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琅失笑,想不到那屠夫看着是个大老粗,倒是个有心人。她大着胆子轻轻点了一下小孩子秃秃的鼻尖,陈家媳妇又笑了,“傅姑娘,我不懂这些,你说就叫她们两个阿明阿珠怎么样?”
傅琅道:“那样很好,掌上明珠。”
医师洗净了手走进来,皱眉道:“我去找担架,你歇一歇,明天一早送你走。”
陈家媳妇摇了摇头,“他去安顿了父母,就会回来接我的。”
的确这里有不少人都是这个境况,家里人先带老人孩子去沈丘安顿,再回来接人。但情势如此,谁知道回不回得来,赶不赶得及。医师摇了摇头,“别等了,叫人送你也是一样,这里不是分不出人手。”
陈家媳妇道:“哪里分得出人手,我都看见了,你们熬了一天一夜了。再等等看吧,明天晌午他们还不回来,再麻烦你们送。”
她十分坚持,医师也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傅琅窝在榻上,情知是有个伤员刚刚死了才空出这张床,但已经没有惧怕和介意的心力,实在是累得要命。她合眼睡了一会,便听到外面又是一声轰隆巨响,随即又响起了齐国战歌。歌声比白天时响亮得多,词句涌进了耳朵,“孟冬雪霜,举兵攻王,圣王失义,隆寒难当……”
她再也睡不着,这就坐了起来,后脑有些胀痛,眼睛也发酸发涩。外面仍旧黑魆魆的,街道上空空如也。一起被派来的守军和姜氏家兵守在门口,傅琅走出去问他们:“怎么样了?”
守军小兵有些低落:“攻势太猛了,我怕撑不到两天。”
家兵年纪比他长一些,摆手道:“前线的事情说不好,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这里不能耽搁了,明早就送一批人走,别死等家人来接,到时候都被封死在城里。刚才不是吩咐他们去找担架吗?找来多少?”
小兵看了看天色,“零零总总有一百出头吧。快到时辰了,我现在就叫他们去预备,多叫些人手来。”说着便抽身走了,傅琅打了个呵欠,听着风中传来的隐约声响。她大概知道城墙上是什么样,云梯落石,弓箭火种,随便哪一样落在这里,都足够让她手足无措。城破之后是什么样,她大概也知道,但并没有去想的必要,因为沈城反正已经空了,前线的裴瑟再怎样冲锋陷阵,陈军也不会对她下手,因为裴瑟是这样说的,她甚至没有执意送自己走。
傅琅穿过空空的街道走回了府中,乌兰还在翘首等着,傅琅有些愧疚,摸了摸她额前碎发,“我今天忙得把你忘了,你怎么不睡一会?”
乌兰道:“我得等消息呢。姑娘,你休息一下吧,你现在这样真吓人……”
傅琅失笑,“傻丫头,哪有什么消息,府里都空了,我怕你跟着我出去才骗你的。走吧,跟我去医馆那里,明天一早就跟他们送病人去沈城,我们还能帮帮忙,没空休息了。那只猫呢?”
乌兰又是一副要哭出来的神色,“猫可真没良心,早就溜了……”
傅琅失笑,“怕什么,猫会吃会躲,不用管它,我们走吧。”
傅琅带着乌兰又按原路溜达了回去,那小兵说得不错,天是快亮了,已经有鱼肚白从东方泛出来。她们到了医馆门前才傻了眼,本来安静了一夜的医馆此时门庭若市,进去的人都是一头血,背着扛着伤兵往里送,出去的人都是扛着担架往城外送人的,已经走了不少。
傅琅从人群中抓到了熊婶,“怎么回事?”
熊婶跺了跺脚,“谁能想到啊?晚上安生了那么一会,是因为前线打得太厉害了,抽不出人手来送伤兵回来。现在前线好些了,才把他们送回来,一个个缺胳膊少腿的,这可怎么走得了?”
傅琅抓着乌兰进门,多亏那小兵找来一百多的担架,里面已经没剩多少人了,只剩几个新送来的伤兵,“能走一个是一个。乌兰,帮手包扎,送上担架就行,到了沈丘再救治。”乌兰是个中好手,十分利索地包扎了几圈,医师从里间出来了,抬袖子擦汗,招呼着一屋子人,“都走,都走吧。”
傅琅一愣,“里面不是还有个伤员吗?”
医师没看她,推着她的背心出门,“没救回来,我们走吧。”
担架毕竟不足,陈家媳妇把自己的担架让给了一个断了腿的兵,自己慢腾腾地挪着。乌兰硬邦邦地抱着阿明,熊婶熟门熟路地抱着阿珠,傅琅背了三大包的药水药膏瓶瓶罐罐,走得心不在焉。原来昨晚最安静的时候是守城最激烈的时候,以一万挡五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惨烈。好在现在“好些了”,多半是僵持着,可前线就是前线,能好到哪里去。
他们走了一会,约莫穿过了大半个沈城,因为前面现出了一座高台,傅琅听熊婶讲过,知道这多半就是闻名遐迩的鸣台。夯土之上的阶梯层层递进,高过人头,再在上面层层建屋,宗祠都在这里,城主在这里观云物、察福瑞、候灾变,这是沈城曾经的气派。一行人在台下沉默地停了一会,又沉默地经过。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 存稿所剩无几 朋友们且看且珍惜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91章 第三十二章(下)
昨晚说话的中年家兵大叔突然回头问那小兵:“去叫援兵了吗?我们这里走得这么慢腾腾,什么时候才能到沈丘?”
那小兵道:“去叫了,姜公子说天明时派人过来,多半是还没到时间……”
那家兵气得指着他骂,“等天明?叫援兵还要等?”
他话音未落,街道尽头便传来了马蹄践踏在砖地上的声音。那声音是从身后的东边来的,自然不会是姜望派来的人,一行人紧张得回头去看,见不是陈军,便放下心来。来的人不少,当先的一人一骑冲在前面,到了跟前勒住了马,利落地从马背上跳下来,战甲笨重,却被她穿得修长挺拔。傅琅眼眶一热,把手里的包袱一丢,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抱了个满怀,“裴瑟!”
裴瑟是抽空跑过来的,带着五十个人来帮忙送他们出城,见他们已经要走,便松了口气。那五十人训练有素,接手了几个担架,便向前走去。裴瑟在傅琅背上揉了揉,又把她掰开,仔细看了看傅琅,“很好,我就是回来送你。”
傅琅也发觉身后的人都在看,想到了他们对自己和裴瑟的好奇和腹诽,又想到自己熬了两晚上的脸必然十分不好看,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我是要走,可你急什么?”
裴瑟顿了顿,握住了她的肩头,“你别乱想,这里还好,只是我才知道对方主帅是康疆,你得走了。正好这里人多,你也帮帮忙送他们出城。”
来的人是康疆?那她的确该走,留在这里就是给她添乱。裴瑟不能这样被人挟制,她自己也不能被人觊觎,傅琅想得很明白,并不迟疑,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走。”她要从地上把那三个大包袱捡起来,裴瑟却又一把把她捞了起来。傅琅站直了,看着裴瑟竟然把那只青玉戒指从食?习瘟讼吕矗?墙渲复硬焕胧郑?涎鲜凳嫡谧攀持父??抢锏募》舳急缺鸫Ω?滓恍?道叛纫斓溃骸澳阕鍪裁础???br /≈
裴瑟已经把戒指塞进了她手心里,又握紧了,声音还是那样带着一点喑哑,“你放心,等我来找你。”
傅琅的手被她攥成了拳头,手心里是被冬风吹得冰凉的玉石,手心外是她温凉的掌心。那温度的妥帖仿佛是天生如此,傅琅被这温度一呵,便毫无担忧。她握紧了戒指,把手挣脱出来,捡起了一堆包袱,瓶瓶罐罐撞击着发出清脆声响。裴瑟是真的口拙,满脸都写着担忧和愧疚,却说不出一句“你受苦了”,傅琅这么想着,腔中居然泛起了一点罕见的柔情,又回头跟她招了招手。从医馆里挪出来的人排成了一列长队,不紧不慢地向西行去。
裴瑟看着傅琅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才觉得食?峡湛章渎洌??植幌肮撸?昧硪恢皇盅谧x耸持福?崆崮﹃?思赶隆g妆?溃骸肮?樱?没亓恕!?br /≈
裴瑟翻身上马,握住了马缰,闭眼听了听城东的动静。
这是个大晴天,清晨的风中裹挟着战歌与砍杀之声,一路向西吹来。裴瑟突然睁眼问道:“今日初几?”
亲兵不明所以,但仍是答道:“秉公子,是丑月十九……不,昨天是十九,不过……”他也是熬了两夜未曾合眼,日子过得太快,有些羞惭地低下了头,“公子,属下记不清了。”
裴瑟没说什么,只是轻声道:“无妨。”她抖开了马缰,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战马轻快地跑了起来。转过几条街巷,血腥气扑面而来,城门依旧紧闭,刀剑激鸣声和巨石滚落声铿锵而沉闷地击打到了脚下。她一回来,自然有副将上前报上人数:“公子,我们还剩八千人。”
城门守了一天一夜未破,代价已经是两千精兵的性命。城破之时,八千对五万又该当何如,裴瑟心中明白,这些人也明白。她面沉如水,此时却掠过一丝不忍。
副将似有察觉,立刻单膝跪下,“公子,家国将破,我等怀心乐死,若能守得沈城,便是人至其命。”
裴瑟从不爱听这些,抬脚便往城上走去,副将等人连忙跟上。沈城城墙高厚,台阶陡而且长,裴瑟一路拾阶而上毫无停顿,只在中段时拿剑鞘拄了一下,一直上到了最顶,才深出了一口气,回头看住了副将。她在城上坐镇指挥了近两天,从未露出如此柔和神色,副将被她看得一愣,只看到她嘴唇微微张合,吐出极轻的一句话。
她说的是:“你们都是好样的。”
副将不知怎的,突然觉得眼眶一热。
越向西走,越是远离城门,越是听不清那些或尖锐或沉闷的声响。前面担架上的伤病员断不了需要帮手,傅琅跟着医师跑前跑后递药。傅琅问道:“我不熟这里,离西城门还有多远?”
医师给一个小兵灌了点药水入口,轻叹了一声,“没有多远了,一会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