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孩子,同样惊魂未定。他们面面相觑,束手而立,警觉地四处张望。黑漆漆的大海上,涛声依旧。蜃城,危机四伏。在“黄金”号黑压压的阴影底下,恍若睁大无数锐利而又凶恶的眼睛,它们偷偷隐匿在茫茫雾气的后面,它们偷偷隐藏在片片黑影之中,它们偷偷躲藏在丝丝缝隙之间,它们正在伺机发动袭击,猎捕,啃咬,撕碎,吞食,它们妄图瞬间夺人性命。
不明确的危险,更加让人胆战心惊。此时此刻,危险步步紧逼,已然迫在眉睫,他们分明听见自己“嘭嘭嘭”的心跳声,犹如擂响新一轮的战鼓。小姑娘蹑手蹑脚地挨近他。她仰起小脸,凝神望着他,她小声问道:“灯!那些金灿灿的灯火,全都不亮了。‘黄金’号一定出事啦,也许它很快就会沉没,然后粉身碎骨,好像从前那些船只。错不了。‘小桔子’哥哥,咱们现在怎么办?要不,去找我爸爸想办法?”
“依我看,有些时候,大人未必有办法,我们能行!来吧,跟我来。让咱们看看,这儿还有没有能打响的大炮?”他牵了她的小手,领着她一起向前走,他们的背影很快被白茫茫的迷雾淹没。
枪声过后,硝烟尚未散去,悲剧的帷幕,再度在“黄金”号的豪华餐厅,乘着月色静悄悄地拉开。历经劫难,侥幸生还的人们,集结在宽敞的白色空间,多少显得有些稀稀落落。皎洁的月光,透过玻璃的天棚,声色不动地映射进来,展开淡淡的朦胧影调,一如既往地诱惑人心,众人深陷白晃晃的光芒,成了一具具模糊不清的鬼影子。海盗手中的军用电筒,勉强担负照明工作,一位成功脱胎换骨的重要角色,即将在寂静之中闪亮登场。
怎么会是他?
不错,不错,可不正是他。他呀,矜持而且谦卑,飘逸而且神秘,温柔而且怪诞,秀美而且可憎,那么样突然地闪身,他赫然出现在黑洞洞的门口。默默无语的一个亮相,他在白色月光下,活像一只飞舞的黑色飞蛾,他果然光彩照人。
吉祥的表弟——小福儿,他终于在那身护法袍子的外面,套上他梦寐以求的黑大袍子,披上他日思夜想的金褐色披肩,他仿佛艰难爬出茧子的黑蝴蝶,努力伸展华美的双翼。颤巍巍的“福教皇”,婀娜多姿,他尽心竭力扮演羽化登仙的“小神仙”,难抑内心的狂喜,屡屡露出马脚和破绽。此时此刻,他心潮起伏,从容不迫地等待他的“加冕”典礼。
蜕变,以灵魂作为成本和代价,他一些也不在乎,他很在乎苦苦追逐得来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位高,权重,富贵荣华,往昔那些苦苦追逐而不可得的利益,有朝一日反倒回头逐人,犹如那一轮高悬的明月。命运,高不可攀,深不可测。他在乎的是苦苦追逐得来的荣耀,他更在乎历经苦苦追逐以后,内心世界油然而生的成就感,虚荣心被极大地满足。邪恶的信仰,毒火攻心,欲罢不能,他舍得凭借与生俱来的人类的善良精神,交换一朝的羽化登仙。
他天生个头比较小,体弱多病,敏感,敏锐,却并不妨碍他胸怀远大志向。他暗自盘算,“陈教皇”倒下去了,“新教皇珍珠”倒下去了,“汪汪教皇”也倒下去了,他们统统被“海市蜃楼”无情吞噬。而他“福教皇”哟,脱颖而出,好似一轮东升的明月,光芒万丈,他正在冉冉升起。呀?这一刻功成名就,宛若明月入怀,怎不令人欣喜若狂。他是蜃城的新主人,真正的、永恒的、唯一的主人,并且将由一位学识渊博、财大气粗、地位尊贵、来头不小的美国教授,向全世界隆重推出啦。
想到这儿,他不禁得意非常,他下意识地挺直腰杆子,张开麻木的双臂,努力支撑沉重的黑大袍子。尽管他的“黑大袍子”,刚刚从鲜血淋漓的死尸上扒下来,上面布满破烂的枪眼儿,穿着它,依旧令他喜出望外。他站得笔挺,尽量使自己看上去,更高,更大,更英武,他的想象力随之迅速膨胀。他感觉他自己呀,多么的魁梧,多么的英俊,多么的尊贵,浑身上下充满力量。他晓得,人群当中的表哥吉祥,他此刻一定呆望着他呢。他想象,表哥一准儿羡慕死了,也忌妒死了。哎呀,兄弟二人,此刻已然是天堂、地狱两重天,彼此遥不可及。
只可惜,小福儿终究抬不起头,倒不是因为天生的缺钙,脖子天生很细弱,而是他自觉脑袋沉甸甸的。他宁愿耷拉脑袋,如此这般,多少保留心底些许的自在。他死死盯住地面,一滩黑漆漆的污水,月光下浮现血色,平滑如镜。刚巧,他可以从那儿,隐约观察那个“呆子吉祥”的朦胧影子,他不情愿同吉祥的目光直接交汇。
他仿佛看见,吉祥的眼睛,正凝视自己,他那刀锋一般锐利的目光,充满惊诧、痛悔与怜悯,还有十分厌恶的神情。他仿佛听见,他那颗铁石一样的心,跳得小鹿狂奔一般的剧烈,“嘭嘭嘭”如雷击响,深深震撼他那条久已麻木僵死的人类灵魂。为此,他深深仇恨吉祥的心灵和眼睛。
恨死啦,他恨不能够立时猛扑上去,活生生撕碎吉祥的心,活生生刺瞎吉祥的眼睛,他恨得切齿咬牙“咯吱吱”响。他心想:好在,这事儿也不着急嘛。吉祥你就乖乖等着吧,等我有空,一定枪毙你!
他正这么样憧憬呢,冷不防一个海盗伸出大手掌,他恶虎扑食一般“呼”地扑向他。他好似活的僵尸,被海盗提溜衣领子,他在他手中提溜着心。脚尖撑地,双臂展开,这具“黑大袍子”仿佛瞬间离开凡尘,悬浮飘移,缓缓前行。粗暴提溜“福教皇”的海盗,是个长方形脸盘子的“棕色家伙”,他高大魁梧,强壮威猛得好似钢铁大吊车。他漠然地把尊贵的新主人,很是狼狈地拎到众人面前,小福儿一路上魂不附体,袍、袖飞舞,他活脱内心空荡荡的木偶人。
宣传,推广,大力拓展,展示邪恶信仰的滑稽戏,就此鸣锣开演。只可惜“精英”教授亲手提拔的“福教皇”,全无丝毫福相,直面众人正义的目光逼视,他几近魂飞魄散战栗不已,竟然丧失了他引以为荣的“人模狗样”。
小福儿?蜃城,邪门歪道的又一个“伪教皇”?哇啊,一个悲剧诞生了。吉祥在心中惊呼,这一幕可悲而且可笑,他几近绝倒。无比惊愕,几乎窒息,瞪眼瞧着又一个吃人的黑色傀儡,他替自己的表弟扼腕痛心得直掉眼泪。儿时朝夕相伴的孩童,他那温和的眼神,白皙的小手,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还有他那些逗趣和机智的故事,一幕幕仿佛还是昨日印象,然而此时此地,他,小福儿,飘飘然站在不远处,他已经成为拥有异样魂灵的“另一个人”。
他都不认识他啦。他终于认识他啦。吉祥暗自哀叹,自责,悲悯,他望着生不如死,虽生犹死的亲爱表弟,只觉得恶心不已,他感到无地自容。这时候,有一只大手,有力地一把紧紧握住他那颤巍巍的手,给予他支持和安慰,吉祥慌忙回头,他遇见小顺子兄弟温暖的目光。几乎与此同时,温和亲切的男中音,悠悠然飘荡,教授先生自信满满,成竹于胸,他开始为大家伙儿演讲:“女士们,先生们,大家晚上好!”
教授阴冷的灰绿色眼睛,犹如异兽大天使的独龙眼,闪烁凶残而又狡狯的光芒。他略微停顿,环顾四周,暗自掂量众人的反映,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讲。好歹,没有人当面反驳他,他的情绪更加饱满,他很是煽情地朗声说道:“我非常、非常荣幸,把‘海上圣城’新当选的‘福教皇’大人,隆重介绍给大家。请鼓掌。”说罢,他领头热情鼓掌。
没有人理睬他,空荡荡的餐厅,只有教授他自己的掌声,冷清地“啪嗒啪嗒”响了几下。不过,这倒没有多大的关系,横竖也是意料中的事情,他清了清嗓子,加倍振奋精神,以便感染他的听众,也好继续这场艰难的哄骗把戏。处心积虑,他把“白的”说成是“黑的”,他把“黑的”描述成为“白的”,黑白分明,他公然颠倒黑白,教授先生自视脸皮够厚,智勇双全,他对此挥洒自如。
“首先,必须说明一点。”他语气沉稳,着重强调说:“我是一位学者,著名教授,不是什么宗教狂热分子,或者恐怖主义者。不是!宝珠大法,它是全新的宗教,新兴的信仰。福教皇,他是经由民主投票选举的宗教领袖。我作为美国人,与生俱来,崇尚信仰自由,人权至上嘛。亲爱的朋友们,我是来帮助你们的。今晚,你们都是我尊贵的客人。”越说越动情,语气也越来越温和,他那柔和的话语哟,绵软如沙。恐怕,真是有一刻,连他自己都要被这一篇美妙高雅的谎言欺骗,并且为之深深感动。教授先生用手指头擦拭眼角,他仿佛感动得落泪啦。
哎呀,真是不得了。彼得先生瞪大蓝蓝的眼睛,他吃惊得快要喘不过气。他竖起耳朵,倾听那些百灵鸟歌唱般悦耳动听的谎言,仿佛活生生吞下一只癞蛤蟆,他感觉快要呕吐啦。他赶紧捂住胸口,竭力忍耐克制,到底忍无可忍,他索性豁出去,大声嘲弄这位绝对厚脸皮的教授,他十分突然地嚷嚷:“嘿!亲爱的同胞,请别糊弄我啦。众所周知。人权,是指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力。你使我们大家深陷死亡陷阱,许多无辜的人,白白地丢掉性命。人权?你使我们免于恐惧吗?你使我们免于匮乏吗?狗屎。难道,我们美国还有两个‘人权’吗?很显然,教授先生,您在这儿丢了我们美国人的脸。”
这一回,轮到教授先生吃惊得瞪大眼睛。他那灰绿色的眼睛,闪过一丝狡狯的凶光,他真恨不能猛扑上去,一口吃掉他。
怎么,一个美国人,居然站在“人渣”当中反驳精英?怎么,一个上流阶层人士,居然站在贫民当中反抗新兴贵族?怪哉。教授先生脸色铁青,张大嘴巴,他好半天也答不上话。
汗颜哪。这是他的良知,在此刻悄然苏醒,垂死挣扎,偷偷摸摸作怪,他被这位正义的美国同胞气坏啦。教授先生暗暗地握紧拳头,他看见人群又一次马蚤动,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声声呢喃叹息。他听见那些议论声,一如大海的轰鸣,起伏连绵,向他迎面扑来,他感到额头上新生的汗珠子越来越冰凉。
人妖皱着眉头,悲天悯人的模样,他不禁咬牙哀叹:“唉哟,这是块什么‘美国狗屎’啊?眼下,我们成了废物点心,就等着被统统吃掉吧。”
沈医生苍白憔悴的脸庞,泪迹未干,她喃喃自语:“《国际歌》里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可我,正是轻信了邪教‘救世、永生’的鬼话,方才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邪恶的信仰,吃人哪。”话已至此,她g情难抑,大步从人群当中昂首走出来,勇敢迎向“黑大袍子”。声泪俱下,她大声质问他,“宝珠大法,分明是披着美丽的宗教外衣的禽兽。请教‘福教皇’大人啊,难道说,吃人的信仰,居然也要给予尊重?好让邪教可以自由的,合法的,杀生害命吗?”
她步步紧逼,严厉斥责,惊得“黑大袍子”仓皇后退。他抱住脑袋,“哧溜”一下钻进桌子底下。身手不凡的小福儿,惊慌躲避正义责难的速度,那叫一个“快”。他那包裹黑大袍子的身子骨儿,惊恐地蜷缩成团,浑身战栗,他活像深秋颤巍巍僵死的寒蝉。
水手冷冷瞟了“黑大袍子”一眼,又转而审视黑色燕尾服的教授,他认定他们一肚子坏水,并且这群“黑衣人”彼此狼狈为j。他举起双臂提醒众人注意,动情地高声说道:“我们大家,原本都是享有人权的。是他们!把这个‘人权’活生生夺走啦。教授先生,正是你劫持了‘黄金’号邮轮。你是一个海盗,凶手,恐怖主义者,大海上凶恶的海雕。我没说错吧?你是一个罪犯,疯狂的掠夺者,恐怕你还有更坏的底细,等待我们大家来揭露。”
“嗨,嗨,有话好说,请别激动,水手?”教授先生竭力保持他那引以为傲的绅士风度,拼命挤出一丝微笑,强行挂在脸皮上,却刚好同额头上的冷汗珠子相映成趣。他干咳几声,紧接着“吹牛皮”,说:“邀请,这是邀请嘛,不是劫持。我诚意邀请你们,参加海上蜃城的晚宴狂欢。”
“嘿?!”有人突然尖叫一声,活活吓坏了教授先生,他此刻犹如惊弓之鸟。他不得不再次停顿,瞪眼瞧着面前斯斯文文的华人青年。听了大家的热烈议论,光标倍受鼓舞,一时间怒不可遏。他可是忍了很久啦,一心想要明哲保身,但是他年青啊,他还是忍不住挺身而出。他疾步冲出人群,逼近那个分明不怀好意的美国教授。他要柔声询问他,讥讽他,质问他,揭露他,羞辱他,他恨不能字字如刀,刀刀刺骨,刀刀致命。
光标大声向他质问:“教授先生?您邀请我们,成为蜃城凶恶异兽的晚餐,是吗?您帮助我们,成为蜃城粉身碎骨的牺牲品,是吗?您成全我们,成为蜃城血腥屠场的羔羊,是吗?你和吃人的邪教勾结,狼狈为j,大肆掠夺,还敢说是尊重信仰自由?你劫持邮轮,绑架人质,残害无辜,还敢说不是恐怖主义者?你和你的海盗、杀手,你们不是要讲人权吗?哇啊,原来你们的人权,就是要‘吃人’哪!”
“嘭”一声清脆的炸响,众人全都愣住了,餐厅里片刻鸦雀无声。惊慌失措的教授先生,情急之中,魂不附体,恍惚间他掏出那把用以防身的小手枪,他丧心病狂地扣动板机。枪声过后,他万分惶恐,惊呆在原地他瑟瑟颤抖,他感觉仿佛是擦枪走火,又仿佛是魂飞天外时候的一次误判。为此,他下意识地扔掉温暖的凶器,它让他感觉烫手,胆战心惊。
光标被一枪撂倒。
“光标!”吉祥大吼一声,扑上去,紧紧抱住同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怎么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呢?眼巴巴地,他看着光标中弹仰面倒地。“医生啊?救命,救命!”他声嘶力竭,语无伦次地尖叫呼喊。
“不要慌张。没有伤到要害,哦,子弹从这里穿透了。他还年轻,一定会好的。他会好起来的,哦,哦,我们需要药品和纱布,天哪?”沈医生动手为他处理伤口,一边试图安慰惊慌失措的吉祥。手帕和丝巾,很快被动员出来,迅速送到医生手里。人们围住受伤的年轻人,关切地探望他的伤情。
光标看上去,情形不算太坏,吉祥紧紧握住他的手,努力帮助他平和心情。他分明听见,自己急促的“嘭嘭嘭”的心跳声,如同青年鼓手的鼓声。
海盗们一时也有些犯傻,他们偷偷察看主子的脸色,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小圆桌子底下,小福儿倒是明察秋毫,准确判断形势的走向。枪声一响,形势即将失控啦。若是这样,可是不太美妙呀?从古到今,乱局滋生意外事。乘此机会,早早“开溜”方才是上策,留得青山在嘛。于是,尊贵的“福教皇”埋头苦干,手脚并用,他蹑手蹑脚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偷偷摸摸向门口爬行。黑洞洞的门前,他晃荡“黑袍子”轻盈闪身,成功和黑暗融为一体,他消失不见了。
光标仰面躺在地上,一大块鲜艳的血迹,在白色衬衣上蔓延。他睁大眼睛,努力深呼吸,他紧紧握住吉祥的手,并且越来越用力。
教授面无人色,豆大的汗珠子“噼噼啪啪”滚落。他拼命回忆,苦苦琢磨刚才发生的事情,得出的准确结论是这样的:当时,他并没有打算开枪,只是下意识的应急反映。枪响以后,他也一度茫茫然。杀人?!绝不会。这种事情,他从不亲自动手。怪只怪那个华人青年太过灵牙利齿,他差一点就被他当众揭露得“人格破产”。可怕啊,敢于说实话的人活像一头野兽,张嘴啃咬“人之精英”,他活该挨枪子儿。
心中的惊叹,一声紧接着一声,前思后想,惊魂未定,他感觉快要生心脏病啦。万幸,他倒是很快找出一堆理由,自然而然原谅了他自己的“过失”。人不知,鬼不觉,教授先生赶紧拾起心爱的小手枪,他把它藏宝一样重新装进裤子口袋里。
他重新挺起胸膛做人。环顾四周,他结结巴巴地发言,他试图向大家解释一番,他尽可能温和地说道:“先生们,遗憾哪。发生了这种事情,可不能怨我,你们大家伙儿逼迫我,这个孩子如此咄咄逼人。天哪,我从没杀过人,绝对没有!我是受人尊敬的学者,教授,实业家和精英人士,不是杀人犯。我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正当大教授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动情的时候,光标的眼睛,突然死死地盯住天棚。他那对眼珠子,又黑,又亮,一动也不动,瞪得都快要突出来啦,他的样子真是吓人。
光标这样子,还好吗?大事不好啦。吉祥在心里大呼小叫,他宁肯这一枪打在他自己的肚子上,他望着他禁不住泪如泉涌。他是心疼,害怕,悔恨,无助,他徒劳地紧紧抱住受伤挣扎的好同学。
吉祥仿佛乞丐,低声哀求他,又仿佛是自言自语的哀鸣。“挺住,挺住,挺住啊,光标!你会领我离开‘海市蜃楼’的,对吧?你是我‘老大’!从上海,到三亚,我一直都是跟着你走的,对吧?我们一起平平安安回家,光标?你说话呀,求您啦?”
听着“小傻瓜”的唠叨,光标眨巴眼睛,缓缓地抬起手,指着餐厅的天棚,他惊恐地小声问:“吉祥啊,那是什么呀?”吉祥乖乖地抬头看。人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纷纷抬头观望。
他们看见,半透明的玻璃天棚外面,几具狰狞恐怖的身影,在白蒙蒙的月色之中暴露无遗。黑糊糊的影子,体态圆滚滚、胖乎乎的,它们拥有与躯干极不相称的细长四肢,爪子之间的蹼依稀可见,它们活像异形的癞蛤蟆,只是多了一条又细又长的尾巴。它们的个头儿,足有哈巴狗那么大。无数细长的尾巴不时甩动,重重抽打它们身下的玻璃板,那些“啪嗒啪嗒”的敲击声起伏连绵,令人心悸。静默之中,海盗们先后端起枪械,随时准备向那些怪物扫射。
有人惊呼:“快看那舷窗!”
舷窗上,一只异形生物,脑袋朝下,屁股朝上,它稳稳当当吸附在玻璃外面。这东西团圆的白肚皮,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它那张凶残狡猾的嘴脸,活脱就是异兽大天使的翻版复制品。
“小天使?”吉祥惊恐地睁大眼睛,禁不住小声呼喊。他看见,另一面舷窗的外面,一条光洁无毛的紫红色的细长尾巴,无聊地来回拍打玻璃。一声声“啪嗒啪嗒”的敲击声,刻板而且单调,不经意间形成某种节奏,好似打击音乐。这些拍打声,错落有致,此起彼伏,他忽然想起那天黄昏时候,表弟家的庭院晚餐。
月光照耀下,舷窗的外面,相继出现恐怖的娇小身形。爪子的吸盘,牢牢粘住玻璃,勉强支撑它们的体重。这些异兽小天使,活像是从玻璃里自然生长出来的。天棚上的情形,越来越不妙,越来越多的小天使,一只紧接着一只爬上玻璃的顶棚。有些顽皮的小异兽,相互嬉戏啃咬,争先恐后爬上同伴的脊背,它们亲热地彼此重叠,很快垒积成为黑压压的“吃人谜团”,触目惊心。顶棚上,不断加码的异兽的体重,压得玻璃板“吱嘎嘎”响。
异兽小天使黑洞洞的嘴巴,尖利的牙齿,白得雪亮,寒光闪闪。白色恐怖高高在上,压得人喘不过气。隔着玻璃,人和“兽”默默对峙,看似上下相安,激战一触即发。“兽”,蠢蠢欲动。人,浮想联翩。不难想象,“异兽军团”的强大兵力,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显山露水。
蛙鸣般的凶恶的低吼声,猛然震响,震撼人心。这一声恐怖的轰鸣,犹如发动进攻的信号,那是异兽大天使在唱摇篮曲吧。“黄金”号邮轮,在巨大的轰鸣中瑟瑟颤抖。
第三十八章 海盗造反
幸存者屏气凝神,他们纷纷抬头仰望,万分惊愕的神情,情同亲眼目睹月亮出乎意料地从天而降。明月逐人,它恍若祸胎曝丑,刹那间张牙舞爪,如此咄咄怪事,让人茫茫然措手不及。一双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眨也不眨,齐刷刷盯住朦胧的玻璃天棚。惊魂时刻,鸦雀无声,他们缩手缩脚木然伫立,身子骨儿僵硬得好似木偶人,他们不哭也不笑。黑糊糊的异形身影,恐怖而且怪诞,慢吞吞在玻璃板上挪动爬行,如水月光下黑压压的一片,在他们看来,它们活像是在他们头顶上方飘浮,猎手和猎物近在咫尺,彼此之间仅仅相隔一层玻璃。
饥肠辘辘,跃跃欲试,它们狰狞的面孔贴近灰蒙蒙的天棚,争先恐后,冲着下方的人群探头探脑,它们正在挑选牺牲品。舔舔嘴巴,磨磨爪子,摇晃细长的尾巴拍打玻璃“啪啪”响,仰面朝天躺倒挠痒,异兽天使们越来越躁动不安,它们预备到豪华餐厅聚餐,难道不是吗?
心照不宣,大家伙儿又惊又怕,心跳得那样剧烈,犹如心头撞鹿。他们隐约听见,那些“呼噜呼噜”的喘息声,起伏连绵,回音悠悠缭绕,骇人听闻。生气蓬勃的异兽小天使,它们多么生龙活虎,比较这群嗜血的坏东西,他们恐怕是不堪一击的,在无数锐利的爪牙下,他们难逃粉身碎骨的厄运。既然深陷无能为力的生存困境,他们被动选择束手待毙,瑟瑟颤抖,他们暗自祈祷,默默等待最终宿命的突然降临。
只有教授先生,这位“禁区”出身的专家学者,他可是表现得与众不同哩。他竭力缩紧脖子低下头,他以笔挺的姿态,站立在餐厅的中央地带,好像他就是“吃人禽兽”的餐厅服务生,他正在恭候它们大驾光临,他简直迫不及待。朦胧月色之中,他活像一只孤傲离群的狼,果然非凡。这只盛装的“狼”g情亢奋,涕泪横流,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也许是为情所困,他独自呢喃,忙碌得一塌糊涂,揉眼睛,擦鼻涕,胡乱地揪头发,使劲儿跺脚,它们的意外现身令他震惊得魂不附体。一忽儿哭,一忽儿笑,一忽儿“哦哦”地连声惊呼,一忽儿“唉唉”地由衷叹息,他活脱出色的哑剧演员。
胜利的喜悦,几近冲昏他的头脑,喜从天降迫使他更加疑神疑鬼。教授先生精神抖擞,他偷偷摸摸地东张西望,哆哆嗦嗦掏出心爱的手枪,他把它紧紧握在手中,信心随之倍增,他感觉浑身是胆并且充满活力,此刻他已然胆大包天。他时刻准备着,要为来之不易的不义之财,浴血奋战。
他打定这样的好主意,脸上细碎的皱纹马上舒展,他不自觉地微微抽搐,激动人心的美好夜晚,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他要在月光下直抒胸臆。教授先生语无伦次地喃喃唠叨,他像是神志不清的梦呓,那种变调的异样嗓音,使他的低语声,听上去犹如深情歌唱。他断断续续地“唱”道:“哦,哦,啊呀?繁殖!它果真繁殖啦,堪称一绝。是的、是的,啊哟,雌雄同体。我知道,这不可能,但它繁殖了。瞧那些小天使,普天之下真正的杰作。唉,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唉哟,太美了,太美了,真是太美了,哇啊?”
“美?!”吉祥惊闻此言,瞬间感觉透不过气,他恍若大彻大悟。他那黑亮的眼睛,死死盯住狂喜失态的“强盗头子”教授。愣了好半天,他下意识地放开同学光标,站起身,静悄悄迎向紧握手枪的行凶者。吉祥下定决心,拼死也要把整件事情,当场翻腾得底朝天,问一个黑白究竟。
吉祥走近他,他始终直视他的绿色眼睛,他朗声质问他,说:“教授先生,务必请您做出解释,这里所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在我们中间,有谁知道吃人‘癞蛤蟆’的底细,我相信这个人一定就是你!”
教授先生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小声地呜咽哀鸣,他那张湿漉漉的老脸,看似刚刚从水盆子里捞起来。突然被人触及心底的秘密,惊慌失措的家伙面无人色,更加要命的是,轻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寒森森,阴森森,悄然贴近他的脑壳。海盗贝贝瞪圆眼睛,他那低沉而又沙哑的嗓音,略带哭腔,他故意拉长每个字的尾音,咬牙切齿,他对这位“主子爷”慢吞吞地说道:“嗯,不错。依我看,这孩子说得对。我也很想知道。教授先生,您拿这些人,喂完那群永远饥饿的‘癞蛤蟆’以后,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们啦,哇啊!”
贝贝先生话音刚落,所有枪口“哗啦”一下统统回头,它们整齐列队,对准教授那只“大号儿的聪明脑袋瓜”。贝贝此话准没错,可怕的事实昭然若揭。“癞蛤蟆”饿了,它们要吃人,它们不断地要吃人,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危机迫在眉睫。
天棚外面的麻烦,尚待妥善处理,海盗们又造反啦,这可真是雪上加霜。悲喜交集,教授先生同样脆弱,他被这群穷凶极恶的黑衣人,惊吓得当即瘫软在地。可憎的老滑头,当众尿湿了那身料子高级的礼服裤子。尿液,涓涓地流淌,蔓延成了一滩,冒着一股子淡淡的热气。不用说,他对这些海盗先生知根知底,他们丧心病狂并且手段残忍,教授自然是深深害怕地。“咣”一声响,小手枪从他的手中滑落,他是自愿丢掉枪,保住命。
唉,一帮子没教养的东西。人渣。恶棍。大坏蛋。他们是一群癫狂的禽兽,追逐利益,他们同样要吃人的。每当闻到血腥味儿,他们刹那间爪牙毕现,原形毕露,一旦出现利益冲突,他们立刻能跟“主子”翻脸。一群狼,野性十足,天生的不驯服。曾经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谁料想,死亡的威胁,远比金钱更有力量。早该提防的,失误啊,重大的失误。想到这儿,教授先生懊恼不已,追悔莫及。不过么,他迅速盘算起了摆脱困境的法子。他这人,十分擅长随时随地开动脑筋。
黑压压的枪口逼视下,他胡乱用手抹掉脸上的汗水和泪痕。虚弱的身体微微晃动摇摆,教授先生一边打哆嗦,一边呻吟哀叹。他抬起头,温和地望着大家,慢条斯理地说道:“噢,天主啊,救助无辜的人吧。这里发生的事情,难道与我有关吗?啊哟,我年纪大了,体弱多病,记忆力,唉,力不从心哪。我只是一位可怜的老学者,老派的绅士,我是一位旧贵族。如同你们所知,我是科学家。我是个体弱多病的老人,唉哟。”
“贝贝‘老大’,他这是在拖时间。”海盗“刀疤”认真地提醒说。他那低沉平静的声音,在海盗群体当中缓慢响起,他说的话一针见血。
“说得对。呵呵,还想跟咱们玩虚的?”被“刀疤”用目光尊为“老大”的海盗贝贝,咬牙冷笑。
“该死的败类,该招呼一下啦。”面色蜡黄的海盗怒气冲冲,尖声吼叫。他站在贝贝先生的身后,听这个“教授老头儿”一阵磨牙,早就腻烦透啦。他那张惊人的瘦骨嶙峋的猴子面孔,青筋根根突起,黄铯的脸皮好似笼罩蜘蛛网。两只漆黑深陷的大眼珠子,像极了黑色的蜘蛛,它们机警地死死盯住耍花样儿的教授,忽闪、忽闪的。
吃人的谜团,令人深恶痛绝。疯狂施暴,深挖口供,必须要把那些该死的“小秘密”,从教授团圆的肥胖肚皮里面,活生生地挤压出来“晒月光”。海盗“黄脸皮”拿定主意,立即展开行动。他抬起血迹斑斑的黑皮靴,恶狠狠猛踢教授的肚子。“哇啊!哎呀、哎呀,啊哟?”痛得这位“人之精英”,缩紧他那臃肿的躯体,在污水中痛苦扭动,呻吟,哀嚎,他活像身旁那些垂死挣扎的牛蛙。
凑热闹,打冷拳,海盗阿尔伯特先生从来不甘心落在人后,他赶紧卷卷袖子冲上去,全力以赴,配合同伙的逼供行动。他一把揪住教授的衣领子,顺势把人提溜起来,他对准他的脸蛋子,三下两下一顿痛快的殴打,他干得相当出色。暴力迅猛的突袭之下,教授又惊又怕,又羞又恨,他咬牙决心伺机反击,他要拿海盗喂养“癞蛤蟆”。他紧紧抱住脑袋,连声嚎叫,尽管被打得晕头转向,他依旧顽强地盘算“坏主意”,他的手脚渐渐麻木冰凉,“聪明教授”很快瘫软如泥。
海盗阿尔伯特着实累坏啦,十分过瘾,终于罢手。“暴风雨”过去了,教授先生暗自松了口气。他索性闭上眼睛,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呼噜呼噜”喘粗气,巧妙装扮半死不活的可怜模样,他这是和无赖们当场耍无赖,他的内心仍旧蠢蠢欲动。
吹吹口哨,和蔼微笑,阿尔伯特先生揉搓满是血污的双手,然后轻松地伸懒腰,他那缓缓的举动优雅极了。意犹未尽,他从地上拾起教授扔掉的小手枪,他用它牢牢顶住科学家的太阳岤。子弹,“啪”一声推上膛。
熟悉的声音,惊得闭目装死的教授先生慌忙打开一只眼睛。哎呀,不好啦?两只眼睛都睁大了,它们死死盯住黑洞洞的枪口,他目不转睛。教授不禁打寒战,他害怕海盗阿尔伯特手中的枪,会在有意无意之间擦枪走火。满脸鲜血,涕泪交流,可怜巴巴的教授仰起汗津津的脸孔,他努力深呼吸,一次紧接着一次。他是在垂死挣扎,声色不动地负隅顽抗,冷静等待命运的转机。
目睹血腥暴力的一幕,众人冷眼旁观,一个个悲喜交加。缩进人群的吉祥,心中好不得意,幕后元凶的悲惨处境,让他痛快极了。
海盗阿尔伯特尽量凑近“主子”的耳朵,柔声低语,软硬兼施,他进一步威胁、恐吓和诱供,他对他说:“提醒您一句,亲爱的教授先生。爷爷我,阿尔伯特,职业杀手,大海上真正的雄鹰。我,正在失去,耐心!难能可贵的耐心。那么,尊敬的‘精英’阁下,您想明白没有?”
这一回教授先生可是想明白啦,如果闪现错误的念头,说一个不得体的单词,或者做一次不得人心的举动,恐怕他马上就得下海拜见“大天使”哟。他忽闪灰绿色的眼睛,集中精力,琢磨眼下凶险的处境。他想:海盗这帮子狼心狗肺的东西,他们是血腥的强盗,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