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事,现在也无从谈起,反正你的话我一天也不会忘 记的;只要有机会能够脱离虎口,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因为 ——,”她停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你——”
神态言语,都是妖柔羞怯不胜的模样,但这”有你”2字, 在金雄白却如猛扣心弦,铠然大响;终于而有金石之音了。
等心动略归平静,金雄白尽可能作了肺腑之言,”不错! 如果你觉得有我在,你什么都可以不怕;我想你多少是说对 了。现在,要看你自己了。”他紧接着作了解释与补充,但也 有试探的意味:他说:”倘成你现在所需要的,光是我的助力; 只要我能发生作用,你就可以脱离虎口,那么,我在这里!”
他说”我在这里”,即表示他随时可以听候她的决定而发 生作用。但话中本意迂回曲折,一时听不明白,所以荣子微 皱着眉,尽力思索,一时竟不知所答。
“你好好想一想。”金雄白一面解领带,一面起身说道: “我先到浴缸里用热水泡一泡。”
“我替你去放水。”
“不必——。”
刚说得这两个字,荣子已经翩然起身,往洗手间走了去: 金雄白也就不去管她了。卸除衣服围着一条大毛巾;点了枝 烟,还随手取了本杨丽带来的”满映写真”预备到浴缸中去 好好轻松一会,同时也是养精蓄锐。
“来吧!”荣子说:”水比较烫;你自己调节吧!”
“多谢!我要好好息一息,你尽可以通前彻后,作一个全 盘的考虑。”金雄白又说:”你的事,我跟刘先生谈过了。他 也很愿意帮忙,但是只能在他力之所及范围内。他有多少力 量。想来你总比我了解。你自己仔细去想吧!”
荣子抿着嘴唇,深深点头;然后默无一言地出了洗手间, 顺手将门带上。
金雄白叼着烟踏入浴缸,泡得皮肤发红;方始从水中伸 出双手,擦一擦水渍,取起书报来看;随手一翻便吸住了他 的视线。
很巧的是,随手翻到的那篇文章,正是关于杨丽的报导, 字里行间,别具阳秋,在赞美她爽直的同时,隐隐指责她的 强横;称许她不肯随波逐流,其实是说她不得人缘。金雄白 写报导文章是行家,尤其了解记者的心里,一面对照着对杨 丽的印象,印证这篇稿子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一面研究写这 篇稿子的人,对杨丽是何态度?看得兴味盎然,不知身在何 处了。
正当出神之际,听得门响,抬头一看,荣子披着一袭浅 蓝纱质的睡衣,走了进来;透过浴室中氛氲的热气望去,越 显得雾鬓云鬟,绰约如仙。 ”你把身子移到前面。”荣子是命令式的语气,”不许转身 偷看!”
金雄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照她的话做;等将身体移 向前方,随即发觉她已跨入浴缸,在他身后坐了下来。 ”原来是要替我擦背。劳驾,劳驾!”
荣子果然为他服务,一面替他抹肥皂;一面问道:”你看 什么文章,看得有趣?我在外面听见你在笑。” ”是一篇关于杨丽的报导;大出她的’洋相’。” ”杨丽是好人。” ”我相信。”金雄白答说:“不是好人,你不会跟她做朋友。”
荣子笑了,”你是有意这么说的?”她问。 ”是实话。虽然这句话有抄袭的嫌疑。”金雄白问道:”你 考虑的结果怎么样?” ”恐怕很难。”
金雄白的心一沉!看起来倒像是为刘子川料中了;荣子 是有问题的。 ”我怕我的要求太高,变成不近人情了。”
原来话中有话;金雄白低落的心情立刻又升扬了,”我必 须跟你面对面谈。”他说:”你让我转过身子来,行不行?”
荣子停了一下才回答:”好吧!”
一转过身体来,金雄白心里在想,”新文艺腔”爱用”一 尊大理石像”来形容裸女;倒不如用宋人话本的题目”碾玉 观音”,更觉贴切。一时看直了眼,竟忘了说话了。 ”我知道你不怀好意。”双手环抱在胸前的荣子笑道:”你 不过找个藉口而已。” ”喔,”金雄白这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但却记不起谈到 什么地方。”你刚才提出一个什么问题?我认为需要面对面 谈。” ”我说,我的要求恐怕太高、太多;变成不近人情。” ”没有关系!我知道你的问题不简单。你先说了,我们再 商量。” ”我唯一的顾虑是我的母亲。我走了以后,相信刘先生会 照顾她的生活;可是,我们不能替刘先生惹来很多麻烦。” ”你是说,你走了以后,你母亲的安全会有问题?” ”一定的。” ”这一定会有的威胁,来自哪一方面?”
这一问,荣子需要稍为考虑一下;但很快地就想通了,谈 问题已谈到了这样的程度,还有什么需要保留的?
于是她说:”自然是日本人方面。” ”还有呢?” ”没有了。”
金雄白怕她具有双重间谍的身分,事情比较难办,所以 听她这样回答,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你的问题比较单纯。”他 说:”你说你的要求太高太多,当然是自己有了答案了。请你 说吧!” ”我想,最好把我母亲先送走;或者,等我一走,我母亲 立刻也能离开这里。”
但当问到她母亲的情况时,荣子却不肯多谈;她的说法 是,谈起来伤脑筋,她不愿牺牲她的美好时光。
金雄白认为她是出于体贴的情意,而且觉得没有刘子川 在场,也谈不出一个结果,所以不再多问。一番戏水之余,罗 帷同梦,不知东方之既白。
到得近午时分,金雄白方醒;伸手往里床一摸,知道荣 子已先他起身。但等他起床一看,却不见荣子的影子,桌上 却有一张字条,用书眉的炭笔写的是:”不忍打破你的好梦, 我先回家;下午4时再来。”下面印着鲜红的一个唇印,极其 清晰;连细致的纹路都很清楚。金雄白不由得亲了那个唇印; 还隐隐闻到口红的香味。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黄敬斋的声音,”还在床上吧?” 他问。 ”不,起来了。”金雄白笑着问道:”怎么样?宵来’被翻 红浪’,总有一番旖旎风光吧?” ”唉!”电话中传来重重的恨声,”这趟交了’和尚运!’”
“从未听说过什么和尚运!”金雄白越发好笑,故意问说: “此话怎讲?”
“那还不容易明白;合该孤独宿。”
“怎么?”金雄白一惊,”又是半夜里走人?”
“人倒没有走,不过没有什么’被翻红浪’;至多’上下 起手’而已”黄敬斋又说:”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说身上 来了;身上是有’蔻丹’。”
“蔻丹”是一种名牌口红;金雄白不免奇怪,转念才懂, 他是指 kotex;便即答说:”是真的。你不要怀疑她在你 面前’摆噱头’。”
于是电话中传来诧异的声音:”这件事,你怎么能肯定?”
“她在路上就告诉荣子了。”
“啊!”变成宽慰的声音,”那还差不多。如果当我’阿木 林’,那就没有意思了!回头我到你那里来。”
放下电话,金雄白心里在想,亏得荣子事先说过;也亏 得自己有那开玩笑的一问,才有机会说明真相。听语气黄敬 斋对杨丽原是有误会的;这个误会如果不获澄清,会使黄敬 斋对杨丽重作评价,很可能对”移植”她以上海一事打了退 堂鼓。杨丽的锦绣前程,也许就此断送。
金雄白心想,若非自己知道内幕,如说杨丽和黄敬斋同 床各梦,这话不管是出之于谁的口,都是不能令人置信的,是 事实确而如此。这就像参加了汪政府,已落了个汉奸的名声, 若说本心仍旧向着迁至重庆的国民政府,一样令人不能置信, 道理是差不多的。
不过,自己这回在长春,激于一时义愤的举动,多少可 以表明心迹。转念及此,不免自我欣慰;但是,回到上海,可 能会有麻烦,是不是还有足够的工夫去为荣子作任阿安排,实 在是个疑问。
正在一个人亦喜亦忧,心事栗碌之际,刘子川来了;进 门便问:”荣子呢?” ”她早就走了。下午还会来。”金雄白问道:“你找她有事?” ”我想问她一句话。”刘子川略停一下说:”我今天上午得 到一个相当可靠的消息,荣子跟日本的外务省与情报局都有 关系。”
金雄白大为讶异,”真的吗?”他问:”什么关系?” ”当然不是什么重要的关系,无非替日本外务省、情报局 做一点搜集情报的工作而已。不过——。”刘子川咽了一口唾 沫,很吃力地说:”就这样,问题也就不简单了。” ”你是说她的问题。” ”同时也是你的问题。”
听这一说,金雄白心中不免一跳;力持镇静地说:”子川 兄,如果我有了问题,难免会让你受累,请你老实告诉我,让 我自己来考虑。” ”你误会了!”刘子川接口说道:“我并非希望不致于受累; 你亦不必为我考虑。重要的是,需要了解事实真相。这一次 你们来开会,幕后策动的,就是日本内阁的情报局。而荣子 恰巧跟那方面有关系,可能是巧合,也可能不是。”
金雄白想了一会说:”我认为荣子跟那方面有无关系,是 一回事;情报局是不是赋予她在我们身上做工作,又是一回 事。子川兄,你说是吗?” ”是的。” ”如果说,我们正好要到哈尔滨,又正好遇见受日本情报 局之命,要做我们工作的荣子,这个巧合是太巧了。”金雄白 又说:”而且我跟敬斋决定到这里来玩两天,是仓卒之间决定 的事;即令我们是日本情报局的目标,这时也不过刚刚将我 们的行迹弄清楚,不会说是我们一到已经有他们部署的人在 等着了。所以,我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你的分析很正确。不过荣子也可能在开会之前,就已接 到命令;目标不是专对你,是对所有从关内来开会的人。”
由于金雄白对荣子的信心十足,刘子川亦不好再说什么。 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金雄白要谈荣子的要求,亦觉不 合时宜,所以等黄敬斋一来,不过闲谈闲谈而已。
虽说闲谈,却非与在座的人毫不相关,提到杨丽,便有 好些趣事可作谈助;同时也很可供黄敬斋作参考。刘子川与 金雄白的情绪都在低潮,话中不知不觉地流露出麻烦少惹、闲 事少管的意味;因而影响了黄敬斋的本意。至少,原来只要 杨丽能到上海,一切都不成问题的想法,是动摇了。
于是,黄敬斋觉得有些事先要弄明白;其中最重要的,就 是昨天他在下车时向金雄白提出的要求。 ”我昨天跟你谈的那件事,你觉得怎么样?”
金雄白一楞,”什么事?”他说:”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么我再说一遍,捧杨丽我出力,你出面。” ”喔!”金雄白信口答说:”那不是买了炮仗请别人放吗?”
这个说法是容易引起误解的,意思好像他要在杨丽身上 捡个现成的便宜。黄敬斋当然也知道,金雄白不是”半吊 子”;不过对他回答这样轻率,却有不满之意。
“我不是请你放炮仗;而是想问问你,愿意提供一个可以 让炮仗爆起来的地方。”
“当然。”金雄白答说:”《起报》、《海报》都可以提供地 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黄敬斋摇摇头说:”我的譬喻不大适 切——。”
“那么,”刘子川对于在搔首似乎故作神秘的黄敬斋,微 觉不满,因而率直答道:”我看你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对!对!我说亮话。雄白我的意思是,要让大家知道, 是你在捧杨丽,与我毫不相干。”
“这又是为什么?”刘子川诧异地问。
“为了黄大嫂。”金雄白说:”黄大嫂如果知道敬斋在力捧 杨丽,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的。”
“喔!”刘子川点点头,”原来是要雄白兄来顶个名。其实, 这件事说简单也很简单。”
“是!是!”黄敬斋很高兴地说:”倒要请教。”
“你们不要一起走。你到了上海,暗地里布置好了再来接 杨丽。嫂夫人从哪里去知道,你们有那么一段情?”
“这倒是个办法。等我好好想一想。”黄敬斋突然说道: “其实,像荣子那样才是真正够资格力捧的。雄白,你的意思 怎么样?”
“我毫无意见,只要对朋友有益就是。”
“这话怎么说?”
“我把荣子看成一个朋友;只要对她有益,我一定尽力而 赴。” ”伟大!’黄敬斋翘一翘姆指,“像你这样古道照人的性情, 现在不容易见到了。你对荣子,动的是真情。”
金雄白不答;想了一会才说:”荣子的事,还要拜托子川 兄。” ”雄白,”刘子川未及答言,黄敬斋又抢着开口,”你说要 拜托子川兄,是为了荣子?” ”是的。” ”有什么事你需要子川兄助你来帮助荣子?”
一听这话,金雄白才知道自己的话中,无意间露了漏洞。 心里在想,对于荣子,不能再瞒黄敬斋了。于是考虑了一下 答说:”老实跟你说,我也想把荣子移植到上海去。不过她不 比杨丽;荣子世居哈尔滨,要想离此他去,通行证不容易办 得出来;所以要托子川兄。” ”原来荣子也要去上海,那可是太好的一个机会。我想, 她们可以作伴一起走。” ”当然一起走最好,不过,不会那么快。”刘子川说:”荣 子的事比较麻烦,至少要三四个月以后才能成行。当然是杨 丽先走。” ”你呢?”黄敬斋问金雄白:”是不是还要待几天,等荣子 的事有了着落再走?” ”不!当然跟你一起走,回去才有交代。”金雄白苦笑着 说:”我回去也还有麻烦。敬斋,你托我的事,实在有点力不 从心。”
谈到这里,敖占春也来了。他提醒金、黄二人,明天就 得回长春,后天随团回北平;如果要带哈尔滨的土产回去,应 该趁早物色。
黄敬斋很感兴趣,立即答说:”那就请两位作向导,上街 去看看。”接下来向金雄白说了两个字:”如何?”
“你请吧!我要等人。”
“无非等荣子,交代茶房,她来了请她等一等好了。”
“是啊!”刘子川说:”买完东西吃饭;我们到了馆子里再 拿车来接她。”
金雄白说等人是托词;他的预备买票统子孝敬双亲的 “老头票”,已送了给荣子,根本就不再打算购土产。当然,黄 敬斋带的钱也不少,尽可通融;但那一来就得说明自己的钱 的去路,而他不愿。如果不说,他人就会怀疑;作为银行家 的金雄白,出关来不可能不备足川资,他的钱到哪里去了呢?
如今看3个人都在等他同行,不便拂情;心想,反正看 看不买就是。于是答一声:”也好!”亦站起身来。
安步当车,到了很大的一家皮货店,掌柜姓那,银须齐 指,跟刘子川很熟;所以亲自殷勤招待,延入店堂后进的客 厅,请教姓氏,奉茶敬烟,又问:”要不要玩两口?”这表示 设有雅铺烟榻;来客4人都敬谢不敏。
“上海来的两位好朋友,想带两件皮统子回去。”刘子川 说:”请你让伙计使几件来看看。”
“有、有!”
那掌柜一关照下去,立刻就送来十几件,贵贱不一,但 在关内无一不是上品的皮统子。黄敬斋挑了1件紫貂、1件灰 鼠、4件名为”萝卜丝”的羊皮统子;另外买了1条水獭领。 ”你呢?”他问金雄白,”怎么不挑?” ”是啊!”刘子川也说:”貂皮、人参、乌拉草,吉林3宝, 不带两件貂皮回去,岂非如入宝山,空手而回。”
在这样的情况下,什么托词都不适宜。金雄白灵机一动, 钱不够也不要紧,不过要大数目;两三件皮统子的钱拿不出 来,就显得寒蠢了。
于是,他大选特选,一共买了15件皮货;由于刘子川的 交情,价款8折实收;但也是很可观的一笔款子。 ”请给我一张纸,我要写个电报稿子。”
忽然而有此举,连黄敬斋在内,都莫测高深;金雄白却 从容不迫提笔写了电文,是命令他的南京兴业银行汇款,并 且指定由正金银行电汇。
这下那掌柜才明白;很客气地表示,不必亟亟,不妨等 金雄白回到上海,再汇来货款。但金雄白还是请那里的伙计, 即刻发了急电。
这笔买卖不少,那掌柜坚持要款待贵客。而客人却不愿 叨扰;三让三辞,推托不了,金雄白提出一个条件,不赴盛 宴,只吃纯粹东北风味的小馆子。 ”那就到舍间去喝酒。”那掌柜说:”小妾炖的坛子肉,刘 大爷吃过。正好还有奉天朋友送的大鲫鱼;至于酸菜粉,那 是现成。两位远客,想尝尝本地风味,在舍间吃倒比外面舒 服一点儿。”
看来难以推辞,金雄白便问刘子川:”旅馆里还有人,怎 么办?”
刘子川心想,荣子甚至杨丽,都算风尘中人;守旧人家 都不愿这些人进门,但又不能言其故,只这样跟那掌柜说: “另外有两位客人,也许会到旅馆来,约好一起吃饭的;在馆 子里无所谓,在府上就不方便了。”
“那有什么不方便?刘大爷跟金先生、黄先生的朋友,就 是我的朋友;一起请过来。刘大爷先打个电话,我派人去接。”
“接倒不必,我有车。等我先打电话回去问了再说。”
旅馆柜台上告诉他说:”杨丽来过电话关照,拍影片要到 9点钟才收工,一定会来;荣子则即不见人影、亦无电话。
刘子川心想,荣子必是有事羁绊,也要到晚上才来;只 要告知行迹,便不会失去联络。于是放下电话说道:”一个未 到,一个要晚上才来。”
金雄白与黄敬斋,都不知道对方跟腻侣的约会很认真;所 以都以为”未到”的”一个”属于对方;自己的”一个”要 晚上才来把心都放下了。
9 新知话旧
张宗昌在东北的故事。
那家好大一家人,3个儿子都已娶妻;8个孙子、5个孙 女;还有居孀的姑奶奶也带着1儿1女住在娘家。此时都被 唤了来见礼;金雄白、黄敬斋的年纪虽轻,但因算是老掌柜 的朋友,所以年龄比金、黄还大的那家老大,以晚辈之礼,向 客人请安。十来个从十五六岁到三四岁男孩子女娃,更是一 叠连声”公公、公公”叫得热闹。 ”真是,”金雄白摸着轻轻发烫的脸笑道:”把人都叫老 了。”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刘子川刚说了这一句;只见黄 敬斋在向他使眼色,便走到一旁,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我不懂关外的规矩。”黄敬斋低声说道:”照这样子得给 见面礼吧?” ”你们的情形不同。”刘子川想了一下说,”给亦可,不给 亦可。” ”还是给吧!怎么给法?” ”给一个总的就可以了。你别忙,回头再说。”
他们在低声商量,那掌柜已经窥知端倪,不过世故已深, 觉得不宜说破;说破了反倒像跟客人要见面礼似地。反正礼 尚往来,如果真的给了见面礼,看情形在起货价款再让掉一 些,作为补偿好了。 ”请入席吧!”那家老大亲自来招呼。
走到饭厅中,只见圆桌中间摆着一个紫铜火锅、高高的 烟囱中,窜出蓝色的火焰;关外春寒犹重,一看便有温暖亲 切之感。
等客人坐定下来,调好作料斟满酒,那掌柜举杯相敬,笑 着说道:”没有什么好东西请贵宾,除了肉就是鱼,简直跟二 荤品一样。”
这是客气话,光是那支火锅就很名贵;名为白肉血肠火 锅,锅底却有鱼翅、燕窝、哈士蟆、紫蟹、白鱼、凤鸡之类; 这些珍贵食料却全靠一样酸菜吊味。酸菜切得极细,白肉片 切得极薄,入口腴而不腻;鲜嫩无比,那股纯正的酸味,开 胃醒酒,妙不可言。金雄白虽精于饮馔,这样的火锅,也还 是第一次领略。 ”留点量,留点量!”刘子川提醒他说:”回头尝尝那二奶 奶的坛子肉。” ”坛子肉是东北常见的荤菜,不过做得好也要一点儿诀 窍。”那掌柜说:”最要不得的是喜酒席上的坛子肉;哪儿找 那么多小坛子,还扣好了作料分量,用文火去炖?还不是纯 一大坛,临时找家伙来装,有名无实,简直就是红炖肉。”
说到这里,坛子肉上桌了;接着是一盘干烧鲫鱼。金雄 白觉得坛子肉不过如此,对那条鲫鱼却非常欣赏。
“这么一尺来长的大鲫鱼,就在我们江南,亦是很难得 了。”他赞叹着说:”无怪乎吴铁老说,不到东北,不知东北 之大。实在说,不到东北,不知东北之富。”
“富是富,”那掌柜说:”富要是保不住,反而生灾惹祸。”
“这话倒也是,”金雄白说:”如果不是东北太富,当年日 本人跟俄国人就不会在东北火拼。”
“啊!”刘子川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掌柜,有句话我老想 请问你。听说你在当年也是’别拉窝契克。’”
金雄白与黄敬斋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得相顾愕 然;敖占春便低声说道:”两位听下去就知道了。”
“是的。”那掌柜点点头,”我还跟张效坤拜过把子呃!”
居然跟张宗昌是拜把兄弟,金雄白越发感兴趣;用心倾 听,才知道”别拉窝契克”是句俄语,意思就是会说俄国话 的通事。
这些通事,大多是下关东的”山东老乡”——在明朝,辽 东与山东认同乡;所以相沿至今,仍称山东人为”老乡”。那 掌柜下关东时,恰逢俄国人修中东铁路,他跟许多年轻力壮 的同乡,作了”毛子工”——老毛子的工人;慢慢都学会了 “毛子话”。及至日俄战争爆发,俄军要找许多通事;便由中 东路局选派会说俄语的员工充任。在俄军中的职位高低,即 以熟谙俄语的程度而定,居然有高到类似高等顾问之类衔头 的职位的。 ”不过,那到底是难得的一两个。说起来,老毛子打不过 鬼子,实在也有他的道理。道理是什么?就是用的中国人不 同——。”
那掌柜说,日俄战争时期,交战双方都极力想争取”地 主”的支持,但路线不同,日本人争取的是知识分子;科举 时代的知识份子,当然大部分是地方士绅。他们的这个工作, 早在甲午战争结束以后就开始了,以”中日一家,同文同 种”为号召;而且强调日本人都是徐福为秦始皇求海上仙方, 所带去的300童男童女之后。同时礼聘了一些落破文人到日 本去设馆授徒,教习汉文;为他们训练到东北来殖民的人才。
其中有个辽阳人,名叫于冲汉,他的”及门弟子”中,颇 多士官学生,在日俄战争时,都已成为中级军官。一到辽南, 首先就去拜访于冲汉,口称”老师”,执礼极恭。当时东北的 百姓,都称日本军官为”太君”;现在居然出了个”太君之 师”,自是地方上的大幸。于是惶惶然深恐身家难保的士绅们 都庇於于冲汉门下;日本军亦就利用于冲汉展开游说笼络的 工作,说他们是来帮助中国人打狼心狗肺的老毛子的;中国 人帮助日军,即等于自助。当然也还有些小恩小惠,骗得人 死心塌地,愿为日本人作走狗。
俄国军队却走的是劳工路线,以路局训练出来的一班通 事为核心,争取下关东而尚未落户的山东老乡为他们卖命;张 宗昌即是这班通事中的一个”头目”。 ”我跟张效坤拜把子是在宣统3年。没有多久,革命军起 义,他弄了200多人,其中还有老毛子,由大连上船到上海, 打算去投靠沪军都督陈英士。开拔要钱;我卖了一家粮食行, 得了4000银子,全都给他了,也是看出他将来一定会得意。 可是——。”
可是张宗昌没有得意多少时候。民国7年辗转归入直系, 驻湘西受吴佩孚的指挥;两年以后,吴佩孚自衡阳撤防北归; 湘军驱逐湖南人称之为”民贼”的督军张敬尧,以致张宗昌 在湘西站不住脚,拉队伍窜入江西,恰又为督军陈光远缴了 械,处境非常狼狈。
平时直皖战争只打了10天,便判胜负,直胜皖败;”马 厂誓师”的”元勋”段祺瑞鞠躬下台;而直系的灵魂吴佩孚, 开府洛阳,声名如日中天。张宗昌虽然不喜欢”吴秀才”,但 穷途末路;也只得暂且相投,心想是”老长官”,总不会不照 应;谁知吴佩孕因为张宗昌的部队,纪律太坏,与土匪不过 上下床之别,所以拒而不纳。
万般无奈,只得老一老脸皮,二次下关东;投奔”老 帅”张作霖,”老帅”顾念旧谊,给了他一份挂名差使,衔头 是”东三省巡阅使署高等顾问”,月俸千元;张宗昌往往一场 牌九就输光了。” ”那时的张效坤,可真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水。”那掌柜 把杯高谈,”我托人捎信给他,请他到哈尔滨来散散心。老弟 兄嘛,就算他欠了我的情,这会儿他倒楣的时候,我也不能 不理他啊。哪知道他不肯来,这么个大老粗居然还会掉书袋, 道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就凭这份爱面子的心,我就知道他 还能起来。果然——。”
果然,机会来了。民国11年4月,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 两路进兵入关,张景惠的西路军先垮,他亲自带领的暂编奉 天第一师,为直军缴了械;下辖东北军第2、第6、第9混成 旅,溃不成军。东路军是张老帅的精锐,亲自担任总指挥;但 受了西军的影响,亦不能不撤至山海关,结果是由英国传教 士调停,在秦皇岛的英国军舰上签订了8条和约。直军的代 表是第23师师长王承斌;他是辽宁兴城人,自然帮奉军的忙, 在谈和的条件上,很发生了一些有利奉军的作用,张老帅也 很见他的情。
战争结束,奉军退回关外。徐世昌在直系的压力之下,早 就发布了免除张作霖东三省巡阅使及蒙疆经略使的”本兼各 职”;所以老帅在和约签订的第3天,”自立为王”——由东 三省议会联合会推举他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
他对这一次入关锻羽而归,认为奇耻大辱;一到部队撤 回,立即筹划整编。经过此番考验,他已彻底承认一个事实; 由小站系统而来的”新建陆军”,不但不新,而且老朽腐败, 决不能再用了。因此,原来以总参议杨宇霆为首的日本士官 毕业生,如李景林、姜登选等人,都获得重用。不过新派军 官中,发生作用最大的一个,却不是士官生,而是奉天武备 学堂及陆大出身的郭松龄。
但是郭松龄与杨宇霆是对立的;那种情形就像荣禄之与 翁同龢,只是张作霖父子不同于慈禧母子,所以郭松龄虽是 “少帅”的人,仍为老帅所看重。至于张学良之于郭松龄,是 亦师亦友,十分尊敬;郭松龄对于张学良,亦是尽心辅弼,其 许甚至,对老帅当然也是忠心耿耿,但由于杨宇霆的挑拨压 制,难免有隔阂之处。
“那是民国11年秋天吧,有一天张效坤忽然又来找我了。 他跟我说,现在有个机会;这个机会非抓住不可。我问他是 什么机会?他说老帅要报仇,招兵买马,还要跟’吴秀才’大 干一下子。他这一说我懂了,他如果有人有枪,就不必再干 那个不顾不问也不高的高等顾问了。至于找我,不用说,招 兵买马要钱。那时我的买卖正旺,凑了5万大洋给他。”
原来第一次直奉战争时,张宗昌虽未随军入关;而在奉 军倾师而出,后路空虚时,张宗昌却立过一场功劳——为张 作霖所赶走的吉林督军孟恩远,有个女婿叫高仕傧,与吴佩 孚暗通款曲,被委任为”吉林讨逆军总司令”;高仕傧富贵念 炽,同时也要为岳父报仇,运动他的旧部”中东路山林剿匪 司令”卢永贵,自中东路终点,向西直扑哈尔滨。
后方生变,前方自然震动;不过张作霖根据情报研判,高 卢所部连招抚收编的”红胡子”,不过一万五六千的乌合之众, 还不足以动摇。想起张宗昌会打烂仗,当即发了一道电令,命 张宗昌相机截剿。
于是张宗昌带领不到1000的人马,东向迎敌;敌众我寡, 心里不免惴惴然。那知一路打听军情,都说高卢在一个名叫 海林的小站,按兵不动;深入侦察,才知究竟。高卢二人,根 本不懂用兵;那一万五六千人,沿路分兵布防,到了绥芬以 西的第一大站牡丹江,已去十分之三四;而牡丹江以南百把 里,就是有名的绝塞宁古塔,铁路有支线相通,那里驻有正 规的奉军一团;高卢认为如果置之不理,有被拦腰截断归路 的可能。有人献议,奇袭之师,贵乎神速;只要兼程而进,拿 下了哈尔滨,东路各地守军,可以传檄而定。高卢二人,却 下不了决心;为防设在列军中的司令部,受到宁古塔守军北 上正面的袭击,特地将司令部移到牡丹江以西的小站海林,瞻 顾迟疑,有半个月之久,始终在进退两难,不知所措的自困 局面之中。
这下张宗昌将高仕傧、卢永贵看透了,是一对饭桶。于 是跟路局多要铁汽车厢;下令关紧车门,免得被人窥破虚实; 然后命司机以全速向东疾驰。
高、卢二人慌了手脚,派刚刚招来的民兵当第一线迎敌; 收编的”红胡子”居第二线;作为基本队伍的山林警卫队,保 护司令部。他们的打算是,牺牲民兵,以挫其锋;便可靠 “红胡子”来替他们打一场硬仗;万一失利,带领基本队伍向 后转,犹可自保。那知民兵从未上过战场,甚至有连放枪都 不会的;到得张宗昌部下的那班亡命之徒,吹号冲锋,一面 呐喊张威;一面乒乒乓乓乱扔手榴弹,吓得双腿发软,不战 而溃。
这一来牵动了第二线的”红胡子”;高、卢一看情势不妙, 赶紧后撤,先退绥芬,继退东宁。张宗昌穷追不舍;高卢二 人不能不化装逃走,结果仍旧被抓住,奉”老帅”从关内来 电:”就地正法”。
张宗昌虽立了这场功劳,却只得了个”绥宁镇守使”的 虚衔;因为奉军的排外性很强,认为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