容色所惑,幸好他意志力强大,这才勉强压下澎湃的心潮。
“她不能留在这里。”楚穆远有些艰难地从那张脸上移开视线,转头望向身后一排静候命令的手下,“当然,也不能继续留在这世上。”
楚穆远短短一句话间,就让一个人的生死盖章定论,但他语气十分冷漠,仿佛这些事无关紧要一般:“无论把她藏在哪里,都很难打消父皇的疑心,除非——”
他拖长音调,冷冷道:“除非这世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药人。”
黑衣人恍然大悟,看向床榻的视线中顿时蹦出强烈的杀意:“主子,您是想让她死……?”
楚穆远缓缓笑开了,他的样貌是极好的,这一笑颇有些风流倜傥的味道,放在外面肯定会被人赞一声翩翩公子,但他的话语却与外表不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漠然:“反正横竖都要死,何不让她发挥最后的余热?”楚穆远道,“至于她的去向要怎么解释……”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油灯上:“天干物燥,走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是么?”
黑衣人已经对楚穆远接下来的计划了然于胸,俯首恭敬道:“主子放心,我等定会将事情办妥。”
楚穆远对手下的识趣很是满意,他沉思了会,提醒道:“最后一味药材我已找齐,你们尽快炼成药人,把她拿去给玥儿解毒,之后即刻销毁!——药人存活多一天,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黑衣人领命,其中一人戴好手套,来到床边,先点了少女的睡丨穴,保证她不会半途醒来,便将人横抱起来,在另外几个暗卫的随行下,破门而出,几个纵跃消失于夜色深处。
剩下的人待少女被抱走了,便望向楚穆远,等候他的吩咐。
“你们的手脚干净些,可别落下什么痕迹。”楚穆远大步跨出门外,目标明确地朝阮珺玥的房间走去。
至于他……未婚妻府上失火,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的,定是得到阮府探望一番。
楚穆远沉着脸,大步流星。
戏需得做全套,不期望能完全骗得过父皇,但好歹能争取点时间,等人一用完,死无对证,他便可以进宫向皇帝陈明情况。
楚穆远对自己父亲极为了解,当今圣上刚愎自用,无论再怎么怀疑一个人,除非有明确不可推卸的证据指认,否则他绝不会轻易出手。
现在利用侍月的“死亡”拖上一拖,足够令他犹疑不定了——就借着这个时机,楚穆远自信,自己定能反败为胜。
至于到底是谁泄露了这个秘密……不急,待这场风波一过,他有充足的时间慢慢清算!
顾盼其实一直都醒着,从楚穆远带人进来,到她被人点了睡丨穴扛起带走——她都是知道的。
装睡对她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哪怕这些人身怀武功,也愣是没发现顾盼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听了那么久的壁脚。
在那些人颠簸赶路的时候,顾盼亦没有睁开眼睛,全程保持着完美的伪装,直到他们到达目的地,将自己放在一张软榻上,她才放下心来。
果然,楚穆远就如同她预想的那样,赶在皇帝之前下手了——不过这也跟她嘱咐重黎先到三皇子府邸送信,等确认楚穆远有所行动,再行通知皇帝有关。
只怕等皇帝的人马赶去阮府,就只能看见烈火燃烧的房屋,以及一具烧焦的尸体了——“她”的尸体。
顾盼不得不赞叹一句,楚穆远的确是个极聪明的人,不过就算他计划周全,恐怕也绝不可能想到,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从头到尾都是自己。
谁会防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并且命不久矣的工具呢?
顾盼竖着耳朵,听见领头的黑衣人正吩咐其他人去准备换血的事宜,不多时,原本围在她身边的几个暗卫就各自分散,只留了一人在旁看守她。
估计这些人对自己的功夫很有信心,或者是觉得顾盼这么个弱女子威胁度为负,顾盼能明显感觉到守在她旁边的人并不是特别专注。
只有一个人……她还是应付得来的。
既然楚穆远这个正主不在,顾盼也就不打算现在去泡血池。
这种画面,还是要等皇帝那边的证人来齐了,才好开演,否则她辛辛苦苦谋划着让皇帝忌惮楚穆远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当务之急……
本来被留下看守的黑衣人还有些漫不经心,但他随意一扫,却忽然发现软榻上躺着的少女手指微动,睫毛轻轻地颤动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转醒。
他愣了愣,顿时有些不敢置信。
方才点了这少女的睡丨穴,足够她昏睡好几个时辰了,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就醒过来了?
没等他想明白,少女睫毛的颤动忽然停止,下一瞬,她猛地睁眼,那双黑曜石似的眸子流转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这份光芒在她的美色映衬下,生出令人无法抵抗的魔力,那个瞬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浓如墨的黑色,站在一旁的暗卫怔怔地陷进这片黑色海洋里,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他可以在刹那之间制住少女的行动,让她重新沉睡过去,但他本能的反应却是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少女的一举一动,甚至失去了语言能力。
他看着少女迷茫地四处张望,水润的双眸里覆着一层雾气,宛如擅闯进陌生地盘而惊慌失措的林间小鹿,柔弱又无辜,只会拿那双无害的眸子怯怯地打量着别人,殊不知这种神情更容易引起他人的杀戮之心。
同时,他亦看着少女张开那嫣红的唇,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先冲出喉咙的却是一连串咳嗽,少女虽及时伸手捂住嘴,但他还是瞧见了从指缝间漏出的鲜血。
“咳咳……我在……咳咳,哪儿?”少女断断续续地问,咳嗽声几乎要把她的声音盖了过去。
暗卫沉默着,便见她好像了悟到自己得不到答案了,尽力扯出一丝微笑,不再追问,边咳边吐出一个字:“……水……”
她咳嗽得十分厉害,仿似要将五腑六脏都给咳出来,鲜血溢出唇边,打湿了身上单薄的衣裳。
暗卫见她这副模样,也担心她在换血前会出了什么意外,转身倒了杯水,送到床前,弯腰将她扶了起来。
在弯腰的瞬间,他后颈的弱点处暴露在了顾盼眼前。
顾盼微笑着,手中早就捏好的金针干净利落地在他后颈那一小块裸露的肌肤上一划。
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没有迟疑,亦没有颤动,自然得像是已经演练过了千百遍。
墨流所赠予的金针锋利非常,轻易就在暗卫的颈上撕出一条豁口,那处地方顿时血如泉涌。
但很快地,从伤口处流出的血液变为了深紫色,然后是黑色……
在一个呼吸间,暗卫的脸色便已发青,手上的茶杯拿不稳,茶水洒落在软榻上,弄湿了顾盼的衣衫。
顾盼甩掉金针上的血珠,重新将它收回袖中,淡定地从榻中走下。
刚刚她在针头上涂了点自己的血,现在看来,伤口若是感染到毒素,发作会尤其迅速。
那暗卫不多时便躺倒在地,脸上尤带着惊愕,仿佛搞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一个弱质女流给一针放倒了。
“唉。”顾盼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具身体太不方便了,用起来碍手碍脚的。”
七号弱弱地冒头【我的错,宿主。】
顾盼赞同:“没错,你的觉悟很高。”
七号立刻觉得经过这个世界之后,自家宿主好像越来越不待见它了,于是赶紧转移话题【宿主,你这是要逃跑吗?】“不是。”顾盼环视着房间,希望找到些有用的东西,“我只是在等楚穆远过来。”
【可是宿主,还有一次换血,你就真的挂了啊!】七号提醒【这具身体要是死了,任务就失败了。】“放心吧,我有分寸。”
七号显然不太相信她的保证。
顾盼又问:“你帮我看看,外面还有几个人?”
七号看了一下,回答道【五个,两个守大门,另外三个给你准备道具去了。】“五个人……”顾盼皱了皱眉,喃喃道,“人数有点多,偷袭这种招数是一次性报废的,没法解决这么多人……”
话音未落,她只觉眼前一花,定睛一瞧,面前就多了一个人。
“阿月!”背着重剑的少年双眼发亮地向她邀功,“你不要担心,外面的人我替你解决了。”
顾盼:“……”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跟来的?
“你……”顾盼顿了顿,艰难问,“从什么时候起……”
重黎羞涩道:“我担心你,所以给皇帝送完口信,便立刻赶回来了,正好看见他们把你带走。”
顾盼瞬间觉得他能忍着没有跳出来阻拦已是极好的事情了。
“我还以为……你会把我救出来。”顾盼轻叹着,眼神复杂地望着他。
重黎很是理所当然:“你对我说过,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可轻举妄动的。”
“当然了。”他想了想,补充道,“那也是因为你没事,若是他们敢伤了你,我或许就不能遵照你的话去做了。”
他垂着眸凝望顾盼,眼里含着些许不安:“……你会怪我么?”
重黎问得十分认真,仿佛顾盼的回答对他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一般,导致顾盼在开口时,莫名闪过一丝心虚。
“不会怪你。”顾盼主动牵过他的手,轻轻勾住他的尾指,讨好似的晃了晃,“对了,你是看见我对这个人动手,才帮我解决了外面的人吗?”
顾盼瞟了眼地上黑衣人的尸体,问。
重黎诚实道:“是。”他反握住顾盼的小手,紧张地确认,“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做错,反而给她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七号对于自家宿主不用以身犯险这件事表示喜闻乐见,它难得没有对重黎展现敌意,语气和蔼【小伙子有前途,简直就是社区送温暖的最佳模范人物!】顾盼忽略了七号的话,对着重黎弯起嘴角:“没有,你帮了我大忙。”
重黎从某个意义上来讲,天真程度与侍月不相上下,极其好哄,顾盼一句肯定就立马让他精神振奋,高兴得不行。
顾盼趁热打铁:“可是重黎,还有一件事,凭我自己是做不到的,你……”
话没说全,重黎就急忙拍胸口一口应下:“阿月,没关系的,我来替你做的。”
“你叫我什么?”顾盼这才发现他换了个称呼,不由一愣。
“阿月。”重黎原本兴致高昂的语气立马回落,他小心翼翼地瞄着顾盼,忐忑不安,“你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你么?”
说话的同时,重黎内心不可避免地划过一丝沮丧。
他只听说,伴侣之间是可以直接称呼名字的,但果然对顾盼来说,这还是太唐突了吧……
重黎有些自责地想着,眼里多了些懊悔,刚想给她道歉,便听顾盼说:“没事,你喜欢怎样叫我,都可以的。”她眨眨眼,眸子里波光荡漾,慢声细语,“……你是我的夫君。”
仿佛是被自己逗笑了,她眸里的水光开始颤动,被揉碎成星星点点的碎芒:“……未来的。”
她笑意盈盈的模样落入重黎眼里,简直比万千繁花盛开还要美丽。
在这种情况下,重黎对她的请求自然是无所不应的。
“你替我将皇帝的人马引来,现下他们应该还在阮府那边。”顾盼细细交代,“然后,你就回宫里去,莫要再来找我了。”
重黎本来是很认真地在听,等她说不要再来时,顿时忍不住了:“不行,我不放心。”
他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们想要害你,我不能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顾盼赶紧安抚:“我不会有事的。”见重黎还是一脸不信,她干脆亮出藏在袖子里的金针,“你不是看见我怎样治服那个人了吗?要是有人想要伤我,我就用同样的办法回击。”
“不会有事的。”顾盼信誓旦旦,就差指天起誓了。
重黎安静地凝望了她片刻。
重氏一族无论男女老幼皆骁勇善战,其实一直都是伴侣相互扶持,从没有护着哪一方的传统。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少女之后,重黎却只想将她护在羽翼之下,抱在怀里怕捏疼了,捧在手心里又怕摔坏了,思来想去,恨不得日日夜夜都陪在她身边。
这种情感是他从未有过的,这个少女就如同一尊精美的琉璃,漂亮又脆弱,他总是想着要对她好一点,更好一点……可是,一旦对上她自身的意愿,这些想法又显得不太重要了。
重黎怕她受伤,却更怕她失望。
他只是想象了一下顾盼难过的模样,心脏处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紧,疼得要命。
“阿月。”重黎犹豫了半晌,抬起手去,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神色郑重,“我信你。”
简简单单三个字,愣是被他说出了誓言的味道。
顾盼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有些怔愣,这一刻的神情是真心的,没有丝毫伪装。
她站在原地,望着重黎离去的背影,难得生出点恍惚。
低下头望着那双柔弱的、一点力量也没有的手,顾盼自嘲似的扯起嘴角。
她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从重黎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宿主?】七号检测到她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小心问【你怎么了?】“没事,想起了一些往事。”顾盼将那些无用的思绪甩开,拉开房门,嗅着药汤的味道,向着血池的方向走去。
趁着楚穆远来之前,她要好好准备一番。
……
楚穆远没有耽搁太长时间,他害怕夜长梦多,象征性地在阮府表示慰问后,就寻了借口将阮珺玥带出来,驾着马车便往关押顾盼的地方飞驰而去。
皇帝的人手如他所料,被从那间烧毁的房屋里挖出的焦尸给吸引住视线,都忙着在调查,对他的监视放松了许多,于是楚穆远便安排暗卫假扮成他返回府上,自己则是趁乱携了阮珺玥出走。
“三郎,这到底怎么回事?”阮珺玥惊疑不定,天还没大亮,她就被家仆们大喊走水的声音给惊醒,一拉开房门就望见顾盼的房里升起浓烟。
她还来不及惊慌顾盼死了她身上的毒要怎么解,就被楚穆远拖到暗处。
楚穆远简单地解释了句顾盼没死,让她扮出伤心欲绝的模样来,便急匆匆走开了。
直到现在,阮珺玥才得以跟他好好说上话。
“你莫要多问。”楚穆远没打算跟她多说,“我现在就带你去解毒。”
“现在?”阮珺玥瞪大眼睛。
不是说还有一段时间么?怎么那么快!
“来不及了,时间紧迫。”全速奔驰下,马车很快到达了楚穆远以前在京城中置办的一处宅子,他直接抱起阮珺玥,飞到建有血池的房间外,“你不要管来龙去脉,照我说的去做便可。”
哪知一开门,他们两人一眼就看见顾盼站立在血池边缘,垂着头盯着殷红的池水,神情若有所思,听见开门的响动,便侧头望了他们一眼,目光平静无波。
楚穆远条件反射地望了四周一圈,发现竟然一个暗卫也没有。
对了……他进入庄子时,竟然没有一个暗卫出来迎接,他当时就该觉得不对劲的,可惜急火攻心,竟连这么明显的不妥都漏掉了。
“侍月!”阮珺玥是亲眼看见顾盼的房子着火的,虽然知道她没事,但猛一见到真人,还是有点被吓到了。
“姐姐。”顾盼对她笑了笑,柔声唤道,“生辰快乐。”
“……什么?”阮珺玥一愣。
“今天是姐姐的生辰,我为你准备了礼物。”她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抖开来,帕面上的纹饰栩栩如生,“这是送给姐姐的。”
她站在原地没动,只伸长了手,将帕子递向阮珺玥。
“……我……”阮珺玥如遭雷劈,她瞪着那方帕子,巨大的心虚几乎将她淹没,“我不是你姐姐……”
求生的本能盖住了内心涌起的羞愧,阮珺玥游移开视线,根本不敢去接那张帕子,也不敢去看这个人,似乎这样做,她心里的罪恶感就会少一些。
“三郎……”她哆哆嗦嗦着靠向身边的楚穆远,闭着眼道,“快些动手吧……”
早一点完成这件事,她就能早一点解脱。
不用她提醒,楚穆远也要立刻动手的。
虽然不清楚他的暗卫出了什么事,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皇帝那边只能拖得了一时,再迟疑下去,恐生变数。
他推开阮珺玥,冷着脸大步朝顾盼走去。
面对逐渐逼近的死亡,顾盼不慌不忙,她甚至细心地叠好帕子,颇为遗憾地叹气:“真可惜,我以为姐姐会喜欢这件礼物的,毕竟这是我花了大半月的功夫做出来的。”
阮珺玥双手颤抖,却还假装听不见。
顾盼微微一笑:“这件不喜欢也不要紧的,我还备了另外一件礼物,打算送给姐姐。”
她的声音极尽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