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焦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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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我不赞成送你们姐弟入宫,尤其是你,他们却一意孤行……”慕容垂稍稍收起严厉的神色,看了看我这身华丽得有些夸张的袍子,“凤凰被折了翅膀,拔了羽毛,锁在笼子里,但终究是神鸟,不是长着花纹的野鸡。”

    我当然听得出他骂我如今像野鸡一般低贱地以色侍人,我却无言以对,不知道为什么,我恨他,也怕他。

    苻坚能一把捏碎我的骨头,把我打得皮开肉绽,却也能激起我视死如归的勇气,而慕容垂却是世上少有的让我真正感到害怕的人。

    “凤皇,叔父为你好,遇事要有分寸。无论为了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值得你作践自己,明白么”

    他的话让我鼻头一酸,这个男人,我恨他,却由不得自己不信他。我终究没悟明白他说的“分寸”,只是在鼻子里微弱地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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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我来到长安时,无知懵懂而纯净,我离开时变成一腔混沌、扭曲与肮脏。短短三年时间,也许于苻坚不过浮光掠影,露水情缘,于我,却是终生难以释怀的摧折。

    我被赶出长安是因为惹恼了一个我惹不起的人,王景略。

    王景略是个汉人,比苻坚长些年纪,二人微时相识,知交甚厚。他辅佐苻坚近二十年,出将入相,君臣遇合,鱼水相得。苻坚偶尔与我谈起他时,面上总带着仰止服膺的神情。我当然不会忘记,他还是当年平燕主将,我自幼就记恨的人物。

    但我几乎没有见过他。苻坚与杂胡相处时并不怎样讲求君臣之礼,时常教我陪侍,但倘若王景略觐见,苻坚则断断不肯留我在侧,还要命人为他重换朝服席褥,恭谨以待。他二人每每议政到深夜,这也是苻坚为数不多能全然忘怀我的时候了。

    我淫逸专宠的恶名远播在外,终于还是惊动了王景略。听闻他屡次上谏,希望苻坚修身养德,清肃宫闱。王景略也许实在不齿指我名姓,苻坚自然舍不得我,便装聋作哑,更兼装模作样地整饬一番,贬黜几个犯事的宫嫔了事。

    我对自己的美貌自负到狂妄的境地,自不量力地相处一条幼稚的计策,指望离间君臣,也报了灭国之仇。

    我有意设计让苻坚碰巧瞧见我偎在王景略身畔。我使尽了手段撩拨这个看起来清风朗朗的男人,指望他做出些什么出格的行为。

    “你是慕容冲”他冷冷地问。

    我媚笑着,眼波恨不得缠在他身上,“正是。”

    我看出他想甩开我,索性凑的更近,拉住他的衣袖,轻声道:“我听大王时时说起丞相,实在是仰慕久矣,今日终于得见……”

    我刻意扭着腰肢,好让苻坚那个方向看过来像是王景略做了什么不轨之事。

    苻坚过来时阴着脸什么都没说,我以为自己要得逞了的时候,一阵力道大得惊人的耳光落下来。

    我挨了打,捂着脸颊,刻意做出含冤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望着苻坚,他却毫无怜惜之意,转过去向王景略道:“景略兄……”

    “大王不必多言了。”王景略这才瞥了我一眼,又向苻坚作揖:“亡国妖孽,终究不祥,大王善自为之罢。”

    他拂了衣袖,整了整自己的冠带,怕我弄脏了什么似的,款步离去。

    那晚苻坚在我身上惩罚般的发泄,无论怎样哀求叫喊都无济于事。我亲昵地唤他的名字,他怔了怔,又是一掌掴过来,打得我头晕眼花。

    第二天我便被禁足宫内,他再也没有来瞧过我。

    阿姊也没有再被召幸,一时间慕容姐弟失宠的传闻比当年那些污言秽语传得还要快些。

    那些原本就瞧不起我的宫人自然更是凉薄起来,开始时还在暗里,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后更是明目张胆地挤兑起我了。

    我受不了这般被冷落的滋味,更是熬不住永巷日如年,我偷偷跑到苻坚的政殿,跪在门外求见。

    他让侍从将我拖走,我便在外高喊:“凤皇来向大王讨还一样东西就走!”

    他终于放我进去,我怔怔地瞧着他,一月未见,那个与我肌肤相亲的男人突然变得如此陌生。

    他埋首公文,没抬头看我,只随意问道,“你要什么东西”

    “大王从前要赐给我的那把刀。”

    他写字的笔一滞,墨洇开不少,我乖巧地如昔日陪侍一样为他换上一片书帛。

    他这才放下笔抬起头看我,我本想目光相对激起他的情意,不过他没多停留,只是轻轻叹息,伸手从腰间解下那把刀,放在案头,“你拿去吧。”

    “大王这是什么意思”我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哀问他,“大王不是答应过,等凤皇又老又丑的时候,就……亲自动手吗”

    我说完便合上眼,像是等着他拔刀,良久我只听得又一声长长的叹息,“凤皇今年有十五岁了,寡人不能再耽误你了。”

    他亲手把刀塞到我手中,派人用御辇送我回去,车架一到,宫里的小人都噤若寒蝉。

    夜里我抱着那利刃,没来由地一阵阴寒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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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几日,我收到了出任平阳太守的旨意,这才明白苻坚当年所说“为我打算”的意思。

    阿姊真心觉得这是个极好的结果,太守外任,出镇一方,既避开朝廷风波,又实权在握,无人敢欺。圣旨传到慕容家,更是让他们喜出望外,慕容垂亲自带着我的两位兄长入宫谢恩倘若我继续留在宫里,迟早要连累慕容氏跟我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只有我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偌大一个阿房宫,我不知道我留恋着些什么。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阿姊了。”我有些言不由衷,因为我知道心里牵绊着的不仅是她而已,但毕竟她是我最后一个至亲之人。

    阿姊被我说得噙了眼泪,用手指抵住鼻子,呜咽了一会儿:“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不过没关系,等你的小外甥出来了,大王总会让你回来看他的。”

    我惊异地看向她的小腹,发现一点不明显的隆起。我觉得阿姊又离我远了一些,她首先是秦王苻坚的女人,小王子的母亲、慕容家的女儿,最后才是我的姐姐。

    而我是谁呢我是慕容冲吗慕容冲又是谁

    我猜汉人的史书会这样写,慕容冲是燕国的皇子,国破家亡后沦为秦王禁娈也许他们会抹掉这些年老色衰时去做了大秦的平阳太守。

    可那是我么

    我只是氐人苻坚的小凤皇。

    被他抛弃的凤皇。

    阿姊替我打点行装,仔仔细细地收拾殿内殿外,好像我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多少次千方百计想逃离,如今光明正大地离开,我却意兴阑珊。她还翻出了那个没来得及送给她的木像,我便留给了她,做个念想也许她很快就不会念着我了。

    我把苻坚林林总总的赏赐全都留给了阿姊,说权当给小外甥的贺礼。只有那宝刀和那件翠羽锦袍是我不愿与人的,我着实喜欢那把刀,便将它像苻坚那样佩在腰间,翠羽锦袍让我想起慕容垂的话,我不想带走它,就让人留在这里,或是还给苻坚。

    我去向苻坚辞行的时候在殿外见到了苻宏,那个在我印象中笨得有些可爱的太子殿下。苻宏对我笑得颇为温暖,还隐隐有点尴尬地道:“我大哥那件事,很抱歉。”

    他若不提我怕不是早忘怀了,我心不在焉地回给他一个笑容,他又絮絮地说了不少官样文章,无非是恭谨爱民、宽仁养息之类的话。

    我略有些不耐烦,只问他大王是不是在等我,苻宏脸色微变,显得有些紧张,他告诉我苻坚因故不能相见,才让他来代为相送。

    “是王丞相又在殿内议事以后同朝为官,我还见不得丞相吗”

    苻宏窘迫地好言相劝,我却坚持一定要向苻坚当面辞行,否则绝不上路。

    这时王景略拖着苍老而沉重的步伐从殿内走出,我这才发觉他须发花白,愈发觉得我当时的计策是多么可笑。他没看我,目光坚定地直视前方,蹒跚而去。我终于如愿见到了苻坚,他也憔悴了些,书案凌乱,仿佛是跟王景略争论了些什么。

    “凤皇一去,山高路远,不知何年何月……所以执意要见大王最后一面。”

    “寡人不是不想见你。”他的语气有些疲惫,“只是见了你就难免舍不得你,故意冷着你,也是冷着寡人自己。”

    他如从前一样抱我入怀,吻我,“凤皇穿上官衣也这么好看。”

    眼圈和鼻子都是酸的,我忍着没流下泪来,心头竟感到一丝轻松,想来闹了这么久,我也只不过为了图他一点“舍不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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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往平阳的路上,我望着叠巘山川,长河落日,神思虚悠悠的,好像自己从未活过。我自由了,我可以策马在山林间奔驰呐喊,我可以不用再看着什么人的眼色生活。没有宫墙,没有目光,没有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哭哭啼啼被折了翅膀拔了羽毛的凤凰从牢笼里放了出来,它依旧不能飞。少了点什么,是的,我的心里空空如也。

    在平阳的日子平淡如水,苻坚和慕容垂实在安排得周到,从照料起居的婢女到出行的仆从再到官府执事的胥吏,一切事务都有人打理。

    我枯坐府中,有人照顾饱暖饥寒,却无人在意我的喜怒哀乐。没有人会在凉夜拥我入眠,没有人陪我讲汉话教我读书,没有人握住我拿不稳的剑……也没有人还会对我施暴。

    我的身上还有他留下的鞭痕,每每夜深人静时我闭上双眼,那些暴行的记忆就会再度折磨我的身体。我瑟缩在衾枕之间,孤独地呜咽着我不敢让别人听得一二。

    我思念长安,思念那里的喜怒哀乐,思念那里的鲜血淋漓。

    我有时也会梦到他,梦到他的抚摸和亲吻,梦到他教我唤他的名字

    苻坚,苻坚……

    醒来时身下一片濡湿,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照顾我的人发现了衾被上的痕迹后,为我找来了几个姑娘。在我眼里,她们与三年前死在我刀下的那一个并无二致,一样的肥白圆润,一样说着带点口音的鲜卑话。

    我挥手让她们离开,在我真正无法克制地动了杀心之前。

    我无处发泄,便去校场与丘八斗狠,先是骑射练剑,后来裸了上身拼拳踢脚。赢了的我奖赏他们到军妓那里去快活,输了的就赤身裸体地绕着大营奔跑这样我得以在旁窥察他们的身体,满足自己难以启齿的想象。倘若有人敢对着我硬起来,我就骟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