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偷窥

第八章 带我去东京

海棠书屋备用网站
    第八章 带我去东京

    “请带我和阿灏去东京!”当苏智站在栏杆上大声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一架波音767正像一只巨大的飞鸟,拖曳着刺耳的轰鸣声从我们的头顶上慢慢加速划过。

    我赶紧去拉这个不要命的疯子的裤脚。苏智仍忘情地站在栏杆上,两手作奋臂状,头仰向天空,追踪正远去的飞机。大风吹起他的领带和白衬衣,那头挑染成黄色的头发像一面旗帜快要被吹起来。从这个角度看,苏智更像一个美少年了。

    苏智不知是什么时候跳上栏杆的,简直疯癫了一样。当那架我们熟悉的飞机从机场那边缓缓爬升向我们迎面飞来的时候,我们正兴致勃勃地谈论今天领到的薪水。他显然兴奋过头了点,趁我不备就跳上了栏杆。虽说这楼只五层,但仍着实吓了我一跳——我有轻度恐高症。

    “阿灏,你也上来呀。”苏智不知好歹地要把我拉上去。我一稍用力,就把他拽了下来。

    “阿灏,你那么惧高,以后怎么坐飞机?”苏智不忘奚落我。他一边说一边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衬衣。

    望着远去的飞机,我们才开始我们的午饭,一荤两素的外卖便当,每天几乎一模一样。现在距离下午开工时间只有三十分钟了。

    我和苏智都是这家叫“风信子”旅行社的职员。公司不大,加上我和苏智大约六十人光景。这栋五层的小楼就是办公地点,一栋老房子。小楼所在的这片区域位于广州市郊,远离繁华的中心城区。新千年后,飞机场迁到这附近,随着城铁的延伸、地产开发的狂潮,这里也逐渐蓬勃起来,形成一个新兴商住区,俨然一个独立的小城。三年前应聘这家旅行社,就是因为我喜欢这里惬意的环境,没有市中心那种行人如织又面无表情的穿梭节奏。

    “哎,组长,今儿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吧。”苏智皱着眉头把一块肥肉夹到我的盒饭中。

    “没兴趣。估计今天收工后只能看午夜场了,明天早起还有好几个单子要做。”一想起这些天日日连轴转有干不完的活,我的耳朵就嗡嗡作响,“而且两个大男人看什么电影。”

    “你可以叫上你的女朋友。”

    “她最近忙着跑招聘会。”

    “那我们去吃寿司吧,我好久没吃了。我请你。”

    “喂!”我企图叫醒他,“你钱多手痒啊?好好存着,不是说好年底一起去东京吗?”我白他一眼。

    “我说阿灏,没必要这样虐待自己,该花的还是要花。何况今天发工资,要张弛有度,别扫兴嘛。”

    “好啦,下个月再说。上班时间到了。”我看看时间。

    “切。”苏智嘟囔着不情愿地站起身。

    苏智还算是新人,公司在六月开辟了几条新的国际旅游专线,他大学的专业是小语种,可惜学校不够大牌,最后被我们公司录取了,由我带着熟悉业务。第一天上班,他就缠着我问,工作多久后可以跟团去东京。我不得不打击他浪漫的背包客之梦,告诉他我们的职位不是导游,是洽谈业务的专员。他脸上立即写满失望,但还是东京这东京那的问了好多。最后抑制不住兴奋地告诉我,他想去东京看望留学的女友。

    “是么?我妹妹也在东京念书。”我情不自禁流露出自豪,“我正攒钱准备等她毕业的时候去那儿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我们的关系一下子被拉近,这家伙开始还对我恭恭敬敬,灏哥灏哥地叫唤,相熟后,得知我还比他小几个月,便改口阿灏阿灏地叫了,还死皮赖脸地说我们臭味相投,是可以做兄弟的。后来,苏智就真的成为这个公司里和我关系最铁的同事。

    在我的带动下,他这个花钱没计划的人也开始储蓄,因为他的女友夏蕊和我妹妹心怡一般大,都是明年夏天毕业。

    九月的时候,广州的夏天远未结束。阳光那么充足,天空瓦蓝瓦蓝的,澄澈得没有一丝浮云。由于这里是郊区,机场又在附近,几乎没有高层建筑,视野非常开阔。绿色的植被像火烧般燃到天的尽头。

    我和苏智倚在天台的栏杆上,盯着机场方向默不作声,有两三架飞机正在起落。中午时刻,是我俩最为享受的宁静时光。我们在这里吃盒饭,思念我们所想的人。其它同事也偶尔上来,但不多,他们在这个长满青苔和布满泥垢的地方呆不久。

    每天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那架飞往东京的航班总会准时无误地从我们这栋小楼上空加速飞过,从未爽约。

    “你一定比我更想去东京吧?”苏智揉揉眼睛,打一个哈欠问道。

    “是啊,我已经三年多没见到我妹妹了。”

    苏智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他的耳钉闪耀着阳光:“离开家乡的第一年他们说最难熬了。”

    办公室每个格子间里的座机都铃声不断,午休结束,每个同事的头都被办公桌上满仓满谷的旅游杂志淹没。临近黄金周,全民的消费欲望都被勾起,出国游的热线几乎被打爆。“非常抱歉。”负责新西兰线路的女同事每接一个电话就要表示一次遗憾,她的指标提前完成了。“现在有钱人真多。”她打着哈欠对我们做了一个对世界充满费解的手势。而窗边的几个男同事正嘻嘻哈哈地分享一则趣事,一位咨询的客人看完了暑期的美国动画大片后竟然询问有没有秘鲁的仙境瀑布线路。

    因为比他们资深一些,我拥有一间小小的独立办公室,平时不用接单,也没有工作指标,却需要负责处理业务变更和顾客投诉等疑难问题。国际游线路增加后,我慢慢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对于讲标准英语的外籍游客我还能应付,那些带有本国浓重口音的英语或者同样母语不是英语的客人我就会被搞得筋疲力尽。也许是时候去充个电了。我想,那应该在我的东京之行后。

    我有一本地图册,每一页上都是不同国家的景点分布,在公司开通的线路上,我们会打上红圈。新业务一旦拓展,我们都会有攻下一个阵地的兴奋。旅行者们就在我圈起的这些地点飞来飞去,巴黎,东京,悉尼,米兰,香港,迪拜……刚开始这份工作时,我充满热情和兴奋,每圈起一个新地点,仿佛自己也将到那儿去。我羡慕这些旅行者,但不妒忌他们,因为我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也能飞往这些梦想之城。

    透过玻璃移门,可以看见苏智坐在我的不远处。他坐得笔挺笔挺,一副精力充沛,干劲十足的样子,俨然三年多前的我。虽然平日里与我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没正经,但一工作起来却十分投入和卖力。每次看向他的方向,都能赫赫注意到他右侧墙上的世界地图。地图上一条粗大的黑线把两个打着红圈的城市连接了起来:广州——东京。

    我曾笑话他这是小孩子的表现,在我们这样的公司,这种举动简直是幼稚而不专业的,就像初恋的少男少女喜欢把对方的名字写在自己所有的物品上一样。但我没有批评的意思,地图上那两个红圈和一条黑线正是使他挺直腰板、精力充沛的原因。想到这,我揉揉太阳穴,也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周末,我回到市区。每个礼拜六晚上,我照例陪杨晞逛街吃饭。杨晞是我的女朋友,在中山大学读经济,今年大四,最近被找工作折磨得大悲大喜。

    我们默默吃着盘子里的东西,没有太多话说。我是一个上班族,日日寄居在很小的圈子里;过去总是依靠杨晞来调动气氛,但最近她似乎只有一个话题。或许她也害怕消极的情绪会影响到我们难得的约会吧。我提出饭后去看场电影,周初我们刚发了工资。她不作考虑就回绝了,晚上还有很多大公司网申的表格要填,得早点回学校。末了,她抛出一句“你还是省点用吧,花在该花的地方。” 这句话火药味十足,我知道她说的该花的地方指的是我妹妹心怡。仿佛忽降一阵阴霾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不应该总是回避半个月前的那次争吵,今天紧张的情绪完全是那天的延伸。我不记得是怎样开始的,又是因为什么而爆发的,或者,根本就没有来龙去脉。

    “心怡,心怡,别张口闭口就是你妹妹。你心里有我吗?我没有奢求你每天都在我身边,陪我去上课自习,下雨的时候给我撑伞,身体不适的时候载我去教室,情人节圣诞节的时候捧着一束花在宿舍楼下等我。我也不奢求你的甜言蜜语。但是现在我快毕业了,要找工作,只希望你能陪我去挑一身合体的套装,能陪我去一次招聘会,为我拎高跟鞋,为我排队占位,站得脚疼的时候为我揉揉脚,我面试的时候在旁边给我温柔鼓励的目光。我有错吗?这点要求过分吗?可你一次也没有。你总是没时间,工作工作。你心里都是你妹妹,你和她谈恋爱好了。”说着说着,她几乎是在采用控诉的语气呐喊。

    那天我的情绪很差。公司的伊斯坦布尔线路预备开通,因为很多关键词的发音与标准英语不同,与土耳其方面的接洽搅得我一头雾水。心怡前夜又来电话说房东涨房租,她预备换个便宜的租屋,我正在牵记着一个女孩子身在异乡的人身安全。

    杨晞狂轰滥炸的委屈我没有听得仔细,只觉得找工作这件事折磨得她不轻,情绪失控我完全可以理解,自己能力微薄不能帮上一点半点我也不是没有自责。但当她把矛头指向心怡时,让我心头窝起一团火。她并没有点到即止,后面还絮絮叨叨说了一些,我拔出在裤兜里握紧了拳头的手,想了一想,落在餐桌上,震落一只玻璃杯子。

    她怔了一怔,头也不回地走了。冷静下来扪心自问,她的指责统统都对,我是个自私的男朋友,也许我们的开始本身就是个错误。

    认识杨晞是在三年前。那时,我正在中山大学附近的一家旅行社见习。杨晞刚升入大学,还是个自信满满的freshman。她加入了学校的一个社团,报了一个寒假去少数民族地区做田野调查的项目,但学工部赞助的资金很有限,剩下的部分要社员自己筹措。她找上我工作的那家旅行社,负责接待她的正是我。

    我给了她一个比较低廉的报价,并提醒她可以用长期合作和校内宣传作为跟我们社长谈判的筹码,于是她们的项目得以顺利落实。

    新学期,她们的项目得到了学工部授予的优等,作为牵头的负责人,她也得到了奖励。她在校园餐厅请我吃饭。用餐快结束时她盯着我看半天,吞吞吐吐道:“冒昧地问一句,你是那个没有来上学的顾闵灏吗?”

    我当时被她这冷不防的提问惊住,沉默了半晌,笑着点点头。

    虽然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但她依然显得很惊讶:“原来真的是你,拿到你名片的时候我就想问。可我怕得罪你,我的项目就要泡汤了。”

    “你怎么知道我?”

    “天啊,你和我是同班同学呢!”她仍张着大大的嘴巴,“你的入学成绩在我们班排第二,你知道吗?”

    我笑着摇摇头。收到录取通知后,我就把它混在旧报纸里扔了,我不关心报到后自己会被分配在什么具体专业,说到班级和同学,那就更可笑了。第二名,根本是无稽之谈。

    “刚开学那会,大家都对你好奇不已。这么高的分数不来上学,还以为你是那种非清华北大不上的一根筋。有人猜测你大概是复读去了。公共课点名,你的名字老没人应道,谁都没见过你,但谁都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学号是0673048……”她说得忘形,好像这个近在咫尺的大学中真真正正存在过这样的传奇人物。

    “昨天晚上,班主任让我整理全班同学的中学学籍档案,我还看到了你的档案呢。上面有你的报名照,我才确定我认识的这个你就是那个没有报到的顾闵灏。”

    “嗯。”直觉告诉我,这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对人世的种种充满好奇和渴求。她必定会继续追问,不刨根问底决不罢休。

    “那份档案上,家庭成员你只写了妹妹。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的家庭成员只有妹妹。”面对她这样毫无恶意的人,我不想摆出回避的样子,那样只会削弱我作为一个男人的担当。

    她的嘴巴张成“o”型,神色黯淡下来,大概以为触碰到了我的什么伤心事,而一脸抱歉。

    “你最大的疑问,是我为什么没有来上学?”从我选择了这条路开始,就确定这是我的人生,也许我曾有过别的路可走,但那已经不在我的追忆之列。

    “我妹妹小我三岁,从小聪慧过人,极有艺术天赋。我读高三时,她也读高三了,了不起吧。去年十月,我们学校艺术团在市里汇演,有位东京大学艺术系的教授受邀列席观看,觉得我妹妹的独唱很有感染力,就举荐她去东大深造。她的申请很快通过了,不过学费要自理,所以我就出来工作,把机会留给我们家更有希望的那一个了。”

    “你的父母……”

    “都去世了。母亲的印象我已经不深,是生妹妹时得了并发症过世的。父亲是援非工程师,在埃塞俄比亚的一个工程项目中发生了意外,去世得也很早。你知道援助第三世界国家,都没什么钱。他的公司只能负责到我们十八岁成年,那时候的抚恤金很微薄,不够现在妹妹一个学期的生活费。”

    “你妹妹难道同意你辍学供她读书?”

    “她不知道我没报到。她也在那儿半工半读,但你知道一个女孩子在异乡很艰难,尤其是日本这样的地方……”

    “如果像你所说你妹妹这样优秀,完全可以读国内的名牌大学,你们不就双双是大学生了吗?可以今后靠自己的努力继续深造。”

    我摇摇头,“机会不会总是等着你。何况我足够自信选择不一样的路自己也能走好。她是个女孩还那么小,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她受委屈。”

    两个月后杨晞成为了我的女朋友。

    “顾闵灏,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跟你在一起吗?”她蹭着我的脖颈,“我第一次来找你帮忙,你就提到自己有个妹妹,所以帮助我的时候总是想到也会有好心人帮助她。后来每次见面,你都张口闭口妹妹。”她仰起头,深情地看着我,“直到后来你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就在想,把亲人看得这么重要,为之做出巨大牺牲的人一定值得依靠。我也要做你的亲人。”

    我觉得我是幸运的,能追到杨晞这样的女孩。她算不上美女,至少不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那种。她的美是淡雅的,气质的,与世无争暗自流芳的。她的举手投足,一笑一颦,都给你平静,给你从容,好像她就是一个归宿。日子一久,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美的,你觉得她的五官,身体的每一个形状都是恰到好处,是不能圆一点扁一点,不能增一点减一点的。

    只要有一点深入的交往,这样善良周到的女孩往往就会令人动心。其实杨晞的追求者不少,少男少女,在校园这样浪漫而与世隔绝的仙境,除了恋爱,还能干什么呢?我自认比她多了几个月的社会阅历,但并不表示我已经历练成一个不为所动的成熟人士。

    在得知我境况的第二天,她向学校有关部门反映了我的情况,希望能帮助我减免学费,继续求学。但学校方面的回复是,既然我有钱送妹妹出国留学,就证明我并不贫困。其实我很理解这样的解释。杨晞几经奔走无果,还曾深深自责。我回请她吃饭的那天晚上,她终于气馁得伏在我肩膀大哭。

    “傻瓜。”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追到她,用尽一切力量保护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就去受这种累呢?学校松口了又能怎样?我的录取通知也已经丢掉了呀!”

    可是三年来,我并没有履行自己心中对她的承诺。也许是我低估了生存的艰难,也许是我幼稚地以为爱情只要存在于心,慢慢滋养也为时不晚,也许是我倔强地不肯承认一个社会青年日日身处狭小的工作圈无法理解未来世界里充满无限可能性的天之骄子的高傲的心。离妹妹毕业的日期越来越近,我与杨晞的距离却越来越远。吵架后,我冷静了两天。在电话里不停地给她道歉。她一如既往的通情达理,表现得云淡风轻,并没有继续指责和控诉,但却一直不肯出来与我见面。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倔强让我害怕。这时我才意识到,女人的爱是既简单又复杂的,简单到只要天天能陪在她身边,复杂到不知哪一天就会不小心踩到她为你设置的雷区。

    让我一直困惑的是,为什么妹妹、杨晞这两个我挚爱又挚爱我的女孩,相互之间总是充满敌意。她们大一那年的寒假,为了节省开支,我没有同意思乡心切的妹妹回国。除夕在杨晞人去楼空的寝室,我们一起和妹妹视频守岁。虽然在我的讲述中,她们已经对彼此很熟悉,但初次见面还是有些尴尬。妹妹和她礼节性地招呼以后,就跟我聊起小时候在奶奶家过年的往事,把杨晞撇在了一边。东京与这里时差一小时,妹妹下线后,我们的农历年还没有到来,我们继续看着春晚守岁。杨晞笑着对我说,你妹妹好像并不欢迎我加入你们,她一定认为我抢走了她的哥哥。在随后的电邮中,妹妹也表达了相似的意思,她觉得杨晞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她们私下从来没有过交流,简单的节日短信问候也没有。在妹妹面前,只要我不提起杨晞,妹妹从来不问起她,同样,在杨晞面前,只要我不说起妹妹,她也不关心。她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在我身边各自延伸,或者说就像两座各自为政的独立王国。

    我看向正在吃着色拉的杨晞,她神情淡然地将食物一点一点送入口中。她没有觉得这沉默的十分钟有丝毫尴尬,放在热恋的过去,这是不可想象的;她更不可能知道此时此刻往事如何在我脑海里翻江倒海。

    我再次看向她时,突然发现杨晞身上正散发着一股女人日渐成熟的气息。我不知道这股气息是来自于她没有来得及换下的面试套装,还是发自她心灵深处的某种蜕变。我所能知道的是,这股气息使我感到陌生和迷惑,使我不自在,不喜欢。啊,我刚才不曾注意的还有她左侧椅子上放着的一个名牌手包。

    “好漂亮的包,肯定为面试加分不少吧?”我极力用随意的口吻发问。

    “哦。”她有点不自然地拿过放入怀中,“假的,地摊货。”

    我的心上结过一层霜,公司的导游中有不少拜金女,每次海外血拼归来都会开一次真名牌和a货比较的扫盲宣讲会。杨晞从没有在我面前提过她对名牌的热衷,我有工作便利但没有财力请人代购这类奢侈品来取悦她。那些历历在目的过往告诉我,我们的感情不是依靠这些建立的。但我知道这个包,决不是假的,杨晞开始有了自己的秘密。

    其实国庆黄金周过后,我们的业务依然繁忙。由于所有线路的报价几乎比节内跌去一半,那些有经验的资深旅行者累积了年假前来抄底。业务员个个忙得像停不下来的陀螺。“为什么有钱人有闲的人那么多!!!”还是那位女同事。

    这天的午饭我和苏智都忙得只能在办公桌上解决,我们没能目送那班飞往东京的飞机,只在办公室里听见它裹挟的气浪的巨响。黄昏时,稍一得闲,苏智在qq上振我,叫我上天台抽根烟透透气。我带上了刚刚收到的心怡的信。

    “哇,你们怎么破天荒写起信来啦?”苏智比我还兴奋,在我身后张牙舞爪,我用力按住他的额头,把他按下去,“不是电邮联系的嘛?顾心怡是不是快毕业了,不那么守财奴了?”

    上个周末心怡和苏智的女友夏蕊相约一起去爬富士山了,信是心怡在富士山下发出的。我和苏智同事后,就把两人介绍认识了,好让她们同在异乡相互照应有个伴。

    苏智这家伙这时已经死皮赖脸像小狗一样贴上来。因为没有什么私密的事,所以我看完就丢给他看。

    “哈哈,她和夏蕊去爬富士山啦。真让人羡慕。”苏智就像一个少年在读着恋人的来信。为了省钱,夏蕊和他也以网上聊天为多,只在第一年寄了几次明信片,电话也舍不得打。

    “还是写在纸上的信好啊,带着那边的气息和那个人的气息。”苏智把信封翻来倒去,“怎么没有相片呢?”

    “后面都说了,还没有洗出来,下次再寄给我们。”

    “哦,对呀。我没注意看这一句。”苏智摸着头发,憨憨地笑了。

    下班后我在办公室处理一些手头未完成的工作,虽然已经离规定时间过了一个钟点,办公室还剩下几个年轻人加班加点。这时苏智鬼鬼祟祟地躲在通往洗手间的走廊召唤我。我以为他早走了。

    “她还在吗?”苏智压低声音,夸张地做着嘴型和手势。

    我转头向后看了看,确认安全,使劲摇摇头。

    “那我先走啦,不等你了,明天见。”苏智做个鬼脸。

    忙完工作,我也出了公司,却看见暮色中站在榕树下的小雨。她看到我独自一人,脸上露出失望。看来,苏智这家伙为了保险起见一定是从后门溜走了。

    小雨是半个月前新招进来的三个在校实习生之一。虽然才正式工作几个月,但领导看重苏智,把她分给了苏智带教。小雨是个很温和的女孩,性格非常好,留着短发,脸圆圆的,聆听指导时认真的样子显得特别可爱。而苏智是众所周知的工作狂,认真对认真,他们真是无敌搭档。慢慢大家发现这个实习生对带教老师特别殷勤,中午给苏智买盒饭,帮他倒开水,每天下班后等他一起离开。苏智也喜欢她,但只是朋友间的情谊。当被八卦的同事开起男女朋友的玩笑时,苏智忽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应对了。

    “顾老师,苏智没和你一起走吗?”

    “他早走啦。我还以为他和你一起走了呢。”我一说完就责怪自己不厚道。

    “他在躲避我。”小雨嘟起嘴沉思,委实是个可爱的姑娘,“听说他有一个女朋友在东京留学是吗?”

    我点点头,和她步入暮色渐浓的林荫道。

    “听他说,你们正在存钱去东京?”

    “对。”

    “什么时候出发?”

    “早则今年冬天,晚则明年开春。”

    “会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吧。”

    “对。我妹妹也在东京,她们的毕业典礼在三月份,我们先提前过去玩一段时间。”

    “好羡慕啊。那时樱花也开了吧。我也好想去东京。但现在还没正式工作,恐怕赶不及存钱跟你们一起了。”

    “那你毕业后好好努力工作。”

    “嗯。”小雨点点头,侧过脸,“我的毕业典礼在明年六月份,你们那时该回来了吧,你们会一起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吗?”

    “只要不跟我女朋友毕业的那天撞车。”

    杨晞的忙碌也在加倍,每每接到我的电话,她的语气都有点失望:“我还以为是面试通知呢。”金融危机让这届毕业生有些慌不择路,如果我多愁善感一点应该发现,自己也差点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这天却是杨晞主动联系了我。几经鏖战,她终于披荆斩棘被梦寐以求的全球第一大日用快速消费品公司录取为管理培训生。她要请我吃饭庆祝。

    于是,仓促间没有准备什么礼物,我就请她看电影。电影结束已经是午夜。沿着清冷的街道,她的兴奋劲儿并没有过去。一改往日讨论剧情的必要环节,她重复着吃饭时已经提过的外企见闻,把之前那些没有给她offer的公司的hr骂了个痛快。在阐述如何击败清华北大海归,如何与刁难的面试官斗智斗勇时,她再三提到了一个名字,似乎是这家外企一个年轻的部门主管,是她的中大校友,面试过程中帮了她很大的忙。

    我由衷为她高兴,但这些听来陌生的故事,实在引不起我的共鸣。分别在她宿舍楼外一个宁静的路口,我拥吻了她。“祝贺你!”那个小小计划终于在这个时候激起了我的信心,“让我为你的幸运锦上添花吧。”

    “什么?”她有些意外。

    “你那份去东京的钱我也存得差不多了,寒假你抓紧准备毕业论文,开春了我们一起去东京。很多事情上我帮不了你,但让我送你一个毕业旅行吧。”我甚至酝酿着另一番浪漫,在那个盛开樱花的国度向杨晞求婚。

    杨晞淡淡一笑,双臂从我的脖子上放下来,“其实我去不去都无所谓。你看你,瘦成这样,工作得那么拼命,却都是为了别人,一点都没为过自己。”

    什么别人?我在心里抗议,你杨晞,妹妹心怡,就是我此刻生命的全部。“你不想去?”

    “不是。”她摇摇头,“如果我不去,你就可以申请探亲而不是旅游,这样就能早些出发,延长呆在东京的时间,和你妹妹呆久一点,多玩一些地方,那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地方么?况且……我对东京不是十分感冒。”

    她给出一个很优雅的笑容,然后踩着细高跟鞋往宿舍走去。我感到三年多来从未有过的空前的气馁。她仍称心怡为“你妹妹”,她仍要将她的那条平行线继续延伸下去。看着她在黑夜中朦胧的背影,我预感自己正在失去她了。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广州刮了一场台风。因为暴雨的阻隔,公司宣布调休。刮风这天,苏智贪图公司网速快竟跑到公司玩网游。得知我正在公寓里玩,便把我叫了过去。而我正好有东西给他。

    “都什么时候,还有台风。广州以后只有夏天了。”中午,我们试图上天台看看,却被迫只能躲在楼梯间。

    “气候反常。说不定哪天广州会下雪。”我幽幽地说。

    “鬼天气!所有的航班都会取消吧。”苏智趴在窗台上,脸贴近窗玻璃。外面风雨大作,世界仿佛拉开一个巨大风箱,呜呜作响。

    我把妹妹寄来的一部分相片给他,上面都有他女友夏蕊的身影。相片是昨晚收到的。

    苏智乐颠颠地坐在台阶上一张一张地看,不时爆发出没心没肺的笑声。“哈哈,你看你妹妹”,“哎呀,夏蕊的半边脸不见了”,“啊哈,她们两个太放肆了”。

    与照片寄来的还有妹妹的信。我没有敢拿出来给他看,我宁愿他永远不要看到。妹妹的信上说,因为房租上涨得厉害,夏蕊搬到一个专门针对留学生的群租屋去住,那里的房间几乎没有窗户。在一个气温突降的夜晚,夏蕊煤气中毒死了。她得知的时候,事情发生已有三四天,她不敢在网上的即时通话里告诉我,害怕影响我工作情绪,也怕我无法面对苏智。妹妹说,暂时不要告诉苏智吧,夏蕊的照片还刚洗出来留着显影水的味道呢。

    事实是,面对嬉笑怒骂的苏智,我无法告诉他,东京不要去了,那是个烂地方,你的夏蕊已经不在那座城市了,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渴望广州的台风刮到不要停,刮到每天的航班都取消。

    日子如白驹过隙。以为这个几乎没有冬天的城市会把夏天继续下去,但它还是进行了季节的嬗变,飞速地,跳离秋天,直接进入冬季。过了十二月,气温一夜之间下降,连天气预报都测不准天气和气候的变化。

    去东京的日子越来越近。

    这天下班后,外面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苏智。小雨已经不在了,她的实习期前天结束。我拿着资料经过苏智身旁时,他伸手拉住我。

    “夏蕊说,东京下雪了。”苏智一脸艳羡的表情。

    “哦,下雪了?”我吓了一跳,以为遇见鬼。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见他电脑屏幕上一个msn对话框正在闪烁着,是夏蕊的id。

    心怡,你要加油。我心里悄悄为妹妹打气。我看一眼苏智桌上的台历,离我们计划去东京的日期仅剩十五天了。

    晚上十点多,我缩在冷飕飕的公寓正和妹妹谈论着东京的积雪时,突然接到苏智一个急切的电话。我到门口,他已经骑着摩托车在等我了,脸色阴沉严肃,二话不说,塞给我一顶安全帽。我还未弄清怎么回事,他拉我上摩托车就呼呼开走了。

    十二月冷冷的风在我们耳边呼啸而过,伴随着马达的巨大轰鸣声摩托车在寂静的街道如子弹般穿过。我扶着苏智的肩膀,不安地想,莫非妹妹告诉他了?还是他自己察觉出来了?摩托车在一栋漂亮的公寓楼附近停下。

    “顾闵灏,等一下你千万不要太冲动!”苏智焦虑地站在我面前,皱着两道浓眉。

    我大惑不解,他却沉默不语。一小时光景,杨晞牵着一个男子的手一脸欢愉地从公寓楼走出来。十二月刀子般阴冷的空气一下子灌入我的肺,我几乎要窒息。我转身就走,要赶紧逃离,逃离这即将发生的狼狈不堪的照面。

    苏智一路小跑追上我:“你怎么走了啊?快过去当面说说清楚啊,他们就要离开了!”

    “我们走吧。”我尽力控制着情绪。

    “哎!顾闵灏!”苏智一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就这样让人欺负啊?!”

    那我该怎么做?被劈腿本身就宣判我的失败,我不需要用暴力和质问使自己显得更可笑。

    “唉,阿灏。我发现这件事已经有大半个月了。我本打算先瞒着过一段时间再告诉你。可是这几天我发现他们天天在这里出入。实在太气人了!”苏智握紧的拳头打向旁边的一棵树。

    是啊,你为什么不瞒着,等我们三个人去完东京再说呢。我看向他,离开校园不久,他还是个意气用事的少年人。

    没过几天,杨晞就向我摊牌了,是她主动找的我。我们很平和地坐下来谈,没有指责,没有争吵,她的神色告诉我,她甚至有些吃惊于我的坦然接受。那晚我和苏智看见的男子就是在面试时提携过她的学长。他们真心相爱,有共同的志趣和理想。提到他时,虽然杨晞极力想表现一种分手的沉痛,但我看见了她嘴角隐秘的微笑。这时我才发现,杨晞一下子长大了,正如这骤变的气候和天气,她再也不是四年前刚从中学升上来的稚气未脱,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也能执着奔波的女孩,不再是伏在我肩膀为奋斗无果而号呼哭泣的女孩。她变得有力量了,而我却停在原处显得单薄无力。

    末了,我问她:“为什么不等我们去过东京回来后你再说呢?我真的很想和你去东京。”

    她想想,有些不好意思却坚定地说:“我如果去东京旅行,更想和他作伴。”这是恋爱中的人难掩的骄傲吧。

    离去东京的日子只剩下五天。飞往东京的波音767依然每天准时无误地从我和苏智的头顶上空飞过。广州的气温又大幅回暖,阳光像夏日般灼灼。这个城市真的快没有冬天了。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在这天气的迅速嬗变中发生的。旧的还没过去,新的又来。

    我以为和杨晞再也不会见面,却未料到仅仅过去四天,我们又坐到彼此面前。

    杨晞头发蓬乱,人像瘦了一圈,憔悴无助的样子比那天她向我提分手更让我觉得痛心。

    “阿灏,我实在没有办法,否则不会来找你。”她双眼红肿,不知已经哭过几场。

    杨晞的男友前天跳楼自杀,现在正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这位学长是靠自己从农村奋斗出来的,工作数年,累积了一定资金和人脉,介绍杨晞进公司后,他就辞了职跳出来单干,把所有财产都拿出来孤注一掷,准备大干一场。谁知合伙人轻信一家融资公司的鼓动,偷偷买回一堆废纸以为是即将在纳斯达克上市的潜力原始股,血本无归。断了资金链条,他抵押给银行的房子车子、乡下的祖产全部被冻结。前天晚上,债主纠结了一些暴徒上门逼债,感觉走投无路的他霍然从家里的阳台跳下。

    “阿灏,你知道,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弃他。他现在连救命的钱都没有了。”

    我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答应会尽我所能帮助她。因为我了解她,杨晞是个可以为爱奋不顾身的女子,她的爱从来是凛然而决绝的。正如三年前她可以凛然地爱上我。她爱上那个男子,我从来不认为对我是背叛,仅仅是不爱了,又爱了。

    这一天是个晴天,阳光如玻璃弹子球般在飞机场上静静跳跃。周围的蔓草像海浪般剧烈起伏。我隔着铁丝网,看着一架架飞机升起又落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几乎要招架不住。好一个晴暖冬日,但愿后面的日子就这般静静流淌下去。

    心怡,哥很抱歉,我无法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了。

    苏智,你后天就要去东京了,你一定要坚强,一定不能哭。

    “阿灏!”

    苏智气喘吁吁地向我跑来。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他哧哧喘着气。

    “后天你去东京吧,我不去了。”他将一张机票和银行卡塞进我手里。

    “你怎么知道我不去东京?”

    “杨晞都告诉我了。你真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去?”

    他看我好久,突然背过脸去。“那座城市已经没有夏蕊的气息。”

    我一愣,突然明白,但仍试探着问:“你已经知道了?”

    “对。”他用力推搡我一把,眼睛一下子红了,“你和心怡到现在还想瞒着我吗?你们两个真坏!”

    我沉默半晌。“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晚夏蕊的妈妈打电话来通知我下周参加她的落葬,她的骨灰已经运回,没有遗体告别了。”

    我忽然觉得阳光刺眼。它把所有的真相捅破了。

    “你还是去吧。毕竟那儿有夏蕊生活过的痕迹。”

    “你还想让我伤心吗?我能挺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心怡在那儿等着你呢,她一心盼望你去。你可以和妹妹在那边团聚了。而我和夏蕊会在这里团聚的。”

    十二月二十七日。机场候机大厅。苏智来送别我。候机大厅空阔敞朗,透进的日光苍亮灼眼。电子广播声重重叠叠如遥远海边此涨彼落的潮汐。

    去东京的日子终究是来了。

    “你看你,多像个小孩子,这么早就来候机了。以前还尽笑话我是个小孩子。”苏智轻轻捅我的肩膀,浮出的笑容有如这透进的日光,“记得替我向心怡问好。你跟她说,她演技不错,居然聊天的时候能骗过我的火眼金睛。”苏智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可是我觉得那应该都是在我面前硬撑出来的。“还有你,总是为别人想那么多。你这次过去,应该告诉你妹妹你没去上大学的真相了吧。让我帮你瞒了那么久,害我也成了一个大骗子。”他又捅捅我的肩,“到了那边记得给我打电话。”

    “嗯。”我点点头,给了他一个熊抱,示意他不要送了,“快回去吧,十二点二十五分。别忘了。”

    “你早点进去换个靠窗的座位吧,要记得往下面看哦。”他边说边打手势,“我在天台。十二点二十五分。”

    看着苏智小跑步的背影,我的脑海里立即闪现一幅幅喧闹的画面:一架又一架波音767从我和苏智头顶上空不断飞过,明晃晃的,白色庞然大物,在晴天,雨天,阴天,大风天……一种叫做泪水的液体开始在我眼睛里酝酿翻涌。

    可是苏智,对不起。心怡,对不起。我还是无法去东京。三年来,对杨晞的爱有很多亏欠,我只能倾自己所有对这份爱作迟到的交待。

    十二月二十七日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候机大厅的玻璃幕墙外,一架波音767缓缓地从跑道上滑行,瞬时腾空而起,越过这座城市冬日的晴空飞往东京。

    我仿佛看见,苏智也正像此刻的我一样朝它挥手。再见了,东京。 2k阅读网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