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百鬼夜谈会

迷离杀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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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擦了擦被血糊住的眼睛,艰难站起来,这时母亲正倚在卧室的门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冷冷地瞅着正在发狂的父亲和一旁表情痛苦不堪像条狗的我。她把嘴里的瓜子壳“噗”的一声吐到地上,撇着嘴说,都是没用的东西,一扭身进了房间。

    父亲看看母亲的背影,再看看我,又是一声大吼,你他妈给我滚。

    我捂着脑袋来到街上,从衣领到胸已经被血浸得殷红,所到之处行人无不愕然停步,指指点点。我心里一阵恍惚,好像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很绵很软。最后,我听到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

    等我完全清醒的时候,发现头发已经没有了,而头部更像一个刚缠好纱布的木乃伊。

    这时全身已经复苏的痛感神经无一例外向大脑传递着疼痛信号,几乎令我再次昏厥。

    我一边大声*,嘴里吸着医院里浑浊的空气,一边勉强弯下腰把鞋穿。

    一个大夫从外面走进来说,你不要命了,还没做脑部ct检查,以后留下后遗症怎么办?

    我费力系着鞋带说,我没钱,你们这能免费做吗?

    大夫不可理喻地看着我说,当然不能。

    那天晚上,一个头上绑满纱部的怪物在网吧的电脑面前疯狂敲打着键盘。我告诉曹操,我要永远离开这里。因为如果再待下去,可能会像今年的蚊子一样,熬不过这个冬天,他会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看到暴毙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的我。另外希望在临走能再见他一面。

    这封信用了我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当我停下来的时候,发现周围很安静。网吧里一半以上的人正看我,好像我是从飞碟里走出来的火星人。这时,剧烈的头痛让我真希望有个人一刀把我杀了。

    以后的每天晚上,我都会去网吧看曹操有没有给我回信。可一连五天都没有新邮件。第六天,我正在店里给一个熟客洗头,进来两个警察,把我叫到外面的一辆警车里。其中一个拍着我的肩膀问了我的名字、年龄,然后说,你家出事了。

    我说,你们把他们都带走吧,我没钱交罚款。

    警察说,什么罚款?

    我说,不是聚众赌博吗?罚款三千。我是真没钱,昨天发了七百块钱工资还让小偷给偷走了,这事你们管不管?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番,另一个搓着手说,昨天夜里凌晨2点左右,华阳小区二号楼一单元三楼东户,也就是你家发生煤气爆炸,引起大火。现场发现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初步可以认定是户主周德发和其妻刘佩玲,也就是你的爸爸妈妈。至于爆炸原因,现在正在调查之中。我们来一是对你尽到告之义务,希望你不要太难过;二是希望你配合我们调查取证。

    他说完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一脸茫然,觉得自己似乎没听清楚,面前的两个警察都用一种特别清澈的睛神看着我。

    突然我明白过来,周德发和刘佩玲也就是我的爸妈在今天凌晨突然被火烧死了。

    我知道是谁干的。

    现在我只需要做一件事情,使劲哭。

    于是,我开始哭泣。

    可能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具有表演的天赋,我哭得上气难接下气,跟别人死了亲爹妈哭的样子差没什么两样,哭得两个警察面面相觑。

    我跟着他们回了家。我家所在的居民楼在小区的最西南角,距居民楼四五米的地方有一堵两米高的墙。以前经常有小偷翻墙进来偷东西,导致这堵墙的某些地方很光滑,并且墙上有不少方便小偷攀爬大如拳头的小洞。虽然小区内隔三岔五总有被盗事情的发生,可由于复杂的产权问题,使得无人管理的混乱局面一拖再拖。

    我从警车出来看到二号居民楼周围已经围满了。几乎每个人都在说话,相互倾诉着关于我家的独家消息。

    两副担架放在地上,上面盖着一层白布,下面躺着的东西宛如人形,发出一种烤糊了的味道,弥漫在周围。

    我发出的哭声撕心裂肺,令听者通入心扉,我边哭边走向担架揭开那层白布看个究竟,但是已经有人看出了我的意图,拦腰把我抱住,死活不让我靠近。我奋力挣扎,对所有想靠近的人拳打脚踢,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另外有几个正处于更年期,同情心极度泛滥的妇女开始抹眼泪,都说我命苦,一夜之间成了孤儿。

    不远处有几个正在维持秩序的警察,还有几个正对一些参加救火的人员进行询问。

    也许这时曹操正躲在某个地方偷偷注视着这一切。我几乎可以想象到曹操怎么从那堵墙上纵身跃下,一闪身进了单元楼。当他的身影再次出现的半小时之后,一声震天巨响惊醒了沉浸在梦乡的人,没用几分钟这里便警笛大作,热闹非凡。

    一周后警方公布初步调查结果,将被害人的死亡定性为他杀,现场留下一把用来开门的钥匙,经签定是周德发本人的。爆炸前,凶手就是用这把钥匙打开了死者的家门,又打开了煤气阀,让煤气在不到一百平方米的范围内逐渐弥漫开来,达到一个可以起火爆炸的临界值。由于现场并没发现定时起爆装置,所以,对凶手用何种方式引爆暂无定论。两名死者在大火烧身之前已经窒息而死,因为凶手已经在门外加了一把锁。警方正积极寻找此锁来源,同时开展大范围的排查死者生前所有的社会关系,希望知情人士提供有效线索。

    我处理完爸妈的后事,就接着上班了。店里的同事对我的态度好了许多。许多老顾客看到我臂上戴着黑袖章,打听到我一夜之间双亲暴毙,都无一例外地塞给我钱。甚至有一个老头趁着没人的时候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过。这个世界突然之间美好了许多。

    晚上我在网吧看到信箱里有曹操的一封新邮件,点开后,只有一句话:你现在不用走了。

    像十年前一样,曹操做一件大事,这件事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在回信中告诉曹操,我知道这件事是他做的,可是我不怪他。另外,我想同他见一面,希望他可以相信我,就像我一如既往相信他一样。

    为什么曹操总是像个幽灵一样,好像永远不会在别人面前出现。这是我最不解的一个问题。可他又仿佛无时不在,这个城市的每个地方都有他的眼睛,无论我在哪,在干什么,他都了然于胸。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我解除烦恼。

    曹操依然是在三天后回了信:好吧,我们见一面,在老地方。

    可是老地方在哪?

    如果这件事是曹操干的,那么他应该不希望在人多的地方和我见面。我和曹操都熟悉,又没有其它人会出现的地方只有一个,我家。原本属于我的卧室。这真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宿命。

    我开始回家住了。那个二居室的房子,现在已经像个黑黑的窑洞,一切可以燃烧的物件全都在大火中变成一堆灰烬。唯独我的卧室完好无损,一点着火的迹象都没有。除了卧室的门被烧得面目全非斑驳不堪,窗户上的玻璃也被熏得黑糊糊一片,即使是光线充足的白天,房间里同样阴暗得像罩着一个黑色墨镜。到了晚上更是漆黑一片,伸不见指。

    第一晚,我一觉睡到快中午才知道天已经亮了。曹操没来。

    由于连日来睡眠严得不足,我白天在店里丢三落四昏头转向。钱大海把我骂了一顿,可能考虑到因为我最近刚死了爹妈,伤心过度导致神情恍惚,没太为难我。

    第二天,我睁着眼睛望着无尽的黑暗,感觉像来了地狱。直到实在支撑不住,不知不觉睡着了。到了深夜,我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悚然而醒。四周极其静谧,可以很清楚地听到自己喘息的声音。我静静地躺着,伴随着胸膛里一呼一吸的声音想着我和曹操以前的事情。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种声音几乎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我竟然听到了两个节奏完全不同的呼吸声。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谁?

    一瞬间,我的听觉、视觉都处于高度敏感的状态。

    那个人的呼吸很轻很轻,像婴儿般若有若无。

    曹操?我的声音同样轻飘飘的,伴着抑不住的发颤。

    没人回答我。那个呼吸声越来越清淅,最后仿佛那个人的嘴和鼻子就贴在我的耳朵上,慢慢的,从容不迫的呼、吸、呼、吸……

    你醒了?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是曹操的声音,冰冷,飘缈,稍纵即逝。

    我想把灯打开,可至从发生火灾把电线电表都烧坏后,一直都没修好,没准备蜡烛之类的照明工具。

    曹操你来了?其实我更想说的是,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刚来你就醒了,曹操说。我看不到他,但是可以感觉得到,他像十年前一样,站在床边。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体温,也可以闻到发头上上残留的洗发水的味道。

    十天前的那件事情是你做的?

    是不是我做的不重要,只要是你想要的就可以。

    你怎么会有我们家的钥匙?

    你果然很蠢,有时候开门并不一定非要用钥匙。况且,他们在家时来往的都是一些赌鬼。跟着他们其中一个进去,偷偷复制一把钥匙并不难,或者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偷,你猜我是怎么做的?曹操说话的声音始终坚硬,像一块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

    可是,你又是怎么做到定时起爆的?

    曹操说,其实你比我聪明,只不过你没有像我一样的心。我都可以做到的事情,为什么你却想不到?

    好吧,我不得不换个话题,咱们说点别的。你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联系我。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因为那时候你不需要我。

    你现在怎么样,在哪工作?

    我没工作,也无所谓好不好,不过以后可能会好一些。

    我苦笑了一下,你应该知道,我最近倒霉透顶。被小偷偷了工资,然后亲爹又差点要了我的命。最后托你的福,“砰”的一声爹妈都没了,家里的东西都烧了。虽然我不怪你,可是现在我真觉得自己来来去去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这么活着是不是多余。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曹操的声音突然令人不寒而栗。

    我顿时哑然,不禁在心里问自己,是的,这么多年都活得如此艰难,我为什么没去死呢?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曹操的呼吸变得急促不安,逐渐成了像牛一般的喘息,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声音里充满了愤恨,你为什么还活着,既然这么辛苦,为什么不去死?

    接着曹操的语气陡然大变,发狂似的大吼,从我见到你,你就活得这么累。你被所有人看不起,任何人都往你的脸上吐唾味。他们像欺负一个白痴一样欺负你。你难道真的是个笨蛋吗?你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

    我听到放在书桌前的那把椅子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以极快的速度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之后,倒在了地上。挂衣架像一杆老式猎枪倒在地上,那股蛮力猛的击在衣架的中部,木头断开的响声与人的肋骨骨折时那声“咔嚓”极其相似,我在床上替它*了一声;最后轰然倒下的衣橱便我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灰尘的味道,这种味道带着一种腐败了的气息猛烈刺激了我的神经,令我闻之欲呕。

    当一切又重归沉寂,我越来越坚信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这些年行尸走肉般的苟活着,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样活着更耻辱的事情?在这个城市里,我也是个不可救药的垃圾,根本没人在乎。曹操的话让我无地自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都是实情。是的,我就像被用过的安全套,除了让人感到不适恶心,再也没有任何价值。

    终于,从我的喉咙里发出一记悲鸣。

    曹操在那天晚上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个来去无形的魂魄。

    我知道与他的下次相会已是遥遥无期,只好再次搬回好心情发廊。

    生活在剧烈的摇摆之后,又逐渐归于平静。

    警察后来又两次找到我,询问周德发和刘佩玲的作息规律、经济情况和一些我所知道的社会关系。

    我事实求是地告诉他们,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上厕所,其余的时间都用在了牌桌上,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出事前也没发现有发财的迹象,当然也没有要破产的可能,因为至打我出生他们就一直处在破产状态。他们所有的社会关系,除了他们自己那几个老死不相往来的亲戚和我这个儿子,剩下的就全是赌友了。你们可以随便抓一个赌棍,他一准认识我爸妈。然后再顺藤摸别的瓜,就可以带出一片。

    没多久,全城就进进了一次缉赌运动。几乎有名有姓的赌徒都被请到了局子里交待了历史问题。由于杀一儆佰的连锁效应,社会风气顿时大为好转。

    我后来的生活的确好了许多,在好心情发廊已经独自为顾客按照时下潮流给顾客设计发型,钱大海又给我调了工钱。我也聪明了许多,再也不傻子般把钱揣后屁股兜了。

    后来一次在路上,我偶然遇到了傻强。

    他在距好心情发廓两条街的一家饭馆当厨师,这时他的个头已经跟成年人没什么两样了。当时他正在饭馆的门口把小货车上的时令蔬菜和鸡鱼肉蛋搬下来搬到里面的操作间。

    傻强因为用力过度脸上泛着红晕,像抹了胭脂一样。

    我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

    他比十年前胖了三圈,虽然已是入冬他已经穿上了毛衣,可从身上的肥肉随着他走路动作一步一颤的情形看,他已经不能再胖了。我竭力找寻十年前那个自私好吃、蛮横暴力同时又以欺弱怕硬为乐趣的傻强。他的眼神还是略显呆滞,随时露出那种带有几分弱智的傻笑。

    他的动作仍像十年前那么笨重僵硬,像个不入流的临时演员。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可还是不得不承认,我仍旧不喜欢他,自认为他比我更蠢更笨更肮脏,像一只成了精的猪。

    我这时心情已经变得很糟糕,我抬脚向傻强走去。

    傻强看到我,脸上浮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情,仿佛被定了格的胶卷或是被江湖高手点了穴,呆在那里。

    我说,强子,你小子到底当厨子了。

    傻强醍醐灌顶般醒来,放下炒瓢两只手握在一起,不停地搓来搓去,老同学来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走进饭馆四下打量,装出随意十足的样子,我也是碰巧遇见你,早就听说你出事了,想看看你可一直没机会,你应该戴个手套。

    傻强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那张令人恶心的肥脸突然之间好像凝固了全身的血液,变得通红。我看到傻强的右手由于少了根手指显得小一些,但是时至今日,仍是那么硕壮有力。

    我问傻强,那天在厕所,你真没看到那个人是谁?

    真没,要不我早告诉警察了。现在只要一阴天,我这手就疼。

    那个人什么也没说?

    傻强的目光涣散,开始回想那天的情形,说了一句。他说我是垃圾。

    我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傻强也傻不啦叽地跟着我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