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张梁竟是同凤孙同年入的京,目前同方氏已经生了一个孩儿。不过几个月大,尚在家中由母亲带着。张梁一边给凤孙斟酒,一边询问凤孙如何到了京城,又听说凤孙正在备考,又真心替凤孙高兴,自己先连饮了三杯。凤孙无奈,只得奉陪。几杯下肚,张梁微醺,拍着胸脯道:“日后若是需,只管开口,张梁定然全力以赴,赴汤蹈火。”
凤孙本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哪知道张梁却是言出必行,言而有用的人。隔三差五,或是亲自来,或是打发奴仆来。今日送时令瓜果,隔日送山珍海味,三日送珍馐佳肴,……。凤孙收的心有愧疚,几次三番的推拒,张梁怂着脸,道:“难道是因为鄙当年行为卑鄙,故而小郎嫌弃?”
凤孙慌忙否认,只恐怕他又误会了。张梁这才又欣喜道:“左右一点点心意,都是些瓜枣一类的,小郎只管收了,不过是给二娘子的零嘴。”
凤孙无奈只得照单全收了,又让萼儿试做了几样滩涂的点心,作为谢礼。始知道如今张梁给城中一户陆姓人家做账房,夫妇二人住在主人家,往来甚是不方便。凤孙便只将点心交给前来送东西的家奴,隔天张梁又差人送了京城时鲜的果子点心过来,只说是主人家赏赐的,他们夫妇二人吃不完。
萼儿捏着点心道:“张兄方姊真是有福气,竟然跟了位如此大方的主人。”
凤孙觉得点心清淡可口,很是合自己的胃口,连吃了几块,舒心的看书,“想来必然是世家出身,即便对家奴亦大方有礼。”
自从有了张梁夫妇,凤孙萼儿便再未曾操心过吃穿用度。从送吃送喝送零嘴点心,到后来送穿送戴送家具仆人。凤孙甚至觉得张梁送来的那个仆人其实不是来做家事的,而是专门为琢磨他的日常所需的。他若是今日在餐前说了一句想吃酱豆子,隔天必然张梁便会送一坛精挑细选的酱豆过来;若是张梁突然差人送了大氅,那定然隔天会寒冷无比;若是凤孙在学问上略有疑问,则张梁定然会突然说出一处有主人家藏了诸多书,且这家同主人相交甚好,可以相借;若是凤孙几日看书,累的头晕,张梁必然会来硬拉着凤孙出去听曲喝茶……。凤孙有一日笑道:“张郎莫不是真的在我这小院子里安了细作?”
张梁讪讪的笑,“我等做惯奴才,揣摩人意乃是本事。况且,当年,……”张梁低了头,“如此,张某心中方能好过一些。”
凤孙见他如此,以为触及了他的痛处,遂不再提。只是心中暗暗记下了他的恩情,待日后定要涌泉相报。
一晃寒冬已过,一晃春日又来。四季周而复始,当时明月还在,只是人非昨。
本次的春闱知贡举恰好是考公员外郎李昂,亦是今上堂兄慜山郡王的孙子,也就是媛珍县君的同胞弟弟。而凤孙在本次科举考试中虽然并不十分出众,却是进士科中唯一一个乡贡上来的。又是上届太学博士贾学廉的关门弟子,且得媛珍县君兄弟如今的慜山郡王和国子监祭酒孙齐明的双重保举,圣上面前备受瞩目,兼之品貌出众,钦定为进士科甲等第四名。隔年授从九品奉礼郎,掌君臣版位,以奉朝会祭祀之礼。即日起到太常寺报道。
授官之后,凤孙一面忙着接待诸位拜访的上级,同僚,又要依次拜会本科的知贡举李昂,并举荐人慜山郡王,和国子监祭酒孙齐明;一面令人给刘彩秀送信报喜。又因着所住的地方远离皇城,故而四处托人要重新买一所宅子。凤孙月俸不过三十石,加上两顷土地,供养家人尚且有余,然并不足够他在皇城附近买一所宅子。所以拖拖拉拉的又过了半年。眼看着寒冬来了,凤孙也便暂时将此事放下了,打算过完年再说。
才过了不久,张梁又来凤孙处小酌,随口问“小郎如今高中,今后可有何打算?”
凤孙便将自己欲买房的想法说了。张梁笑道:“可巧了,我家主人刚好有一套房要出售,便在皇城边上。”
原来张梁的主人家原本是当朝梅贵妃的亲弟,一直云游四海,两年前才回到京城。原本在京中买了一处大宅,预备同老母同住,那知晓老母执意不肯来京。圣人又御赐了大宅一座。主人家嫌弃房子空放着浪费,遂打算卖了一座。
“宅子极美,价钱极公道。小郎若是见了一准满意。”张梁最后道。
凤孙本是不信的,京城的宅子本就贵,又是在皇城附近,想必不会太便宜。便只敷衍的答应着,并未往心里去。那知晓,几日后,凤孙归家之时,竟然看见张梁站在街边等着他。说自己同主人家说好了,要带凤孙过去看宅子。凤孙连忙说自己手中银钱有限,况且年节已到,并不打算搬家。张梁嘿嘿一笑,“换个新房好过年。况且小郎不过是去看看,若是满意了,您就先搬过去。至于银钱嘛,主人家说过了,讲准了多少,按月付完也就是了。”
凤孙第一次听说还可以这样买房的,盛情难却,只得随其前往。
果然是很大一处宅子,张梁一路指引着凤孙往院子里逛,兜兜转转,每到一处便要颇费口舌雕词凿句的解说一番,倒似生怕凤孙相不中一般。二人走进宅中一处,只见院子内遍种了树木,树上还用木板为鸟儿搭建了一个鸟巢。同他当年的听风院极其相似。凤孙不由的想起滩涂的种种,一时勾起心中的悲伤,面上虽然不显,却也难免兴致缺缺。便借口,冬日里落日早,眼看着天黑为由,要告辞归家。张梁一直观察着凤孙表情,略一思索便知他定然是念及到了仇家,笑道:“哪有来了主人家却不拜会主人的道理?”
凤孙推脱说,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定然登门拜访。张梁令人端上茶盏来,“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主人恰好在家,小郎稍等,我这就去请他过来。”说话间人已经走远了。
凤孙只得坐下来等着。
眼看着,天越来越黑了。又下了雪,好在身边有火炉到也不冷。院子里点了灯笼,不时有家奴丫鬟穿梭,送上热汤吃食。张梁去通报了主人家,又回来陪着凤孙闲聊,故意单捡滩涂的趣事来说,一时逗的凤孙开怀,抑郁之情竟然去了一半。见凤孙终于有了笑容,张梁意味深长却又故似无意的问,“听闻当年陈教习堵在城门口大哭大闹,死乞白赖的拉走了大郎的棺材。不知是否由其事?”不期提起当年,因涉及玉成的死。凤孙心中又一阵难过,张梁因此安慰道:“小郎莫要误会,张梁无意触人心酸。”遂将当年玉成私自带他会方氏的事情讲了,又说:“我被大郎送回城外住着,舅父同大郎曾商议如何保住大郎的性命。”
凤孙心中惊愕,“你是说,他原本便知道我父要害他性命?”
张梁道:“是也。”张梁哪里敢说仇学富其实是为了救他,才同玉成做了交易。只说仇学富当年,“良心不安,于心不忍,”才将实情告知了玉成。凤孙心道,知道又是如何?他还不是死了,且是被仇学富从后脑打死了。思及这里,突然眼前灵光一线,凤孙心中扑通乱跳,那久违的心悸又回来了。果然,张梁笑道:“舅父说,当年大郎卖身葬母,因得廖氏资助。廖氏许诺替他葬母,却要因此认廖氏为母,替她报仇。因此同廖氏一同来到滩涂。入了仇家之后,大郎虽得知了仇庄主的计划,却因对廖氏的承诺不能独自脱身。遂想出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张梁笑着站起来,“依计令舅父假装打死自己,同时买通仵作,谎称身亡。后令陈教习抢人,用一死囚武三的尸身替换了自己。”
凤孙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起那个“武三之墓”的墓碑;想起芳怀说:“武三你好福气啊。”;想起陈芳怀说:‘休想。今生你都别想在我这里瞧见他的尸身。’;还有那个身形极其像玉成的家奴……。凤孙先是苦笑一声,你可是害苦我也,拔腿就往院子外跑。他心中原本有一盏已经熄灭的明灯,如今得遇天光,竟然真的又亮了。
才走了几步,突然似被施了定身咒。不远处有一人,披着红狐狸毛的大氅,头上肩上厚厚的一层雪,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看身形,极其似某个故人。再走近了,果然是一张熟悉的脸。凤孙不可置信的伸出手去,触手一片冰凉。心惊之下,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摸上那人的脸庞,脸颊也是冰凉一片,却是柔软真实,并非虚幻。
凤孙后退了几步,“你,你……”
玉成脱掉风帽,露出面目。俊美的脸,含情的眼,“凤孙”。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其实就可以完结了,我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写。其实要是继续写,还可以大概再写40章。比如写红莲子的由来,张梁其实是受玉成“指使”来帮凤孙的,玉成为什么不自己露面?他们日后感情发展。还有玉成,我之前交代过玉成可能是世家大族出身,后文其实将玉成实际的身世交代清楚,还有廖娇娘,为什么不同玉成一起住。玉成这么多的财富到底从哪里来的,可能是廖娇娘给的呢。还有云翳,同媛珍县君的故事其实足可以再写一个小说。
明日还有一个番外,简单交代了一下。正在写另一部,用另一个故事,交代一下红莲子的来由
第41章 番外
陆眉今日精神不错,决定出去走走。这是她产后第一次下地活动,圣人分外的重视,所以宫娥宦官分外的小心翼翼。她一手扶着一个宫娥,身后有两个宫娥打着伞,身后宦官拿着外衣等一应随身物品。一行人慢慢的在棠梨宫外的小花园里走着,赏花斗鸟。宦官来报,说国师云澜来访。陆眉喜出望外,连呼了三声“快请”。
云澜原本是道士,却并不穿道袍。宽袍大袖,很有魏晋的风范。陆眉撒随侍的手,对着云澜慢慢蹲下身,施了一礼。
云澜笑道:“恭喜梅贵妃诞下龙子。”
陆眉满面红光,“今时今日的亏国师当年所赠秘方,陆眉感恩不尽。”
云澜道:“梅贵妃实则是福泽深厚之人。贫道不过是顺应天道。”
果然,云澜此话一出,陆眉笑意又深了。
云澜见左右无外人,又道:“贫道收到师弟云翳飞鸽传书。当年陆家的又一个后人,贵妃的亲弟,已经找到了。”
陆眉喜出望外,“当真?”
“千真万确。按时间估计,三日内便可进宫来探望贵妃。”
陆眉舒了一口气,“想当年,陆家被冤,满门流放。三百口人如今也不过剩下我姐弟二人而已。”
云澜颇有深意的一笑,道:“若是贵妃想寻,许还能寻得到。”
陆眉哪里听不出他话外的意思,摇头笑道:“却是不急,如今能让我姐弟团聚,妾已心满意足。”
云澜很满意点了点头。今上生性多疑,唯恐外戚做大。皇后家族便是仗着三朝老臣,勤王有功,不肯收敛族中子弟才导致如今皇后被囚禁东宫,太子被贬,母族获罪流放千里的下场。这个梅贵妃,当年不过深宫孤女,能得圣宠不衰的主要原因,却也是因为她无母族的撑腰。只是圣人低估了人心,陆眉一路从梅才人,爬到如今的梅贵妃。大部分凭的是圣宠,所求的也不过是圣宠,凭的又岂能只是圣宠?如今的梅贵妃又诞下了皇子,离那个位置,近在咫尺,她所要所求的自然更多,野心也更大。
也恰是因为帝王权术,圣上虽然自称老子后裔,全国修道修仙,却也并不许那一家独大。故而,云澜代表莲华宫贵为本朝国师,然国师并不只他一家。另有二所道观的观主,亦是同时担任国师。恰三所道观分别属于三个不同的流派,纷争在所难免。其他两派早已有暗中扶持的皇子,只是莲华宫一直自诩不参与朝堂纷争,历来只做中间派。因此,既是皇子们拉拢的对象,也是其他两派排挤的对象。殊不知云澜早就选好了的,便是贵妃陆眉的肚子。今上年过五旬,虽然还在壮年,然肉体凡夫,承受不住过多的仙药灵丹,身体早已走了下坡路。已有的皇子智力武力相当,况且早已成年,并不好控制。可是,若是一个新出生的储君,那便大不一样了。君主年幼无知,母族无权无势,所能依靠的,除了莲华宫还能有谁?
梅贵妃想要她的儿子称帝一方,莲华宫要做一国的圣教。二者不谋而合,合作自然水到渠成。
玉成跪在棠梨宫冰冷的地砖上,心思百转千回。他努力在自己脑中回忆当年阿娘说过的话,只记得她说自己是妾室,只记得说陆家当日富贵后遭了强盗洗劫破落,却从未听说自己竟然还有一个生活在宫廷的亲姊。他心道:莫不是我此生的劫难?先是假装人家儿子,差点被棒杀。如今又要假装当今圣人的内弟,这不是找死是什么?正在胡思乱想,座上的梅贵妃唤道:“玉成上前来。”
玉成不由的看向身旁的云翳,云翳懒散的靠着云澜喝茶,见他如此,对他使了一个眼神。玉成从地上起身,走到梅贵妃几步远的地方站住。陆眉笑道:“你我亲生姐弟,不必如此拘谨,再上前来。”
玉成不敢抬头,只盯着梅贵妃裙角,又走近了几步。陆眉伸出手来,拉住他,“抬起头来。”
玉成慢慢抬起头来。本朝以丰腴为美。女子讲究细白长。细,便是腰细;白,便是肤白;长,便是指腿长。而这个梅贵妃按时下的甚美半点也算不得美人。只见她脸小,眼圆,皮肤蜜色。面上无妆,清淡素雅,看起来同雍容端庄或者美艳一丁点都沾不上边。只是周身的气度和润,令人莫名的想要亲近。玉成只看了一眼便赶紧低下头,生怕自己失礼。倒是陆眉笑道:“玉成少年英俊,有我陆家子风范。”
云澜笑道:“成国舅同贵妃一奶同胞,凤仪自然不会差分毫。”
如此,陆眉拉着玉成,询问了他从小到大的经历,又询问其亲生母亲,得知早已经过世。悲伤道:“当年姨娘实在是个罕见的美人,美人薄命,叫本宫心中如何不难过。”又道:“如今好了,咱们姐弟既已重逢,哪里有令姨娘还飘零在外的道理。”说着看向云澜,“如此还要麻烦国师,在京城附近另选一处风水宝地,将姨娘迁居过来才是。”
玉成连忙说母亲生前喜好乡间生活,京城太过繁华,恐怕她居住不惯。梅贵妃这才做罢,又赏赐了很多东西,才让云翳玉成二人离开了棠梨宫。
云澜落在后面,笑道:“贵妃对此子可还满意?”
陆眉一笑,“国师找回来的人,妾自然是放心的。我们母子在深宫,宫外有个实诚的人照应着,又有国师帮衬,想必不会受太大的委屈。”玉成乞儿出身,说话蠢呆,文才武功全无。在滩涂人人皆知,浑身的毛病。这样的人,圣人自不会过多的提防,所以,借用这个人的身份做事情,圣人是万万不会怀疑的。
云澜点头,“贵妃是个聪明人,贫道也是聪明人,两个聪明人谋事便足够了。国舅实诚,有实诚的好处。”二人借其身份成事,怕的便是与玉成日后做大,控制不住,反而替他人做了嫁衣裳。但是玉成这样一个人在京城毫无背景,宛如一张白纸,一片玻璃,只要控制的好,不怕他凌驾头上。
陆眉道:“实诚的人,活的长久。我这个弟弟看面相是个长寿之人。”
云澜陆眉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玉成上京之前原本想接廖娇娘同住,廖娇娘却拒绝了。她将从仇家得到的万金都赠与了玉成,“原本便是你该得的。阿娘年纪大了,有口吃喝便能过活下去。我今生所求,不过是报仇雪恨,从那人那里得来的分毫都令我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