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所有的秘密都和一个叫曹操的人有关。一个和三国演义里的大奸雄有着同样名字的家伙。
在学校里曹操和我是同班同学,甚至有很长一段时期我们是同桌。他很不合群,搞得很多同学都不愿意和他交往,其实我知道,他很需要朋友。
虽然我也成绩不好,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一致认为我不仅是个笨蛋还是个怪物。同学也不喜欢我,我和曹操都像狗屎一样,到哪儿都没人理。
我问曹操怎么办。
曹操说,难道没他们你就活不下去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躺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两只眼一个劲儿地朝我翻,搞得既我浑身不自在,又惭愧万分。
我什么都明白,可没办法。我不得不在乎着所有人对我的看法。
在家时我也尽量不去打扰爸爸妈妈。他们太忙了,除去睡觉、吃饭和必须的拉屎撒尿的时间,其余全用了麻将桌上。好在他们的牌技都还过得去,凑合着能挣点钱混口饭吃。
隔三岔五的,我醒来床头上就会有几张钞票。有时他们一连数日不回家,我把钱花光后只好饿着,实在撑不住就去敲邻居的门,遇到那个胖女人心情不错,就扔给我半袋快过期或已经过期的饼干和两根用来喂小狗的火腿肠。奇怪的是,我的身体一直不错,这也是我妈唯一可以向别人夸耀的事情。
许多时候,我都一个人待着。当然,更多时候都有曹操陪着我。
我像个十足的傻子似的不停地向他发问,明天要测验可现在大脑里一片空白怎么办?兜里只有三毛钱不够一顿中午饭怎么办?坐在最后一排的傻强老是往我头上吐浓痰吐到我的头发里?
曹操要么静静坐在沙发上望我面前,嘴角带着几丝嘲笑。仿佛在他看来我就是一个笑话。
虽然如此,在关键时刻,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站在我这边。
我的两个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经常在外面连夜奋战,所以他们两个就不会再有多余的精力来顾我的死活。最严重的一次,我在家苦撑了两天半粒米未进,已经没力气说话。而邻居那个胖女人跟着当科长的丈夫出去旅游了。我像个奄奄一息的病人躺在床上,无助地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
曹操走进来,冷冷地看看我,又一言不发地走出去,两分钟后回来给我一件玉佩。那是我爸的东西,平日极其看重,自己拿着怕摔了,特意将我的新华字典中间挖空,背着我和我妈把玉佩藏在里面,我是偶然要写作文查字典看到的。但这事我从来没告诉过曹操。
他把玉佩放在桌子上,那玉佩在桌子上泛着很诡异的绿光。曹操说,要是不想饿死,就卖了它。
我把玉揣在兜里走出家门,还没出小区大门就碰见了一个收破烂的瘸子老头。
老头把玉拿在手里对着阳光瞅了一会说,这是假的,你还好意思拿出来。老头放在手心里掂量了几下又说,算我倒霉,给你五块钱。
有了卖玉的这五块钱,我又坚持了四天。后来,因为那块玉佩,我爸一拳把我的鼻梁骨打裂开,本来挺直的一只鼻子,突然拐了个大于九十度的弯。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我就转学了。在暑假开始前还发生过一件事,坐在最后一排,经常往我头上吐痰的傻强不知道得罪了一个何等狠角色,被人活活剁掉了一根手指。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里听班主任训话。班主任说起话来隔着两米远都能知道他中午饭吃的是菲菜还是黄豆。当时他正唾液横飞地训我,隔壁班一个脑袋上扎着两个小辫的女学生进来对班主任说:“李老师,出事了!你们班的王志强在厕所里出事了,你赶紧看看去吧!”
班主任先是愣了愣,收起一直戳在我胸前的食指,起身就走……
据说傻强是中午别人都午休的时候,自己吃多了去厕所方便,正解着腰带,一条扎了口的大号运动裤套在了他头上,接着头部和胸部均连续遭到了重击。让一直仗着自己身强体壮欺负别人的他斗志顿失,只能趴在地上直哼哼。可很明显的是,凶手对此仍不解气,按住傻强的头将一团破布强塞进傻强的嘴里,把持利器,手起刀落,把傻强的右手小指头剁了下来,顿时血涌如注。待被人发现,从口中拿出那团已经被口水浸湿大半的破布时,傻强发出的第一声,惨难入耳。
据赶到现场的人说,从断指处流出的血差不多像红色油漆似的在厕所铺了一地。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干的,包括那些匆匆赶来的警察。可现场已经被惊慌失措的人们完全破坏了,原本属于凶手的脚印在众人留下的脚印的海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警察虚张声势地在学校各个部门里折腾了几天就不了了之。
这件事情至少让我高兴了好几天。在即将到来的暑假前,我不只一次在那个男厕所里驻足留恋,竭力寻找那天发生在这个方寸之地热闹非凡的场面,无数次地回味着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我甚至幻想着,能在那儿找到警察和傻强一家找寻多日而不得的那截断指。
那几天我就像着了魔一样,把厕所周围翻了一遍,连耗子窝我都用小树枝掏了三回,仍一无所获。
没人知道我在找什么,事实上,也根本没人理我。
除了曹操。当我发了疯一般把厕所周围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挪开,两只眼睛像雷达似的在视力范围内搜索时,曹操就站在我旁边冷冷地看着我。
有时我的表情或是动作可能过于可笑,曹操就骂我一句:瞧你那孙子样。
假期来到的前一天,他在一旁看够了我做无用功,叹了口气,说,你真想要?
我点点头。
曹操说,警察早晚得盯上你,他们正愁找不着人交差呢。
我费劲地把三块被水泥连在一起的砖头挪开,气喘吁吁地说,我就想留着做个纪念,没事看着解解恨。不会让别人知道,你不会出卖我吧?
曹操说,当然,要没我,你他妈早死八回了。
我们相顾而笑。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是一个至今无法解开的谜。那时的我已经被傻强的那根失踪的指头折腾得走火入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神经极度亢奋,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之后,我不得不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竟然看到曹操正站在床边,像一个木偶。
曹操朝我笑笑。
我说,你是从窗户那儿爬进来的?
曹操说,进来的办法多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那根手指在哪。
我的眼睛一亮,开始放出光芒。
曹操说,我就把它放在了这间房里的某个地方,你猜在哪?
我当然知道。平日,只要是自己珍视的东西,我都会把它放在那。这个秘密只有我和曹操明白。
我钻进床底,掀起从东往西数的第五块地板,那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铁盒。我记得这铁盒一开始装的是饼干,原装的吃完了,就放别的乱七八糟的糖果。后来,它就再也没满过,就像我老是饥肠辘辘的肚子。现在,它又被我的那些舍不得拿出来示人的小玩意装满了。
我轻车熟路打开铁盒,那截手指赫然躺在几张历史人物的小画片上。苍白干瘪的断指像一支大号粉笔,一端已经露出惨白的指骨,使人触目惊心。
我拿出手指放在眼前仔细地看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几乎要让我晕眩。曹操开始在我身后发出像鬼似的笑声。
我转过身问他,那件事是你干的?
曹操不可置否地撇撇嘴,你说呢?
第二天,我是被在麻将桌上战斗了整整十天的亲爹用大巴掌给扇醒的。他输光了家里所有的钱,又借了别人很大一笔,再次输光后,想到那块属于他自己的唯一值钱的玉佩。可是他回家发现玉佩不见了,玉佩的失踪彻底打破了他翻本的计划。于是他暴跳如雷,把我扇醒后,又一拳把我的鼻梁骨打裂,接着就把家里那台二十一寸彩色电视机抱了起来,踢开门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躺在地上,不停地想,曹操现在在哪呢,想那截藏在床下的断指,想那天在臭气熏天捧着残手欲哭无泪的傻强。我一直看着窗户外面的那片天空,可是天上什么都没有。
新学期我就转学去了乡下。原先的那所学校,教过我的老师都说我笨得离奇,均不想接收我,所以没办法,我只好换一所学校。我爸也十分情愿,因为城里的学费和生活费对他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款项。
但是让我不解的是,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曹操。更奇怪的是,在乡下的那所简朴的学校里,我开始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直到现在,我仍无比怀念那些日子。我甚至怀疑,老天爷是不是把我一生的微笑和欢乐都集中在那几年了。我那所谓的父母极少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事实上,他们好像在我转学后再也没出现过。因为有奶奶跟我一起生活,他们便可以无后顾之忧更肆无忌惮地奋战在麻将桌上。可是曹操一点音讯都没有。这让我很难过,就好像失恋了一样,黯自神伤。
我在乡下度过了九年半的时光,本来说好了只让我在乡下读完小学。可是我爸的经济情况不仅一直未见好转,又因为世道不济更是雪上加霜。这也难怪,赌钱靠的是技术与运气,走了背运可能转了七八年也轮不着一回。后来他们觉得实在是混不下去了,只好从市场批发了一批廉价的鞋袜和小玩意在路边摆了个地摊。虽然一天下来也能挣点,可又受不了风吹雨晒严寒酷暑,更架不住小鬼子扫荡似的城管巡街,回回都被城管追得像疯狗似的在大小胡同里没命地跑。
由于爸妈致富项目的频频落空,导致我的转学回城计划也一度搁浅。直到我高中毕业那年高考落榜,这才算是回了城。
爸妈对我这时回来持支持态度,因为我已经可以找工作自给自足,还可以养活他们。对他们来说,苦日子连滚带爬熬到了头。
在回到家的第二天,爸妈就带我去了一家修车行,让我待了半个小时又去了一家名叫好心情的发廊,老板叫钱大海。父亲告诉我,这两家店都有他的关系,我可以随便选。他的要求是,每个月要交五百块钱的家用。父亲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理直气壮地像个债主要钱一样。
我留在了好心情发廊。
钱大海每个月给我五百块的工资,每到发工资的时候,我都把钱揣好,回家交给头发半白但仍在麻将桌上鏖战不止的父亲。然后父亲就会扯大嗓头对正因为没轮上打牌正呕气看电视的母亲喊一句,磊磊回来了,还不快去做饭。只有在这时他能会叫我一声磊磊。以前,包括现在,他都叫我周磊或者是你他妈的。
我一般不在家住,晚上在发廊里搭下床就能睡,如果睡不着就可以想或做自己的许多事情。
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要找到曹操。虽说已经过了将近十年,但是我每天都能想起他,他已经成为我的心病。他几乎就是当年那截可以让我魂牵梦萦的残指,是一个谜,一个可以吞噬我所有思想的黑洞。
可是,现在,这个黑洞现在在哪呢?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我可以通过电台找曹操。没几天,在一档互动交友的电台节目上,主持人帮我发布了我寻找曹操的消息。此后的许多天,不停地有染着黄头发,穿着超短裙的女孩来找我,想让我免费给她们做个发型,顺便交个朋友。也有三个男的,其中两个是同性恋,另外一个不停地往发廊打电话,要我在他指定的账号里打入一千块钱,他就告诉我曹操在哪。
曹操却像已经隐入海洋的一滴水,一直没出现。
我不知道曹操住在哪,坦白地说,过了这么久,我甚至已经连他的相貌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其实,直到如今,我仍没有一个朋友。
店里那些年纪相仿的同事之间常常因为为数不多的小费而勾心斗角。又因为我为顾客服务时从不偷懒,也不多嘴,有时宁愿被老板骂也愿意为一些不方便的顾客跑腿,所以口碑一直不错,拿的小费也最多。因此他们处处针对我。他们可笑地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些钱就毫无疑问是他们的。
后来离好心情发廊不远的地方开了一间网吧,靠着几个熟客偷偷塞给我的小费,晚上我就去那里度过许多百无聊赖的时光。我在一个网站注册了个信箱。一开始,我和许多人聊天,对他们说我的事情,告诉他们我有一个好朋友找不着了,这个好朋友愿意为我做许多事情,他甚至愿意为我剁下一个混蛋的手指头。
然后,对方就很快打过来一句话,你这朋友真够哥们儿。
可我觉得跟他们说这些事情真没劲。对他们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件听起来挺刺激的事情:一个愣头青为了一个无能的傻子剁下了另一个倒霉蛋的手指头,这挺有意思。仅此而已。
我气急败坏地关掉聊天工具,打开了信箱,发现有一封新邮件,点开后,看了一眼,手就开始发抖。
信是曹操发来的,时间是三天前的凌晨1点10分。
你好周磊。
我知道你回来后一直在找我。放心,我现在很好。我们仍旧在同一个城市里,并没有越走越远,如果以后,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祝好。
曹操
我全身抖成一团,像个女人一样开始流泪。
曹操现在也在这个城市。我顿时感到天高地阔。每次睡醒不管天亮没亮,我都起来开始从里到外打扫卫生,不管什么样的客人,也不管给不给小费,我都十二分卖力,打了鸡血似的,精神十足。
两个月后,老板给我加了两百块的工资,并且允许我自由支配作息时间,如此一来我就算是已经出师了。可是如此快的速度,令许多同事在我背后咬牙切齿。
我给曹操回了信,用自己很蹩脚的拼音功底费了很长时间打了许多字给他。告诉曹操,他是我唯一的朋友,许多年没见我很想他,同时也很感谢他以前那么保护我,希望能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我特别想与他见面。
过了三天,曹操回了信,内容比上次更简单:谢谢,不用了,有一天,我会去找你。
曹操的这种故作神秘的姿态,让我很难接受。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至少知道他离我不远。
后来果真出事了。我记得很清楚,9月16日,那天是发工资的日子。钱大海将七张钞票放在我手里,我又把钞票习惯性地放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兜里。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那个兜里什么都没有。
老板知道后,立刻把所有人集中起来,可是谁都是一问三不知指天骂地无辜状。老板也没办法了,跟我说,也不能肯定是咱们店里的人偷了你的钱。钱丢了是你自己保管不力的责任,我总不能再给你一份,现在生意不景气,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
回到家里父亲得知我把到手的钱都给弄丢了之后,勃然大怒,抬腿一脚就把我踹倒了,嘴里大骂,你个败家玩意,养你有什么用,老子什么都丢就是没丢过钱……我刚想爬起来,就听到脑袋“嗡”的一声,然后身子一软瘫在地上。父亲手持一个平日里坐着看电视的马扎,大口喘着气恶狠狠地看着我。
我闻到一股腥味,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在脸上蠕动。
父亲仍余怒未消,将马扎奋力砸在我背上,发出嘭的一声。我趴在地上,感到一种彻骨的冷。
父亲向我大吼,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