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连山半夜青

分卷阅读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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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琅一副看透了她的样子,戳了戳她的眉间,恶形恶状,又是一脸流氓相,“你根本就不想让我走,全是私心。巴巴地跑来说这些,还说不是装蒜?你再骗我,我真的走了!”她推着裴瑟回厅中去,又返回来帮熊婶打包袱。熊婶逃难像搬家,衣物器具全都带得齐全极了,傅琅看着那堆满的一车,叉腰喘了几口气,心里当然有大祸临头的不安,可是更多的却是放心,因为裴瑟终于安心了。

    熊婶忙到天快亮时才收拾完,却舍不得走,“管他们呢,还是自己家好,实在得走的时候再说。”

    傅琅傻乐了一会,没想到熊婶心这么大。熊婶困得打了个呵欠,“傅姑娘,天都快亮了,你也回去睡一会。”

    夜色的深沉已经褪去一半,傅琅呵出一团白气,沿着回廊走回去。裴瑟还在厅中,却已换上了军装甲胄,并不是之前金灿灿的那一身,只是寻常,却越发显出身姿清逸。厅中只留了几个门客并几名将士,正围着几幅地形图推演。丁觉在外面忙了半夜,这时又跟着裴瑟准备守卫沈城,见她来了,便招呼了一声:“你还在啊?”

    裴瑟闻声抬起头来,指了指她:“你去睡一会,一时半会不用担忧。”

    她仍旧平静,但傅琅觉得有些过于平静。其实她往日虽然也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总有情绪波动,这种调子是从初冬那日齐王薨逝时开始的。她知道裴瑟和父亲亲厚,那日甚至气郁到失声,但她到现在都没有哭过,反而是一副淡然幽深。傅琅看得惯了,也知道裴瑟心里藏着的一些事情未及确定,便不会跟任何人说,但她隐隐觉得这份平静已经到了水落石出的关口。

    那只花猫照常蹲在她房门外等着吃肉,傅琅怕它乱跑,索性把猫抱进房中。她自己躺在榻上想了一会,熬了一夜,已经觉不出困,但是被被子里的热气一呵,还是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似乎才闭上眼睛,就被外面的响动吵醒。那是车马碾过台阶碾过石砖碾过泥土的声音,夹杂着熊婶的叫喊。

    熊婶说要等到不得不走的时候才走,难道陈军已经到了?花猫早就急得挠床,傅琅披衣爬起来走出去,外面天才蒙蒙亮,确实还没过多久。裴瑟大概早就走了,府里其他人也已经走光了,只剩几个卫兵守着。她抓了一个卫兵问:“外面怎么样了?”

    那卫兵神色焦急,不时往外看一眼,“傅姑娘,陈军到城下了,正在攻城。城墙坚固,形势尚好,傅姑娘不必担忧……”

    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那是巨木砸在城门上才能发出的声音。傅琅想过很多次,可是事到临头时还是悚然一惊,不敢想象裴瑟在前线还是后方,也不敢想她在做什么。她不想听那些水词,抹了一把渴睡的脸,“我们能守多久?”

    那卫兵看着她的脸色,不敢不说:“傅姑娘,我不知道。不过我自己斗胆猜测,最多两天。”

    傅琅想起了刚才裴瑟给姜望两天转移百姓到沈丘去,但沈城有多大,人口又多,还是冬天,这件事情的难处她心里有数。她往外走了几步,外面路上果然全是拖家带口的城民,满地丢着被扔掉或者被挤掉的物件。不少人抱着孩子,孩子被半夜拖起来在夜风中赶路,哭声震天响,更添凄惶。傅琅抬脚就往回跑,一把将乌兰从榻上拉了起来,“乌兰,我出去帮他们的忙,你留神听着动静,知道吗?”

    乌兰迷糊中留着一线清明,脱口问道:“姑娘,是不是打起来了?”

    傅琅松开她,自己披上外衣,乌兰意识到了些什么,脸色顿时刷白,也下地穿衣,“我跟你一起去!”

    傅琅不耐烦道:“你别去,外面乱得很,我还得照顾你。你在这等着,她要是有什么消息什么吩咐送回来,你好好听着,知道吗?”

    府中确实不能不留人,乌兰慌乱无主,只好点了点头,看着傅琅风风火火赶出去了。傅琅倒没想添倒忙,不过也没想清楚要怎么帮。外面是人挤人,守军把走不动的老弱妇孺拉的拉抱的抱,却也挤在人潮中动弹不得。有兵士疏散不通,站在高处一边擦汗一边叫骂,“别挤了!先让他们走!”

    逃难时刻,谁肯让谁,该挤的还是挤着,更加水泄不通。傅琅抓着高台边缘费劲巴拉地爬上去,高喊:“都听着!”

    她的声音又透又亮,兼之扯开了嗓门喊,在薄暮中一片清越嘹亮,排在前面的人都静了一下,随即问道:“你是谁?犯得着要你个小丫头指挥吗?”

    守军中有认得她的,连忙悄声道:“别乱说,这是公子府上的傅姑娘。”

    哦,傅姑娘,那个祸国殃民的陈国安期楼出来的,在裴瑟身边的傅姑娘。这个名头在人群中一传十十传百,又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傅琅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坏名声,叉起腰来指了指:“挤翻了天又有什么用?挤啊,挤到最后大家都出不去,一起死在这里啊?一个个的急什么?我还没跑呢,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哦,那也的确是,大公子尚且在前线奋战,大公子的人尚且安安稳稳穿着好几层冬衣在城里耽搁着,看起来只有他们急——总没有上位者不着急逃命的道理。人群这才一层层地静了下来,傅琅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们老的少的混在一起,有的快有的慢,自然会挤。都分一分,抱孩子的站一队,年轻人站一队,老人站一队,要人帮忙的站一队,分开走!”

    那些人还要说什么,下面的小统领茅塞顿开,指挥着兵士们“帮”着分了几队,人群这才缓慢地移动了起来。那小统领向傅琅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傅琅有些没好气,心想要不是你们中间出了细作,也不用急成这样。不过那小统领对此并不知情,只当是人事调动,还是向她拱了拱手。

    朝阳初升,刺骨的寒风毫无停歇之意,吹着傅琅的宽大袍袖,几乎有些摇摇欲坠。她抓紧了高台上的旗杆,向东面极目望去,目之所及只是一片灰蒙的混乱,看不清东面城门处是什么形势,只有隐约的撞击和人声尖啸透过清晨的雾霭一波一波涌动过来。

    又是严冬,又是东北国境,又是陈军喊杀之声震天,又是围城中慌乱的百姓,这情景实在熟悉,傅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姜望从人潮中艰难地移了过来,他满头是灰尘汗水,眼睛已经熬得通红,总算到了跟前,伸手把她拽下来,劈头盖脸问她:“傅姑娘,你怎么跑出来了?这外面乱成这样,磕磕碰碰的,守军里还有细作,会出事的!”

    傅琅这才发觉自己也是满头的汗,想必十分狼狈。她擦了一把,“我出来帮忙,没事的。”

    姜望急道:“怎么会没事?公主得有多担心——”

    傅琅额头上蒙着一层灰土,可眼底清清亮亮,仍然十分镇定。他不想在傅琅面前提到裴瑟,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他听赤玉说过傅琅的脾气倔,现在才知道她是个有大主意的人。但这外面实在乱得厉害,他想了想,把傅琅推到一队人中,“傅姑娘,你实在要帮忙,就跟着他们去查看一遍城中有没有还没走的百姓,再看看医馆里的人,那里有城民也有伤兵,你看着拿主意,有能挪的就尽快挪出去,这样可好?”

    傅琅点了点头,便跟着那群亲兵和仆妇走了一截,才发觉其中一个人身影熟悉,高而且瘦,正是熊婶。傅琅一把抓住熊婶的手臂,“你怎么又回来了?”

    熊婶道:“我年轻力壮,总有能做的事情,送走我们家那几个就回来帮忙,人多力量大。傅姑娘,你不也没走吗?”

    傅琅定了定神,突然又回头喊:“姜望!”

    姜望回头,只见隔着人流滚滚,街对面的傅琅探着脖子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你也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扑街作者对前几天的字数感到不好意思

    但是也没什么表示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来打我呀

    第90章 第三十二章(一)

    既然人都要退到沈丘,那沈丘的物资必然要足够充足,否则到时候被陈军一堵,真正是孤立无援等死,因此大批守军在忙于运送粮草药物到沈丘去,只留出几股人手来帮忙百姓撤退。傅琅不看还好,一看才知道,城中走不了的百姓大有人在。姜望分出的人手不多也不少,正帮着走不动路的老人小孩和病人往城外挪,可是真正难办的是挪不动的人。医馆里本来停着些重病的人,只剩一口气,不能轻易移动。还有几个正要生产的孕妇和几个刚刚生完孩子的产妇,也是动一动就出一身冷汗。更糟的是前线在打仗,重伤的伤兵被人搬回来,医馆里的人陆陆续续越来越多。

    傅琅站在那浓浓的血腥味和病气中间,听着□□之声此起彼伏,这才觉得自己力量微小,几乎只能束手无策,太阳穴都开始抽痛。忙得焦头烂额的医师见他们来了,却像是松了口气,“这里有人要换药,我们人手不够,有谁会?”

    傅琅赶忙上去帮忙,这里都是重伤员,断胳膊断腿,血流如注,人越来越多。他们这一行人应接不暇,不停手地换药煎药,直到最后,熊婶推了她一把,递给她一杯白水,“傅姑娘,你喝点水。”

    傅琅接过来茶杯,这才看见外面天已经黑了。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真是太快,城东传来的隐约砍杀之声没有丝毫停歇,偶尔夹杂着几句齐国战歌。那战歌着实有名,傅琅小时候在雪宗城听了数日,直到现在还记得那个调子。她觉得有些恍惚,不知道裴瑟在前面怎么样,但城既然没破,她一定也没事,不知道她今晚会不会回家,她两天没睡了。

    外面天黑而寂静,总让傅琅觉得就在片刻之前自己还和裴瑟站在城墙上看漫天星月闪亮,裴瑟拿起她的指尖呵了一下,当时暖得生出了痒,可那点暖意早就散了。她喝了几口水,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往后退了几步,医馆中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人,几乎都化作梦中的虚影。

    熊婶见她站在一边半天没有动弹,奇怪道:“傅姑娘,怎么了?是不是累了?回府里睡一会吧。”

    傅琅终于在满头混乱思绪中捉住了什么,僵着脖子慢慢转过头来,“熊婶,我们是不是忘了,我们本来是要帮他们撤出去的。”

    熊婶连忙把她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傅姑娘,说是这样说,可是你看情形,这些人有几个能动的?”

    傅琅不知道该说什么,熊婶说的没错,这一屋子人的确是没办法尽数挪出去,就算有担架,也没有人手,何况连担架都不够。看那些人的意思,大概是尽尽心力,守到最后,也只好抽身而退。傅琅低下了头,心中并没有愤怒意外之类的情绪,只是有点难过,无能为力的感觉就是这样,又是这样。

    里间帘幕低垂,医馆稳婆正忙着接生,产妇熬了一天,已经是强弩之末,终于传出来一声响亮的啼哭,紧接着又是一声。熊婶回头喜道:“哎呀,陈家的媳妇生了,还是两个呢。傅姑娘,你还记得那天的屠夫吗?就是他的媳妇。”

    傅琅掀开帘子走进去,陈家媳妇年纪已经不轻,此时几乎力竭,却还是撑着半坐起来看着两个小小的人被擦净包进襁褓中。傅琅在床前蹲下,看见了小孩子红红皱皱的脸,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奇怪,她从来不知道小孩子初生时这么难看。陈家媳妇见她的神情,便知道她想的是什么,笑道:“傅姑娘没见过小孩子?生出来就是这样的,过几个月才能好看起来。哎呀,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就包起来了。”

    稳婆笑道:“怎么不知道,是两朵金花!”

    陈家媳妇笑了起来,轻声道:“两个大小子天天闹,他就想要个女儿,这下好了,一来来两个。他之前说要是女儿,取名就叫明珠,这下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