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昏礼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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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坐在屋子里追忆了会年少往事,便有人来报薛衡到楼下了。
尉迟琳轻诧道:“这来得也太快了吧!莫非佩之你娘家心软了?”新郎娶妇须得在岳家下女婿这一道里过五关斩六将,为示女儿珍贵,一般岳家都不会让新郎轻易过关,娘家人甚至会拿着棍杖上手去揍。虽然现在是招婿,但过程也差不离多少。
尉迟琳心有好奇推开窗,三人一起去看,便见薛衡身上冕歪袍乱、衣散带松。他身边几个郎君的模样也是差不多的狼狈。
顾乔挑眉道:“看来是没心软。”
楼下柳秀成笑意盈盈地对狼狈不堪的薛衡道:“将军且慢,三姐正在梳妆,还请稍候片刻。”因着薛衡辞了世子之位,如今旁人便已职位称之。
薛衡坦然道:“在下心焦如焚,便是片刻也等不及,如何?”身边的几个郎君一哄而笑。
柳秀成笑道:“倘若将军当真心急,我这倒也有婢女帮着递下话,只这话却得将军自己来了,说得好听点,哄了三姐开心,就好说了。”
这里便是昏礼里的催妆环节了,新郎须当场作催妆诗,催得新妇满意,才能接到人。
柳家派柳秀成挡在这个环节,明显是恶意十足。谁不知道柳家五娘才情天纵,等闲诗句,谁好意思在她面前说出口。薛衡虽然才识不差,但也看和谁比。因着薛靖和柳敏成成亲那次在这环节吃过亏,耽误了不少时间,薛家这次有所准备,花重金请动长安有名的才子中书舍人卢帮忙润色,提前备下了几首,不说传世佳句,但也不至于在柳秀成面前羞于提出。
接着便听众人齐声诵道:
“天上琼花不避秋,
今宵织女嫁牵牛。
万人惟待乘鸾出,
乞巧齐登明月楼。”
楼上清晰可闻。
柳容成起身整整了衣裙就要下楼,却被众人齐齐拦下。她不解的问道:“诗都做了,怎么还不下去?”虽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按着程序来,催妆诗之后便是迎新妇了。
尉迟琳失笑道:“你的身份贵重,怎么也得两首诗后才能出。”
柳容成叹道:“真麻烦。”
果然,过了一会,楼下又传来诵声:
“北府迎尘南郡来,莫将芳意更迟回;
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
烟树迥垂连蒂杏,采童交捧合欢杯;
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
这首诗过后,柳容成如闻大赦,未再故作姿态,径自下楼。
迎了新妇事还不算晚,上了马鞍,捉了大雁,又吟了首去障诗后,这对新婚夫妇才得以见面。
两两相望。
薛家既能生出薛安那样的绝色,容貌基因自是绝佳,而薛衡是这一辈薛家郎君里最俊的一位,少时外出,掷果盈车,绝非虚言。即便如今年龄大了,风姿依旧。
这么一个美男子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碧色眸子看过来
自认是老夫老妻的柳容成突然脸红了,所幸混着胭脂,看不出来,还不至于丢人到家。
殊不知女子娇羞的神态又岂是妆容能掩住的。
薛衡眉眼愈发柔和,眼里的怜惜浓得几乎能化水而出。
堂上的柳民安和苏兰质见状欣慰不已。
领受叔父叔母教诲后拜别两人,柳容成出门持扇登车,薛衡打马在前,两人一道离开卫国公府,往镇国公府去。
卫国公府在崇仁坊,镇国公府在安兴坊,两府相隔不远,即便是以障车的行速,也就两刻钟的路程。
到了镇国公府,两人还要先在堂屋拜见镇国公夫妇。
镇国公薛嘉年过花甲,鬓有霜色,可其余须发依旧鸦黑,目光炯炯,有老当益壮之态。与他并肩而站的则是他的夫人,薛夫人是回纥人,名为阿慕依,有明月之意。因着嫁了薛嘉,取了原名的意思,冠了夫姓,用汉语便唤薛月。这位夫人碧眸雪肤,高鼻深目,只看她就知道宫里的薛皇后那份美貌源于何处。
这位夫人在大周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她是回纥比栗可汗的独女,本当继承家业做个女可汗。然而在年少的阿慕依在一次意外的英雄救美里,作为英雄的她对作为美人的镇国公惊为天人,一见钟情由此可见,镇国公年怎么着也是个绝色美男子,可惜他自成亲后就蓄起了须,美色不复,令不少人扼腕不已。异族女子的爱情犹如火焰,烧了自己,也焚了别人。自持如镇国公没抗住几轮攻势,就向爱情投降,辞了官又辞了亲人,跟着阿慕依去回纥做个汉人赘婿。
可汗并不喜欢女儿看上的小白脸,他更青睐草原的勇士。薛月决心坚定,以死相逼,比栗可汗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了这个女婿。就在阿慕依怀上第一胎时,太子看上薛懿的消息就传了过来。薛嘉记挂着妹妹和舅家,回长安探望。然而待他入京,薛懿已入东宫,尘埃落定。彼时因着太子一意孤行的缘故,朝臣百姓间对薛懿极力攻讦世事总是如此,一个男人犯的错,大家往往爱拿女人顶锅。薛嘉实在不放心把无依无靠的妹妹,最终接受了太子的提议,继续当官。
比栗可汗听闻此讯,便要求薛月与薛嘉和离。彼时突厥势大,回纥夹在突厥与周朝之间,更偏向突厥,如此这般,回纥可汗的女儿怎么能有一个在周朝做官的夫婿。阿慕依并未拒绝,却在产下薛衡后,留下孩子不告而别,去周朝寻找丈夫。被女儿耍了的比栗可汗怒气冲冲地跟她断绝了关系,着力培养起外孙。一直到元兴之战,突厥围城,薛月冒险去回纥求助。
比栗可汗不愿掺杂在突厥和周朝两个庞然大物的战争中去做炮灰,可最后却被薛月说服谁都不知她是怎么说服的,拨出十万回纥勇士,去救援大周,解了北疆危局。至此,世人方知镇国公的异族妻子竟是回纥可汗的女儿。有了她做桥梁,又有回纥雪中送炭之举,周朝与回纥很快变缔结盟约。这份投资在前些年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从突厥那抢下的土地、牛羊、女人,悉数分与回纥一份,如今的回纥已是大周北境最强大的部落。
这么一对传奇的夫妇,对着长子长媳,也与世间其他平凡夫妇无任何区别,甚至连教诲的台词也就那两句,跟柳民安夫妇之前说的意思基本一致,无外乎当丈夫的包容点,当妻子的贤惠点,两个好好过日子这些。
就在新婚夫妇拜父母时,一个男孩走了进来,他面容精致,但眼神睥睨而傲慢,身边还跟着一群衣着华美的宫人,正是雍王尉迟珏。
“四郎,你怎么来了?”薛月见着他,眼睛一亮。
这位高傲的皇子对待薛月十分的礼貌,至少对着她能摆出笑脸来,“我代母后来贺舅父舅母昏礼。”
薛月神色一振,神色关切地问道:“你阿娘最近过得可好?”似乎有很多想问的,可最后问出来的也就一句。
尉迟珏脸上笑容依旧,但语气却莫名带了点漫不经心,“除了最近被阿耶看着不让再沾酒外,其余一切都顺心。”
薛月顿时紧张起来,“她身体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沾酒?”
“蔡大家请脉,说是饮酒过度,伤着肝了。”
薛月满脸后悔低喃道:“我以前应该就不该纵着她的。”
薛嘉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低声道:“冷静点,大郎他们还没拜家庙呢。”
薛月方才敛了神色派人引薛衡夫妇去家庙。
尉迟珏留在原地,收起笑容,轻轻“切”了一声。
薛嘉冷冷地看着他,周身杀气凛然,他是沙场里厮杀半生的老将,手上沾染的鲜血无数,平日收着看不出,倘若刻意展现杀气,普通人定是要退避三舍。
尉迟珏出身再高,天资再慧,到底还是没经过多少事的孩子,哪里扛得住这股杀气,但他天生有股死不低头的高傲,抿着唇死死地撑在那边,愣是撑着没出丑。
好一会后,薛嘉才收回杀气,嗤笑一声,“不敬长辈的东西,你那阿耶就是这么教你的?”说罢转身也去了家庙观礼。
尉迟珏苍白着一张脸,不甘地看着前面那道仿佛不容撼动的背影,咬了咬牙。
薛嘉在路上看到专门等他的薛月,没有半分意外。
薛月轻声道:“阿獒还是个孩子,你跟他置什么气。”
薛嘉冷哼一声,“都能给长辈心口戳刀子了,还算什么孩子。”
薛月语带怜爱道:“也怪不得他,三娘那般待他,他心里如何不难过。”
薛嘉嘴角微讽地挑起,“天下比他苦的人多了去了,哪个像他一样,戾气满满,活像所有人都欠了他一样。就像他兄姐……”语声戛然而止,他满目懊恼地看向妻子。
薛月脸色煞白,嘴唇发白,仿佛是痛到了极致。
薛嘉抓过她的手,柔声用回纥语说道:“阿慕依,相信我,我就要抓到那个人,我定会将他碎尸万段以慰舜儿而华儿的。”
薛月摇摇头,低泣道:“即便如此,他们也回不来了,还有我的三娘……”
柳容成出了家庙就发现镇国公夫妇不见了,如今的镇国公世子妇齐真一脸歉意地跟她道:“阿家年岁大了,精神有些撑不住,担心扰了婚礼,索性回房休息了,阿翁陪着她,阿嫂无须忧心。”
柳容成低声问薛衡,“怎么回事?”
薛衡何曾见她这般小心翼翼地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阿娘见着雍王犯了心病,有阿耶陪着不碍事的。”
“心病……可要紧?”
“待除了病灶,就无碍了。”
既然连薛衡这个亲儿子都说了无碍,柳容成自然也不做无谓担忧。
两人便回卫国公府拜堂去。
完成拜堂这最后一节,剩下的便是洞房。
柳容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坐到床上,谁知道这一坐下就弹了起来。
“怎么了?”薛衡过来一看,才发现床上多了一堆花生壳、栗子壳、红枣核等等,活像这婚床混进了几只偷食的老鼠一般。
“怎么回事?”他笑容的温度一下子就降了下来。
负责整理婚房的几个下人大惊失色,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撒在帐上的明明是完好的果子,而且中间也没人进来过。
“我知道怎么回事。”柳容成她弯腰往床底一探,果然就对上两双黑黝黝的眸子,“珠珠、羊奴,还不出来?”
羊奴吐了吐舌头,利落地爬了出来。
珠珠跟在她的身后要爬出来,结果在腰身那里卡住,羊奴忙转身去拽,两人试了好几次还是没出来。
柳容成看得忍俊不禁,“珠珠,你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珠珠欲哭无泪道:“进去时不这样的。”
羊奴在一边拽得脸都红了,还是没把她拽出来。
柳容成看着好笑又心疼,上前拉开羊奴,就着床底板轻易往上一抬。
珠珠腰身一松,顿时忙连滚带爬地出了床底。
柳容成手一松,床脚落地,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薛衡看着两个孩子灰头土脸的模样,认出自家的侄女,也猜出了羊奴的身份,上前问道:“你们怎么在这?”
羊奴和珠珠异口同声道:“外叔大母/外大母放我们在床上的。”放两个年幼的孩子压床以求好兆头也算习俗的一种。
周边一个下人愕然问道:“可是婢子之前没看到过两位小娘子。”旁边几个人跟着点头,显然也没看到。
珠珠心虚地低下头,羊奴眼神乱飘。两个单纯的小娘子一眼便让人看出心虚来。
珠珠被放在这没多久,就觉得饿了,于是吃起床上的瓜果。羊奴见她吃的香,忍不住也跟着吃了起来。一个不留神床上就只剩一堆果壳果核。两个干了坏事的小娘子听到有人要来,便心虚地躲到床下去,一躲躲到了现在。
薛衡一看就猜出了八九分,他是即将做父亲的人,此时对孩子的包容度空前的高,他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好了,不怪你们了。”
两个小娘子顿时松了一口气。
派人把两个孩子送走后,柳容成对着一床狼藉烦恼地揉了揉眉心,“原本以为能休息的了。”
薛衡拍拍她的肩,“再等等就好了。”
下人们很快就换了床同样大红色绣着龙凤纹的被褥为防意外,昏礼的东西都有备份,如今正好用上了。
这会柳容成与薛衡已经在下人服侍下宽衣去饰。
少了头上三斤多重的发饰,又洗掉脸上的脂粉,柳容成只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她甚至等不及所有的侍从都退出去,就仰倒在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算结束了。
薛衡跟着倒在了床上,揽过好不容易娶到手的妻子,眉目含笑地问道:“这么累?”
柳容成熟练地在他胸前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靠了过去,“累不至于,就是那些礼节太无聊,以至于有些难熬。”
薛衡宽慰道:“熬过这次就好,总归也就这一次。”
这话倒让柳容成想起之前等催妆时尉迟琳的调侃,她忽的眼前一亮,起身要出帐,却被薛衡拦腰截住。
薛衡起身道:“刚不还说累吗?要拿什么我帮你。”
柳容成漫不经心道:“安平刚送了我一套剑,我想找出来玩玩。”
才走出没两步的薛衡停住脚步,眼神危险看柳容成:“我们洞房夜,你就惦记着一套剑?”
柳容成坦然道:“我怀着孕,就算是洞房夜,我们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玩剑,我们还能比划两下。”
薛衡看了她忽地一笑,“谁告诉做不了什么?”他一下把柳容成扑倒在床上,迎着她惊诧的目光吻住她,语声含糊道:“能做的多的是。”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