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连山半夜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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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件事是这样的:陈侯做公子时的随臣贺吴,因为辅佐陈侯有功,新近被提拔到相国位子上。贺吴手下的史文书向贺吴告假,称母亲病危。

    虽然史文书向来是贺吴手下得力助手,告假本来是件小事,贺吴最近春风得意,心情正好,大手一挥准了史文书的假。

    不料次日贺吴约人在酒馆喝酒,向窗外遥遥看去,正看到史文书从对面的安期楼走出来,花红柳绿,前呼后拥。

    贺吴大怒,当日回府,就削了史文书三个月的俸禄。事情传到陈侯耳朵里,性质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陈侯在朝堂上问:“哪个是史文书?”

    站在最后的史文书抖抖索索出列:“是小臣。”

    陈侯“啪”一声把手里的奏折合起来,伸出食指揉揉太阳穴:“拖出去斩首。”

    史文书只愣了片刻,立刻跪下求饶,朝堂一片骚动,陈侯展开奏折悠然道:“对主公称母病告假,实际却跑到女闾歌楼去,你母亲怎么想?”

    史文书一愣,陈侯展开细长的眉,慢慢说下去:“愚主不义,病母不孝,欺君不忠,是为不义不孝不忠,史文书自己觉得该怎么定罪?”

    史文书被斩首,管教不善的重臣贺吴被削了五万兵权,充入禁军。

    这之后再没有人敢小觑这位年轻冷酷的帝王。

    第二件事则引得陈国的酒馆茶摊没了安生日子。齐国军队十年前惨败在陈国战车下,国计艰难,齐国国君跑到朝歌去请天子调停,天子里里外外调了数月,最终的结果是齐国割让一城,同时齐国三公子长豫要在陈国为质子十年。掐指算算,又是一冬将尽,一个月后正是十年期满的日子。

    公子长豫在陈国名为质子,实为陈侯少年时的伴读,两人自小亲密,另外扶持陈侯顺利登上大典有功,陈侯早就赐以田宅美人。这次长豫要随使臣回国,陈侯照样大手笔开出一串礼单,随行使臣人人有份,金银珠宝,歌女伶人都在其中。

    这件事除了给茶楼儒生添了谈资之外,其他人似乎不甚关心。傅琅真正被改变砸到头上是数日之后了。

    那天傅琅正懒洋洋靠在窗边吃蜜饯茶点,春娘气贯长虹昂首挺胸走进来,后面跟着阿钟和一群看热闹的,满屋子环佩叮当,红粉扑面。

    春娘走到门口,停脚站定:“阿傅,你今明两日打点行装,即日启程去齐国。”

    傅琅听到这两句,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一时没控制住,牙齿一开一合,狠狠咬在舌头上,眼泪先于痛觉落地。

    安期楼是歌伶会集之所,什么时候都是年轻女子多,其中好事者大有人在,一时间满屋子的小姑娘有低声发笑的,有祝贺的,有不舍的,但更多的是看笑话的。

    阿辛就冷哼一声:“嗬,不还要把臂入林么,怎么这就折了?”

    阿辛一向和傅琅不大对付,但傅琅轻易不接她话茬,如此一向还算安生。

    傅琅大着舌头擦擦眼泪,挤出个笑眯眯的样子:“春娘,我没听懂。”

    阿钟从人群中冒出来,给傅琅递了杯茶,又拉拉她的袖子。

    阿辛笑道:“傅姑娘是没听懂什么?没听懂上头把你当随礼送人,还是没听懂要把你打发回齐国去了?”

    春娘一皱眉头,威严顿生:“阿辛。”

    阿辛最近发奋图强,一把好嗓子唱歌唱得日渐风流婉转,最得公子们青眼,最是得意,却是看傅琅越来越不顺眼,当下并不畏惧:“春娘是多虑了,有什么好打点的啊。宫里来人把她带走,那边什么没有?自己上点心才是真的,别到了人家府上还惦记着攀公子王侯的高枝儿。”

    傅琅连眼睛都没抬,还是大着舌头慢悠悠道:“我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怎么这么操心。别是有谁惦记着我忘了惦记你吧?”

    她的眼睛嘴巴一样毒,阿辛仿佛被戳了脊梁骨一样几乎跳起来,张口要骂,春娘沉声道:“出去!这里有你什么事?”

    阿辛一愣,顿时意识到自己还是一开口就被傅琅算计了一把。春娘在安期楼一向令行禁止,高声喧哗仪态不雅者严罚,她刚刚是差点犯了忌讳。阿辛只愣了一个瞬间,就匆匆行个礼退了出去。她一走,其他人哪里敢留,一时间人都走得净净,只剩阿钟和春娘两个人还在屋里。

    傅琅只觉得舌头还是又痛又麻,连带着脑子里也乱成一锅粥。

    阿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拉拉她的胳膊:“你别坐在那儿了,天黑起风了。”

    傅琅由着阿钟把自己拉到桌边,心里大致也拼凑出了头绪,看看春娘神情,试探道:“我?陛下把我送人了?”

    春娘又气又笑,翻了她一眼才说:“你糊涂了?陛下知道你是哪个?要给齐国使臣送礼,上面的人随手指个名字罢了。其实要我说,这样也好,你本来就是齐国人,”傅琅一向避讳这个话题,所以春娘还小心翼翼的,看她没什么表情,才说下去:“你本来就是齐国人,这十年来在陈国,你虽然不说,我却是看得出你不乐意的。回了齐国,跟了高官贵人,不必再在这样的地方讨生活,也是你的福气。往后不必再在这里磨折——”

    阿钟小声嘴道:“高官贵人也分人的呀,春娘。”

    春娘叹口气,提起裙子坐下来:“说得也是。阿傅,春娘知道你从前也不是奴籍,受了十年前那场仗的罪罢了。你打小被送到安期楼,吃苦没少吃,可也没白吃。难得在你聪明,懂得审时度势。来日见了将来的主人,心里也留个思量。”

    傅琅看着春娘的手。她年纪不轻,可是保养得宜,肌肤仍旧平滑白皙,说到底是因为以色事人,吃这口饭的不得不如此。傅琅本来很少想以后的事情,一向破罐破摔,得过且过,不像春娘或小钟,一进一退都想得明明白白。安期楼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属这两个人最会算计——春娘是安期楼歌伎头子,自然是个人精;小钟则是从小一路看着没心眼的人吃亏,自己一路警醒,顺便唠叨得傅琅也五感通透。

    傅琅从十五岁后就顶着个祸水的头衔,无数人茶余饭后会念叨她几句,到安期楼来的客人没有不好奇的,有钱有势的多半要掏空腰包花光人情请她出来唱一曲,日子也不算好过。春娘说是严厉,到底娇惯她,日子长了,性子越发乖张,容貌也打眼,春娘早就念叨着要给她谋个差事打发了,省得天天给安期楼惹事。眼下傅琅真要跟人走了,春娘反而担心起来,只觉得往日提点不够,恨不得一夜之间把自己满脑袋的人情世故教给她。

    春娘伸出一根纤细白嫩的手指戳了戳傅琅脑门:“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傅琅突然“噗”地笑出声:“每天说要把我打发出去,真要出去了,春娘还不是舍不得?”

    阿钟笑道:“你怎么这么讨厌,春娘愁得都要生皱纹了,你还拿她开心!”

    春娘虽然知道小钟是玩笑,还是担心得坐不住,起身拿过铜镜,仔细端详:“哪有皱纹,不可能。”

    傅琅和阿钟挤过来,傅琅伸手指指镜子里春娘的眼角:“你别老对人笑了,人家说笑得越多,这里越要生皱纹。”

    阿钟点点镜中的傅琅:“那你怎么办?岂不是不到十八就要生眼纹了?”

    傅琅道:“你还说我呢,像你这样整天忧心忡忡的,老得最快了。”

    阿钟笑得推了她一把,她索性就倚在春娘肩上,三个人头靠在一起,三张脸刚刚好映在铜镜里。

    铜镜光滑如静止的水面,其上金银交错,鹿角昂扬,神鸟展开双翅似要飞翔,双翅环抱中是模模糊糊的人的面孔。春娘的红唇艳色夺人,眉眼之间却带沧桑,到底少年不复。阿钟脸型与傅琅相仿,却清秀文气,有一双极黑极亮、小动物一样的眼眸,年方十七,正是豆蔻年华。中间的傅琅眉眼弯弯,笑得见眉不见眼,照常在眉间点了一粒朱砂,面容在铜镜中被蒙上一层月光,不是人间颜色。

    春娘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手指摸了摸冰凉铜镜里傅琅的脸颊。

    她说:“阿傅,我们这就散了。”

    十数天后,到陈国迎接公子长豫归国的使臣车马队伍停在齐国边关重镇燕州。车马困顿,被点出来送给齐国的歌伶舞女们熄灭灯烛,简单安置睡下。

    傅琅睁着眼睛窝在边上,手心还有点温度,搓热了捂在两个跪得僵痛的膝盖上。她膝盖疼,头脑却很清醒,反复想着方才那男子一双长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一把好听的声音。他说:“傅姑娘,既然你喜欢钱财,我又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不如帮我个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