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珠玉在前

珠玉在前_分节阅读_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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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彩秀同他相携着一路走出门去。凤孙自始至终未回头看一眼,他闭上眼睛。各奔其途,未必不是一桩好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萼儿站在他身边,已经不哭了,一双眼睛戚戚如小鹿一般看着他,“阿兄”。

    凤孙拉住她的手,“放心,阿兄在。”

    萼儿朝他身后一指,“阿兄,贾夫子来了。”

    贾学廉已经六十几岁了,一生桃李满天下,即便是辞官回乡,也忘不了要教书重道。他一生所遇到的学生无数,可是没有一个似凤孙一般得他的心意。虽然出身并不高,却聪颖好学,为人坦荡光明,又并无暴发户的戾气,浮夸,难得还是个俊俏的少年。对他这个孙辈一般的少年,心中的疼惜不假言表。凤孙还未开口,贾学廉已经老泪纵横。凤孙扶住老师的双臂,眼泪也不由的落了下来。师徒二人,相对无言,对面痛哭,竟然谁都未说一句话。仇家变故,有因有果。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根本便是仇寅咎由自取。只可惜了凤孙,无辜受到了牵连。随同贾学廉来的乃是贾学廉的亲孙,唯恐祖父伤心过度,劝慰了好一会,贾学廉才算是平复了心情,他抹干净了眼泪,“我已经差人告知你的那些师兄了,想必不久你姚师兄便会收到消息。此次仇家的变故原本同你不相干,你还是照常上京赴考,其他不要多想。”

    凤孙犹豫的表情被贾学廉瞧出了,他怒道:“老夫也听说了。仇家今日的变故,实在是乃父咎由自取,你却是无辜。若是一朝蟾宫折桂,则报效君主,扬你仇家门楣。他日看还有谁敢提今日的种种?”

    凤孙道:“夫子,圣人言:君子读书,首要便是修身齐家……。我无一长处,如今家破人亡,真是半点心思全无。”

    贾学廉狠狠顿顿拐杖,地上顿时出现几个半白的浅坑,力气大的手指间都白了,脸上更是紫红。贾家孙子慌忙又是抚背又是安慰,示意凤孙莫要再忤逆贾夫子。凤孙也连连道歉,贾学廉才算是缓过一口气来,他叹了一口气,在杌子上坐下,“凤孙此言差矣。本朝李侍中,母乃是胡姬,小时招猫逗狗,喜玩斗鸡。其父李公因同皇子私相结交被罢了官,后因纵容家奴杀人,私受贿赂被斩首。李侍中当时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摔死了斗鸡,自此浪子回头。如今圣眷隆重,非其他人可比。”言下之意凤孙岂能不明白。他感念老师的关心,露出惭愧的表情,“夫子所言极是,是凤孙妄自菲薄了。”

    贾学廉满意的点了点头,将一封信交给他,“入了京便将此信交给国子监祭酒孙齐明,他乃是老夫故交。”

    贾学廉走了。

    除了青茗青墨,凤孙随即遣散了大部分的家奴,几个老人儿不肯走,凤孙因此打发暂时他们去了刘彩秀哪里。凤孙知道仇寅难辞其罪,日后官家定然会来人清点财产,故而,又命人通知各地各洲。那知道来人回报,各洲各地早已经知晓,并已经开始清算历年盈亏。有的滩洲甚至令人送来了总账,以便凤孙清查。凤孙心道是仇学富原本便计算好了,心中不觉得对他的怨恨也少了许多。

    眼看明日便是最终宣判的日子,凤孙又来到了芳华园。

    今日本是玉成的头七,然芳华园内冷冷清清。芳怀并不在家,只几个家奴在打扫院子。小缇儿一见凤孙的面便道:“主人知道凤小郎要来,令奴在此等候。”

    凤孙连连追问玉成的尸身到哪里去了。小缇儿说了城外一处地方,原来,玉成不知何时已经被下葬了。凤孙此刻顾不得恼怒,令青墨驾车,在小缇儿的指引下直奔城外。

    第39章 第 39 章

    这原本不过是一片荒芜的树林,杂草遍布。芳怀立在坟前,低声说着什么。他一身麻衣,头上只用一根银簪别住。眉目间媚气消失殆尽,看上去恍若某家不谙世事的少年。近了才发现,他竟然还在笑。见凤孙来了,芳怀将手中的酒倒在坟前,“你生前孤苦,死后可要投个好胎,下一世千万好好做人。”

    坟修的简单,却也还干净。墓碑上赫然刻着“武三之墓”四个大字。凤孙心道这应该就是玉成原本的名字。他一步一步走到墓前,芳怀道:“来的正好,你也给他敬一杯酒吧。”说着将酒壶递给凤孙。凤孙接了,仰头自己喝了一大口,呛的好一同咳嗽,待气息平稳了,才将剩下的酒都浇在了坟前。芳怀浅笑着,“武三你好福气啊。”说完,对着凤孙一抱拳,“如今一切均已有定论,可否劳烦凤小郎将卖身契还我。”

    凤孙从怀里掏出卖身契递给芳怀,“你要走?”

    芳怀随手撕了卖身契,扔在风里,“天大地大,我总要去看看。少时为了活命,做尽看人眉眼高低的事。后一路从京城逃到滩涂,人情冷暖看的透彻。如今,半生已过,我总想过几日逍遥日子。”

    凤孙再看不远处,果真有两匹骏马。“要去哪儿?”凤孙问。

    “四海看看,若是有缘就留在一处,若是无缘便一直走到死。”芳怀眼望着远处,露出希冀的光芒来。“这世间总有一处,该是我的桃源。”

    凤孙到底是未再见到玉成一面。

    路上的时候,原本心存的愤怒,悲痛并对自身的迷茫,在见到玉成坟上“武三之墓”四个大字之时便消失殆尽。他一时有些许的迷惑,那个在自己眼前身边的俊美青年到底有没有出现过。为何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武三”,凤孙慢慢的在唇齿间嚼着这个名字,根本无法将其同那个人对上号来。那个标志的,傻兮兮的,为了讨好自己送桃子的人,原本是叫这样毫无特点的名字?凤孙心中暗暗的否了。“玉成”,凤孙终究还是唤出声来,不管他原来叫什么,他只是他的玉成,他的阿兄,他不知不觉爱慕的人。

    这一声似丝绸缠绕上乌梁,似水环绕着山,似鸟儿依偎着树,似云追逐着风儿。百转千回的情谊,从口唇丝丝泄出,最后化作一滴泪,落在坟前。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残夏八月中,送君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2

    凤孙哭累了,抱着肩躺在坟前。

    头上天空辽阔,白云几朵。耳边,鸟儿欢叫。鼻端,风吹来不知名的花草香气。一只蝗虫从他衣袖上蹦跳着而过。凤孙笑道:“我还曾想要同你找一处地方隐居,想来,这地方你已经先找到了。”他想起了即将获罪的仇寅,同江武庚走了的刘彩秀,不知所踪的大小李姨娘,蕊儿,方氏……。“那方氏想必是同张梁走了,我就知道你定然是不会为难他们。”那个人原本便规劝父亲将方氏配给张梁,活着的时候并没令其如愿,想不到最后竟然还是得了他的成全。

    凤孙将自己的打算在坟前慢慢的一桩一桩的讲完了,最后笑道:“你先走了,害的我多了这么多的麻烦事。”凤孙想起了萼儿,“逝者已矣。”若他真的不要功名,则萼儿日后便有嫁不到好人家。他如今只这么一个亲人,总不能因此耽误了她的终身。凤孙想叹一口气,却生生忍了,他自小备受瞩目的长大,如今才算是知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滋味。

    不出所料,仇寅果然因毁人清白,骗人家财被获刑。判仇家归还原楚家宝物红莲子,归还廖娇娘金六百两,并二十四年的利息,合计金逾万两。

    仇学富虽然直接杀人,却因是受了指使,又因主动承认,故而判刑三年。仇寅当年骗财,今日指使管家仇学富杀害了养子,又嫁祸赵家之罪,多罪并罚,判街头问斩。

    仇刘氏乃是一届妇人,虽然从夫,却一直悲悯有心,免除惩罚。仇凤孙实属无辜,于此案无关,功名依旧,并无罪罚。仇家其他人等,并不连坐。

    仇家只凤孙一人到堂,云翳一问才知道原来仇家如今家破人散,不由的唏嘘不已。媛珍县君道:“仇家变卖家产,想必如今你手上积蓄所剩无几。凤小郎若是不弃,便住到我府上来,我专门辟个安静的院子给你。想来想走,随君的意。”

    凤孙哪里会同意,连忙推拒了,媛珍县君也不在意。令承诺定然会写信回宫,令兄弟多多照应凤孙,“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车上,云翳笑道:“你倒是好心肠。”

    媛珍县君神情颇寂寞,她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眼瞧那刘氏同不过大我几岁,我当年若是有子想必也有凤小郎这般年纪。”

    云翳的目光缓和下来,似有似无的叹了一口气,“媛珍,在我心中你还是同当年一般。“

    媛珍县君将头靠在他肩上,云翳难得没有躲开,由着她枕着。当年她遇到云翳时候不过十五六岁,如今自己徐娘半老,云翳却还是少年人摸样。要不了多久,自己便会鸡皮鹤发,而云翳还是这般模样。她心中一阵悲凉,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来。但求一世,不问来生,只要今日云翳还在身旁,哪管日后何等光景?

    仇寅问斩的当日,凤孙带着萼儿给他送行。仇寅头发花白,看上去垂垂老矣。他始知妻妾均已奔散,就连小女儿也不知所踪。又是哭又是笑,握着两个孩儿的手,终于忏悔道:“阿耶到了下面是一定要下阿鼻地狱的。你替我到他坟前多烧纸钱,再请云翳仙长做做法事,想必如今你还能请的动他。”

    萼儿对事情原委知道的并不多,哭着问,“阿耶,你为何非要杀大兄?他不是你辛苦找回来的吗?”

    仇寅哪里还能忍心对萼儿解释,只一味的说:“原是阿耶错了,阿耶不该害人害己啊。”

    凤孙已经冷静不少,他将仇寅从小到大待他的点滴一一回忆了一遍,孺慕之情又生,“阿耶固然是有错。然,你生养我兄妹三人,尽心尽责。若是有缘,来生,再续父子缘分。”

    仇寅此刻哪里还忍的住,放声大哭起来。

    凤孙萼儿并青茗青墨两个,将仇寅用一口棺材收敛了,葬在仇家祖坟里,祖父的旁边。

    又一辆轻车,凤孙一行四人一同上了京。

    作者有话要说:

    2出自陶渊明的《拟挽歌词三》,改了两个字。

    第40章 完结

    凤孙来到京城,将贾学廉的信交给了国子监祭酒孙齐明。孙齐明考校了凤孙一番,对其甚为欣赏,遂许凤孙在太学走读。“若有疑惑,则多多提问。太学博士爱汝之才无不如贾公一般。”

    凤孙喜不自禁,连声道谢。便同萼儿在京城租了个院子,兄妹二人也学会了省吃俭有,家具用品均是置办的二手物品。青墨也早已投靠亲戚而去,只有青茗随侍。家中做饭洗衣一应的活计均有萼儿一力承当。凤孙时常感慨,萼儿生来便穿金用银,何曾受过如此的苦。萼儿到是豁达,只觉得现在这样虽然清苦,却自由自在的更好。

    凤孙终日里除了读书便帮萼儿一起做一些家务,萼儿却不许他多插手。这一日被凤孙缠的不过,遂交代道:“阿兄若是真想帮忙,便出门买几块猪骨,晚上烧一盆猪骨汤饼吃吃。”凤孙兴高采烈的应了,拿了铜板上了街,来到一处肉摊前,正在挑拣,突然有人高呼,“凤小郎?”。凤孙原本在京的熟人便不多,又多以姓称呼,这一声带着乡音的“凤小郎”顿时让他又惊又喜。然,回头望去,却看不见半个熟人。凤孙正在疑惑间,见一文弱书生打扮的人朝着他欣喜的奔过来,凤孙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此人是谁,又不好开口询问,只得连连赔笑。那人羞赧的笑道:“小郎许是不记得,鄙人舅父名讳学富。曾是您府上的管家。”

    凤孙恍然大悟,原来是张梁。

    虽然张梁私通方氏,然凤孙亲眼见过张梁同方氏彼时情分不似作伪。又因心中有情,故而对张梁,实在是存了一些同情的。然而,虽然并无仇恨,却依旧热络不起来。凤孙同张梁礼貌的寒暄了几句,便借口要走。张梁却似丝毫看不出冷热脸子来,死活要拉着凤孙同去酒楼叙旧。凤孙惯来清冷,不喜应酬,却不好当街发作,只得道家中幼妹等着他归家吃饭。张梁这才勉强放行,且连声说要登门拜访。凤孙不得已,只得把家中住址相告,这才得以脱了身。

    又过了两天,张梁果然来了。并方氏二人,带了礼品无数。又命酒家送了一桌酒席到凤孙住处。青茗到底是小孩子脾气,见到好吃好喝,瞬间被收买了。萼儿对方氏同张梁的事情懵懵懂懂,只道是方氏见仇寅将死才逃奔了出来。虽然颇不开心,却也并无怨恨。兼方氏人生的美,话软语柔,不过大了萼儿五六岁而已,二人很快便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