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丢失的北极熊
二十二岁那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怅然若失,并意识到怅然若失行将长期下去。
相同的那么一段时间,具体说来是一年时间,每每坐地铁,我总要盯着十六岁上下所有过往的少年看个不止。
务必说明,我不是同性恋者,不是什么星探球探,也不是调查研究“十六岁少年”的隐秘记者,更不是精神有障碍,“以窥看十六岁少年为癖好”的恋癖者。通通不是。撇开其它的不说,单就这一事件,如果你人生中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盯着十六岁少年看个不止,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段奇妙无比的经历。
至于为什么我会盯着十六岁上下的少年看个不止,完完全全是由于一个女孩儿。
那时,我大学四年级,在市区一家女友的父亲介绍的五星级酒店实习。我每天乘坐地铁往返酒店学校之间。如果不出什么差错,一年后我将在这间酒店正式工作。势必每天仍坐着地铁往返两地,无休无止。
我在业务部当一个见习助理,做一些简单的跑跑腿的活儿,如接待旅游团,安排会议室等。
酒店的女孩很多,大都与我年龄相仿。她们的长相算得上漂亮,身材也苗条。她们在酒店进进出出,走来走去,未有哪个引起我的注意。况且我有一个交往五年的女友。
那天下班之后,我坐地铁回学校。我在车厢坐定不久,一个穿酒店制服的女孩从前面的车厢走来。这是最末的一节车厢,乘客很少。那些可怜的家伙永远只会往中间的车厢挤。总有一天非把中间车厢挤爆不可。因此我对在末节车厢出现的乘客怀有好感。我尽力往边挪了挪位置,腾出足够的空间给她。她心领神会在我旁边坐下。她穿我实习的酒店的制服,白色衬衫,红色齐膝裙。我想不起我是否见过她。可能见过,甚至打过招呼也未必,但酒店的员工进进出出频繁,双方由此都毫无印象。
其实我可以主动与她搭话,告诉我在那间酒店实习,问她在哪个部门干活,一来二去也就熟悉起来。但我困得很,一句话懒得说。不知什么原因,年龄越增长越容易犯困。或者她可以主动与我搭话,但可能性不大,我习惯换下工作服回学校,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坐在旁边的这个哈欠连天的家伙和她在同一间酒店工作。
地铁哐当哐当开动起来,本来可以发生一次愉快的谈话的场景没有发生。我很快转移了注意力,放到如何应付那个如催命判官一样催你交毕业论文的糟老头晚上睡觉采取什么姿势睡而不会打呼噜之类的事。盯着黑洞洞的窗外看个不止,要迷迷糊糊打瞌睡。
她却四处张望,像扫描摄像头般对车厢内每一个人逐一看一次。好像在找人。也许她也困了,两分钟后,我从对面玻璃窗的映像中看到女孩仰靠在身后的玻璃窗上,闭合着眼睛迅速打起盹来。想不到她比我还困。我侧过头去看她。酒店工作的女孩儿的头发一律用网格发兜盘团在脑后。她也不例外,露出细长洁白的脖颈。车厢柔和的灯光在她的脸上投射出小巧的阴翳。鼻翼一张一弛地翕合,像是深沉入睡。女孩的确漂亮。我先前委实应该和她搭话。当然不是想打她的主意,而是可以进行一次愉快的谈话。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我仅有二十二岁,正是个结交不同女孩儿的年龄。坦白说,我和女友的交往不咸不淡,有时在一起常常无话可说,像倦怠期的夫妻,说不定哪天就会说拜拜。
现在看来与她搭话已不可能,她十成已睡着——头控制不住地往我身旁歪,几欲往我的肩膀倒。只要车的一个小小颤动,她势必倒在我的肩膀上。这种预想变为现实,在列车的一次停站又启动后,她的头悄然无声地落在我的肩膀上。她的头很轻,像一只猫儿蜷缩在肩膀上。我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困意也全无。我思索着她将在哪里下车,她何时会醒过来。
在江南西站,乘客的一阵骚动将她惊醒。她眯糊着眼睛,看了看我,恍然发觉刚才一直靠在我的肩膀睡着,歉意地说道,
“真不好意思!”
我对她报以微笑,说没什么。
车启动后,她似乎发觉了有什么不妥,焦急地四处看看,然后问我这是什么站。
“江南西站。”
“啊!惨了!”她显得十分沮丧。
“是不是坐过站了?”
“嗯。”她点点头,随即若无其事地说,“我本来应该在西门口站下车,现在过了两个站。对了,你在哪里下车?”
“大学城北站。”
“远着呢!”她说话的语气像是此站在南半球的极端。
“有那么远吧。”我应道。
“你是学生?”
我点点头。“正读大学四年级。”
“怪不得稚气未脱。”她一副长者的口吻。
我倒没有不高兴,只是在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面前以这种方式说话的女孩不多见。在我看来,她年龄与我相仿,兴许比我还小。
很快到了下一个站。我问她不下车返回去。
她摇摇头,说,“想和你聊聊天。”她的表情好像很久没与人聊过天似的。“到你那个站再返回去也不迟。”
“不怕耽误时间,120分钟内不出去要补买一张票。”
“现在才用去20分钟。”她看看表,“四五个来回都足够。”
然后她手捂着嘴巴打一个哈欠。
“还困?要不在我肩头再睡一会。”我开玩笑说道。
她摇摇头,露出带有困意的笑容,“我也想呢!但不能得寸进尺。说说话也就不困了。”
我们一点一点聊起各自的情况。我告诉她上哪所大学,读什么专业,交往着一个处于冷淡期的女友。我也略略知道她的情况。她来自江南一带,父亲是一个港口装卸工,母亲经营一间长达十年的音像店,现在濒临倒闭。她上过一年大学,还是华中地区名声不小的大学,读美术绘画。刚上二年级时退学。原因她没有说。我猜测大概就是专业不喜欢,厌倦大学生活,提前自立门户之类的,这样的情况周遭皆是。但在我看来,她一样都不是。她不是这一类型的人。她还告诉我确切的年龄,比我大一天。准确说是十九个小时。她固执地要我叫她姐姐,这让我哭笑不得。
“明明只大十九个小时嘛。”我说。
“反正比你大。倘若这世界所有的事情都按出生先后次序进行,这十九个小时可是大有优势。”
末了,她问我要联系方式。我自然给了她,但我并不期望能与她有进一步的结识。我甚至没告诉她我正在她工作的酒店实习。还有一个月实习即将结束,说不定这一个月哪一天都不会在酒店碰见。我权当作一次短暂的邂逅。和陌生同龄人这样的搭话有很多,在地下铁,在电影院,在咖啡店,在台球城,我足足记满了一个便笺本,上面密密麻麻的姓名和电话,但一次没打出,也没人打进来,人和名字也对应不起来。也有那么一两个人打进来,全是女孩儿。用慵懒的语气,应当是刚刚睡醒,问你今天在干什么,然后喋喋不休地讲她自己,全是昨晚跟哪个男孩约会,今天早上突然来月经之类的,她们认为是屁大的事,但实际都是鸡毛蒜皮豆腐芝麻的事。问我有没有空出去顺便请她吃一顿,我说没空更没钱,然后她便像小猫般嘤嘤几声挂掉电话。或者一开口,还未报出姓名,便嚎啕大哭起来,没完没了,问她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哭。我只得把电话筒悄悄放在一侧,也不好意思挂电话,然后继续看周星驰的《唐伯虎点秋香》。二十分钟后,听筒没哭声传出,估计是她停止了哭泣或者挂掉了电话,兴许她听到了我和周星驰的笑声。我才蹑手蹑脚把电话筒放好,生怕再次传出哭声。
到底没有一个深入交好,全都消失了般。
所以我对她也没抱多大希望。更重要的是二十岁那年,我觉得地球这个在宇宙中日复一日旋转了46亿年的岩体突然停止了转动。什么原因,不详。这本来与我无多大干系,就生活日常感知和唯心角度说,地球本来就是不动的。但二十岁那年我偏偏认为地球停止了转动,并固执得到处与人说。这一微不足道的宇宙小小事故牵扯到我。我个人身上的某种东西正在消失,或者说停止了转动。这股东西在我想像中是卫星气象云图中旋转凝聚的气云漩涡,但在地球停止转动的那一天跟着不旋转了不凝聚了,并逐渐消散。至于这股东西是什么,我回答不上来。这使我很苦恼。我想起一个作家说的话,
很多事情不要去想明白。
那就暂且这样,糊涂度日吧。但由此我对很多东西失去了兴趣。
我们在大学城北站告别。告别时,她对我微微一笑,特有的酒店服务员式的微笑。末了,她不忘说一声,
“谢谢你的肩膀。”
我几乎忘了这个比我只大十九个小时的女孩儿。
两个星期后,我们在酒店一个小会议室碰见。我往会议室送一些会议文件,她端着茶具进来。她认出了我,惊喜地打招呼。我自然显得平静许多。我知道隐情,她不知道。她没问起我明知道她穿着制服是在同一间酒店工作,为什么当时我不说。我估计她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她不是那种处处留心眼能把两件事的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的女孩类型。就是说,在她眼里,是两个陌生的年轻男女在地铁聊起了天,原因是女孩借用男孩的肩膀打了会盹。两人虽都给对方留下联系电话,但可能出于同样的心态,两个星期谁也不打给谁电话,但某一天两人第二次碰见,竟还是在同一间酒店工作。女孩当然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缘分。
我们很快成为朋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还有两个星期实习才结束,两个星期内我和她在同一个地点工作,搭同一条地铁线回寓所。不成为朋友毫无理由。
两个星期过去,实习结束后,我回学校继续上我的课,她继续在酒店上她的班。我们仍保持着朋友的交往。我和我的女友几乎一个月都不见一次面。她在邻近一个城市上大学,其实不远,有直达的公交车。但我们不如以前那般如胶似漆了。她很少来看我,我懒得去找她。谁也不买谁的帐。所以能有一个女孩儿三天两天出现在身边,和她一起去酒吧或喝咖啡再好不过。但一个如真理般的事实是,我不可能会爱上她,她也没理由爱上我。
我们大抵一个星期见两三次面。有时白天,有时晚上。吃喝玩费用大都她付。她说她有正式工作,而我还是个学生。还有一个理由是,我比她小十九个小时,姐姐理应照顾弟弟。因此我沾了晚出生十九个小时的光。
我们无所不谈,从个人私事到坊间传闻,从水煮鳜鱼到英国王妃,侃侃道来。讲的时候,一个人喋喋不休,另一个嗯呀作答。可能有时候对方并未听进去,但毫不介意,因为她和我一样寻求的是同样的心境,只需诉说和倾听,不需要理解和同情。
后来她告诉我她原有一个十分相爱的男友,由于她的缘故,男友同她分手。理由是她在干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她一直在寻找丢失了十四年的弟弟。
事件的来龙去脉是这样。十四年前,她们一家人到广州旅游。那时广州的地铁刚建好。她们同许多人一样怀着新奇的心去乘坐地铁。不料人流太多,父母把两个孩子弄丢。紧张的姐姐带着弟弟焦急地在人流中四处寻找父母。结果久久未找到而愈发惊恐的姐姐把弟弟给弄丢了。从此,弟弟走失,再无音讯。
“肯定是人贩子拐走了,这么漂亮惹人喜爱的孩子谁不喜欢。都怪我。”每次说这话时,她托着腮帮,眼里充满自责和内疚。
“也不能全怪你。你当时也还小嘛,又是女孩子,谁遇上这事谁不惊慌失措。况且是父母先弄丢你们的。”
“可我是姐姐,在父母弄丢我们的情况下,我更应该照顾好弟弟,死死地拽紧他。唉——终究是我的错。”
虽然父母没怎么责怪她,但她自责得很。一直以来她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把弟弟找着。在大学一年级那年开始付诸行动,于是她退了学,与男友分了手,全心全意找弟弟。她独自一人来到广州,在她弟弟走失的地铁沿线找了份酒店工作,期望在这里找到弟弟。能找到弟弟的最大可能是弟弟也在找她们。他们只需在这里会和。但男友分析说,不太可能,两岁多一点的孩子毫无记忆,哪会晓得自己被弄丢了。我实话实说,也这样认为。
“真的没希望了?”她要再次确定似的问道。
“也许还有机会,何不努力一下。奇迹在转角。”我不忍心再次打击她。
“如果真的没希望了,但愿他被一个有钱人买走。那家人对他很好,视为己出。在他们的照顾下,他健康茁壮成长。”
我感动得要落泪。
我决定帮助她寻找弟弟。
我们首先找了一家国内发行量最大的报社,登了寻人启事。内容如下:
十四年前,一个糊涂的姐姐在广州地铁陈家祠站丢失了弟弟。弟弟那年三岁,如今正年方十六。若有知情者,望与这个糊涂的姐姐联系。重酬。
若弟弟看到这则启示,最好不过,请速与姐姐联系。
联系人xx 联系电话 134xxxx2856
我们又找当地的电视台和广播电台。还在互联网的各大贴吧贴寻人的帖子。我们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媒体手段。我们期望能在全国掀起“姐姐寻找十四年前丢失的弟弟”的寻人事件风暴。
一个星期后,毫无消息。
一个月后,仍毫无消息。
……
一个星期后,电视台,广播电台停止播放。费用无法继续支付。
一个月后,报社撤销寻人启示。理由同上。
帖子没有被各大网站相继转载,回应的帖子越来越少。内容百分之九十为:几乎没有希望,两岁的孩子毫无记忆。而且人海茫茫。
我们期望的风暴没有席卷全国。
甚至有人回帖子说,纯属个人炒作,以博出名。
“这什么话嘛,活活要把人气死。我明明丢失了弟弟。他们一点不懂得丢失弟弟的苦楚。”她忿忿地说道。
“那帮家伙,他们没有丢失过弟弟。”
“他们丢失的只是钱包,手机,掌上电玩,手提电脑,或者从来就没丢失过东西。”
她问我有没有丢失过什么东西。
我细细想了一下,从童年少年青年一一搜索一遍,怎么也想不起丢失过什么东西。连一分钱硬币也没丢失过。
“我幸运得很,什么东西也没丢失过。”
“一样也没有?”
“真的一样没有。不骗你。”
说完后,有一股凉凉的气流袭过我的身体。我突然觉得没有丢失过东西很不大对劲。我预感将会作为一个异类被排斥在这个世界之外。
“也许有。现在我正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你一样东西都没丢失过,怎会怅然若失——嗯,一样东西没丢失过真好。”
“一点不好。”我立马反驳,“我没有丢失过东西啊。”
“你是说非要丢失点东西人生才痛快,心里才觉得爽?”
“也不是。”
“那是什么嘛?”
我们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寻找。她说她感觉弟弟就在丢失的地铁站附近,他一定会在丢失的地方出现。
她依靠对弟弟的记忆以及一张十个月大时照的唯一一张相片,还有她父母的长相特征,她画了五张弟弟十四年后可能的长相。
“地地道道的相貌学专家。”我说道。
“十六岁的弟弟到底会长成什么样呢?你说哪张最可能?”
我拿着五张肖像画轮番看,告诉她我觉得哪一张都有可能。
她十足一个肖像画高手。我看过她画的大大小小上百幅人物肖像画。其中相当一部份是十六岁少年的画像。是她在找弟弟的过程中,对某些印象深刻的少年,观察了一两分钟后,依照记忆画下来的。
我问她学美术的缘故是不是为了日后能画出弟弟的肖像。她说这点占了很大的成分。
“那为什么退学,何不读完四年再说。”
“想尽早找到他。如果七老八十重逢,姐姐到时又老又丑,我可不想他看到我那样。现在年轻相见正合适。例如我可以挣钱供他读书,帮他介绍女孩子,帮他解决青春的心事,看着他长大。哪有什么比这个年龄段更适合重逢呢。”
“像你这样放弃学业,放弃爱情,一心一意只为找到弟弟的姐姐真少见。”
“怎么样?是不是百分之百的好姐姐?我让你叫我姐姐你还不乐意。”她嘟着嘴说。
于是,我们每天在地铁站怀揣着这五张肖像画,对着十六岁的过往少年看个不止。
“盯着十六岁的少年看个不止还真是人生一大奇特经历。世界上恐怕只有我们两人。”我说。
“就是嘛!看着这一张张年轻稚气的脸,感觉非常愉快,从来没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倘若人生能天天看着十六岁少年的脸度日,人生也就没白活了。唉——”她猛地叹一口气,“可我们二十二了。二十二了呀,现在都想不起十六岁是怎么过的。我的生活好像一团糟来着。如果能回到十六岁,真希望有人天天盯着你的脸看。”
好了,寻找丢失十四年的弟弟的故事暂且告一段落。给你讲一下我在地铁通道口认识的第二个人。一个十九岁的青年男孩。本来他和她毫无关系,若不是我的缘故,两人可能老死不相往来,但由于我,他和她相识相连。我一直相信宇宙中有无穷无尽个这样的点。例如我就是使他们相识的这样一个点。这些点无形无踪,无处不在,在蟹状星云团中,在人马座黑洞中,在你牙齿龋洞中,在你细胞核糖体中。它们有着类似蝴蝶效应和多米诺骨牌的奇妙之处,使你得与他人相连相结,与宇宙相连相结。
当然你可能想,我也极希望是这样,男孩就是她一直苦苦寻找的弟弟。可男孩业已十九岁,弟弟今年十六岁。这不成问题,很可能他的养父母为了混淆某种事实,掩人耳目,隐瞒他的真实年龄,给他增加了三岁,这也未尝不可。但事实是,男孩的的确确十九岁,弟弟的的确确十六岁。男孩不是她的弟弟,她的弟弟也不是这个男孩。
青年所做的事是拯救北极熊。因为北极熊正在地球丢失。就是说,他在从事保护动物的活动。但完全是个人自愿的,他没加入哪个动物保护协会。纯粹是一个愤怒青年的呐喊。例如国外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几名妙龄女郎在街头裸体抗议人们屠杀海豹,几个帅小伙身上贴满标语抗议西班牙人斗牛。他采取的方式是在地铁通道口自弹自唱,前面放一个募款箱,一副流浪歌手的架势。身后挂满关于北极熊的资料与图片,说明北极熊正在地球上丢失的原因,一是二氧化碳排放增多,引起温室效应,导致北极圈冰层融化,北极熊逐渐失去栖息地,活动的范围日益锐减,二是偷猎者猎杀北极熊,获取它们身上的皮毛。还有介绍北极熊体重、身形、习性等等,俨然一个小型的北极熊展览馆。
他身上的一切也与北极熊有关。鸭舌帽,t恤,裤子,鞋袜通通印有北极熊logo,只差没把自己整形成北极熊的模样。
他是音乐学院学生,上大学半年后,毅然退学,与女朋友分手,只为一心一意拯救北极熊。就这一点说,他和她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至于什么原因他开始保护北极熊,偏偏只对保护北极熊情有独钟,谁都无法知晓。好像他天生就该保护北极熊似的。他的存在完全为拯救北极熊而存在。
他作的曲唱的歌也尽是北极熊。有一首歌是这样的:
北极熊哟 你别害怕
你就呆在那里 哪儿都不要去
我这就乘着小船 划破北冰洋的冰
与你在一起
你跟我唱歌 我伴你冬眠
当我离开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身后一幅巨大的标语:
不足20000头!
我和他相识完全由于这首歌。当时我听得入了神,直到他收拾东西要回寓所为止。他办了退学手续后,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公寓住。所以我们同路。我便帮他收拾东西,搭同一列地铁一起回大学城。
空闲的时候,其实大学的时间多的是,应当说无聊的时候,我帮他向过往的乘客派发印有拯救北极熊资料的传单。他的同学也常常过来帮忙。他们组成一支摇滚乐队,一个朋友敲爵士鼓,一个弹贝斯,他声撕裂低地吼唱。这时的他就像一头激怒的反抗的北极熊。平日大多数时间只他一个人怀抱吉它低低吟唱,这时的他就像一头深情的受伤的北极熊。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话题大多是北极熊。北极熊何时发情,一年生多少胎,一胎生多少个,冬眠打多深的洞,一生换几次毛。他都一清二楚,并且娓娓道来,像讲童话故事一样引人入胜。我深受感染,几乎变成一只北极熊。穿印有北极熊头像的衬衫,上有关北极熊的网站,吃一种以北极熊冠名的小食品,和女友合租的公寓到处挂满北极熊的图片。
理所当然,就两人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一点,我会把寻找十四年前丢失弟弟的她和拯救即将在地球丢失的北极熊的他介绍在一起互相认识。
第一次见面的谈话无比愉快。我们在地铁一个小酒吧快活地交谈。她谈她的弟弟,他谈他的北极熊。话题一点没冲突,很好地融洽在一起。似乎她的弟弟和北极熊在宇宙的某个场所被一个点相连相结。
“你的弟弟一定和你长得一样漂亮。”北极熊男孩说。
“那当然啰。十六岁,正在成长,已经帅得不得了,迷住好多女孩子。嘻嘻。”
“而且你们每天盯着十六岁的少年看真够不可思议的。”
……
“熊妈妈一般生双胞胎。刚生下的熊仔光秃秃的,双眼一抹黑,双耳听不见声音,体重仅有几百克重。未成年之前,熊仔和妈妈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所以人们常常会看到熊仔跟着熊妈妈悠然地在冰层上行走。”
“嗳,你说熊宝宝们为了争母亲的奶喝会打得不可开交,争不到的赌气扑通一声一头扎入冰冷的水中?”
“嗯,是这样。”
“一旦自食其力后,它们很少找同类做伴,整日风里来,雪里去,总是独来独往,漂泊不定,俨然一位孤独的流浪者。”
“它们能在浮冰上行走自如,而且还是游泳健将,一口气能畅游四五十公里?”
“的确如此。”
“太有趣了。”
生日那天,我和她放在一起过。她先于我吹灭蜡烛,唱生日颂歌。
她吹灭蜡烛后,笑嘻嘻地说,“十九个小时,还有十九个小时,就轮到你出生啰。”
“唔,二十三。哎哟!怎么就二十三岁了——”她的口吻像在推辞别人硬塞给她不喜欢吃的姜味饼干似的,“你多好,还是二十二岁。怎么听起来我比你大一岁了?嗳,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发表一下你的感言,现在最想做什么,二十二岁,趁着现在还是二十二岁哟。”
“哪有什么感言。也没什么想做的。”
“好好想一想嘛!快说!”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催促道。
“蒙上被子好好睡一觉。”
“真没劲,难道你只会想到睡觉。”她眨巴着眼睛说。
“要是我还在二十二岁,我一定勇敢地在沙滩穿一次比基尼泳衣。”
“二十三岁也可以穿嘛,为什么非得二十二岁。”我说。
“心情不同啊。一切变了许多。”
“你可以讲一下二十三岁的感言。”北极熊男孩开口道。
“呃——”她手托腮帮,作思考状,“那我讲一讲二十三年前。假设时光回到二十三年前那天——当然那天是阳光出奇的灿烂。我已呱呱降生,而且哭得很凶。你还在妈妈肚子里。假设我们的妈妈在同一间医院分娩,还是隔壁床。也许真的有这种可能,之前两个妈妈还交流了许多从书上得来的育儿经验。就是说二十三年前我们可能就已经见了一面。你可能听到我的哭声,但什么都看不见,子宫内黑漆漆一片。你想着赶快出来,但不要焦急哦,还有十九个小时,耐心等待一下,我会告诉你我看到的一切。医院的墙壁很白,窗外的天空是蔚蓝色的,有没有云看不清,几个贼头贼脑的小东西在电线杆上唧唧喳喳地叫,假设那时还不知道它们叫小麻雀。护士阿姨很温柔,用绒绒的毛毯包裹我送到妈妈怀中。
“好了,”她嘎然而止,好像突然掐断唱片机,“几个小时后,你迫不及待地出来。”
“真有意思!”我们两个稀里哗啦地鼓起掌来。
她看看表,“离你生日还有九个小时。”
接着我们聊起她的弟弟和他的北极熊。这成了我们说不完的话题,入了迷一般。简直成了球迷聚在一起必谈足球,女孩聚在一起必谈化妆品。
我大多在一旁倾听,插不上几句话。毕竟我没有丢失弟弟,也没有丢失北极熊。
“嗳,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她注意到我。
“是呀,没有说多少句话。”北极熊男孩说道。
“我没有丢失过什么东西,什么也说不上嘛。没丢失过东西到底没趣。”
“这家伙又对他没丢失过东西闷闷不乐。”她对着北极熊男孩说,“他从来没丢失过东西,真是不可思议。现在看来挺叫人沮丧的。”
北极熊男孩不相信地又给我罗列一大堆一般人都会丢失的东西,特别是小孩子容易弄丢的东西。
“一样也没有。真够糟糕的。”他摇摇头,连他也觉得没有丢失过东西是件令人沮丧的事情。
“不过不要那么沮丧嘛,人生还长,慢慢等着,总会有一样东西丢失。”
然后我的生日到来。我们第二次唱生日颂歌,第二次吹灭蜡烛,第二次切生日蛋糕。
北极熊男孩再次为我们唱深情款款的北极熊歌。
歌毕,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两个礼物送给我们,是两只憨态可掬的北极熊公仔。
他又拿出一只小一点的给她。
“这只送给尚未谋面的弟弟。”
“哇!这只更可爱。弟弟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我也正式踏入二十三岁的行列。且时间已过去二十分钟。
周末我回家。我决心势必找出点丢失的东西来不可。我翻箱倒柜把房间里使用过的东西查找一遍,一一还在,一件也没丢失。
然后,我去问妈妈。问她我有没有丢失弟弟或妹妹。
“哪有什么弟弟妹妹,就你一个孩子。可不,你小时候那么调皮捣蛋,真叫人头疼,要是再多一个孩子。我才不管你咧。”
我又问她我小时候有没有丢失过什么东西。例如去士多店买酱油丢了钱,弄丢玩具手枪变形金刚卡通贴画弹珠玻璃球之类的,或者还有其它东西,反正就是弄丢了的。
“没有啊。”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这让我感到失望,“你从没弄丢过什么东西,在这一点上你倒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凡是给你的东西,你都抓得紧紧的,严严实实的,生怕人抢了似的。隔壁家的孩子那真叫人头疼,凡是到他手上的东西,有什么丢什么。总之在这一点上,你非常出色,但凡哪家孩子经常丢东西,他们父母就拿你说事,你简直成了他们的正面教材。”
“您再想一想,比方说更小的时候,两三岁,我毫无记忆,但您或许记得,只是由于时间太长,您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求求您了。”
“唔——”妈妈皱起眉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大约三岁的时候,你在动物园弄丢了一只北极熊毛公仔,是你舅舅送的。你非常喜欢,爱不释手,抓在手里紧紧的,连我也碰不得。可是不知为什么你却弄丢了。我记得是在大象园丢失的。”
听到这,我心情豁然愉快。到底弄丢了一样东西。
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我们也替你高兴。以后你就不用在我们面前垂头丧气啰。”她说,“听你这么说,那只丢失的北极熊一定很漂亮,你还记得是怎么样的吗?和他送给我们的一不一样?”
“都说当时我只有三岁,什么也不记得,我连丢失了它都不记得,哪能还记得它的模样。”
“是我恐怕也不记得。”北极熊男孩说。
“嗯——我妈妈隐约记得大约这么大个,”我用手比划,“好像坐着的姿势,全身白绒绒,仅有鼻头一点黑色,这当然啰,根本不用她说。”
“那你现在又有了一只北极熊,算是失而复得。”
“那可不一样,两只的款式做得肯定不相同,差了两个年代。不能算失而复得。”
我时常在想像原来那只北极熊会是什么模样。
第二天,我们继续在地铁盯着十六岁上下的过往少年看个不止,寻找她的弟弟。北极熊男孩仍在地铁通道口自弹自唱,为北极熊募捐更多的款。
我们坐足了120分钟地铁才出来,一共看了一百八十七个过往的少年。
出地铁后,我提议去动物园。
“无缘无故去动物园干什么呢?”
“我想去找一下那只丢失的北极熊公仔。”
“你是说二十年前丢失的那只北极熊公仔?你太异想天开了吧。二十年,你想想,假如地球上所有活的生物都不存在,没有谁动过它,它也早已被风化成灰了?”
“那当然是。我没说要找到它,只是到那儿看一看。在一个地方丢失了一样东西,那个地方对你来说就有了特殊的意义,总值得看一看,走一走。我要的只是一种精神补偿。”
她听完欣然应允。
到了动物园,我们径直来到象园。我们煞有介事地在象圈附近来回找了几圈,好像刚刚丢失北极熊公仔似的。
然后我们疲累地趴在围栏上纹丝不动,静静地看着大象。几头大象也纹丝不动,静静地看着我们。只是小尾巴以每分钟二十摆的频率来回扫动。好像它们注意到我们奇怪的行踪,仿佛我们图谋不轨伺机要破坏它们的房圈似的。
“当时就被某个小孩捡走了,要不就是被清洁工当垃圾扫走了,还有是大象饲养员发现捡走拿去哄自己的孩子。”她下巴耷拉在栏杆上,懒洋洋地说道。
我未作声,只是盯着大象看。我对这些大象没什么印象。我许久没来动物园了。
过了半晌,她又说道,“还有可能是,大象捡走了。你说这么可爱的一个小玩意,谁不喜欢。大象也不例外。大象可精明的多,它悄悄地伸出长长的鼻子,迅速一卷,就卷进圈内。谁也没看到,谁也没料到。”
“你看,它们一定知道我们的来意,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
“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一百个乐意是它们捡走了。”
定定地和大象对视了一个小时,我们离开动物园。
弟弟仍然下落不明。北极熊正日益从地球上丢失。
半年后,她突然杳无音讯。我打她手机,手机说拨打的客户已关机。又打她寓所的电话。由于未交费,早已切断。寓所关得严严实实,玻璃窗落满灰尘。过了几天再去,寓所已被两个十九岁上下的女孩儿租住着。酒店人事部也不知道她哪儿去,递交请辞信后立马就走了人,还有一千二百元工资未领走。
她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
又过了两三个月,有一天她突然给我发来一封邮件,上写:
我在另外一个城市,勿念。倘若有机会,再见。
简短得就像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突然剪得寸短的头发。
这时,我正在飞机场和北极熊男孩告别。他说要亲自到北极圈走一趟,亲眼看看可爱的北极熊。他募足了款,很可能在那儿建立一个北极熊保护基地。像珍?古道尔和猩猩同居一样,他将和北极熊生活在一起。
半年后,我大学毕业,果然安安当当地在实习的酒店工作。好像是某人安排的一场阴谋似的。我果不出所料独自一人每天坐着地铁往返于公寓酒店之间,无休无止。女友每隔一个月来看我,准时得就像她的月经。
隔几天去一次动物园。去了几次后,有一天妈妈拿着北极熊男孩送我的北极熊公仔问我哪里来的。我说我生日时一个朋友送的。她惊叹地说,这和你三岁丢失的那只一模一样,简直难以置信。这间玩具厂二十年了怎么还一直生产一模一样的玩具公仔。这等于是,我唯一丢失的,能给我带来人生希翼和寄托的北极熊失而复得。我到底什么东西都没丢失。我连动物园也不用去了。
我坐在地铁车厢上,百无聊赖地听车轮哐当哐当滑过铁轨的声音。倘若这样无休无止下去,直到铁轨磨光的那一天,恐怕要很久。
应当需要五百年。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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