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遇见地下铁女孩
四月的一个清晨,在通往地下铁的走道,我和一个女孩擦肩而过。其实我每天和无数个这样的女孩擦肩而过。问题在于如果第一次没有印象,第二次没有,第三次也没有,那么第四次第五次……仍和同一个女孩,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段擦肩而过,则必然会引起注意。
就是有这么一个女孩,我十次在地铁通道和她擦肩而过。第十一次时,我们相互点头微笑致意。
如果仅是如此,第二天我们不再相遇,那么故事到此结束。
而偏偏第二天清晨,我们再次擦肩而过。我的钥匙掉落在地上。我匆匆赶着去上班,一点没留意。她在背后叫住我。
看,你的钥匙丢了。她纤细的手指拎着钥匙环,抖给我看。钥匙相互碰撞,发出银铃般的声音。我第一次发现钥匙也可以发出动听悦耳的声音。
谢谢。我伸开手掌。她的两根手指轻轻一放,钥匙准确无误地落入我掌心中。
如果仅是如此,这只能算是个很平常的相遇故事,恐怕也要到此结束。偏偏第三天傍晚,我们又一次相遇。我走向车厢时,看见她正站在柱子前,百无聊赖地看来来往往的乘客,似乎在等人。她看到我,向我招招手,雀跃般走过来。
嗨!
嗨!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看,你的钥匙又丢了。真够迷糊呀。她仍像昨天清晨那样用手指拎着钥匙抖给我看。
我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词语。这像是朋友之间才说的话。我感到十分亲切。
是呀,怎么又掉了?真够迷糊的。呵呵。谢谢你啊。我接过钥匙,转身要走。
就这样走了吗?她追上来挡在我前面,看着我笑。
啊?那你想怎么样?我感到十分突兀。
看你的神情,好像我想向你勒索似的。她扑哧一笑,眨着长长的眼睫毛。你能陪我聊聊天吧,如果你只是回家,又没有其它要紧的事。
当然可以。我说。
我也很久没和女孩子聊天了。
我们坐在地铁候车厅的玻璃纤维椅上。这个地铁站有橙红色的墙壁和柔和的灯光,很温暖。乘客很少,十分安静。
我们聊得不多,毕竟还有点陌生。沉默的时间里,她就眨着那如芭比娃娃一样长的眼睫毛,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揉着左手的中指。她的打扮时髦精致。烫染的头发,卡其色蓬裙,复古印花上衣。她叫蓝蓝,外貌不是十分出众,但看久一点便觉赏心悦目,再看久一点便觉漂亮了。我对她产生了好感,很想和她成为朋友。临走时她只给我留下她的qq号。
第四趟列车来的时候,她说我可以走了。
我跳上列车。她站在黄色警戒线外与我道别。
保管好你的钥匙哦。明天见。
我来到城市z已经一年多了。这个城市的天空一年四季雾蒙蒙。下雨的日子特别多。三四月份是雨季,雨水稍稍有点泛滥。我早听说这是个浪漫的城市,除了雨水多外,还到处种着樱花。奇怪的很,我一次还没见到过。
我大学毕业三年,换了几份工作。这是第五份,在一间广告设计公司当助理,前十来天才找的。
我住在旧城区一栋老房子的阁楼里。离新城很近,到繁华的地带步行只需二十分钟。可是这里却异常安静。这是一处旧街区,密密麻麻地挤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的房子。灰色的砖,坑洼的窄巷。更难得的是,我所在的房子毗邻一处面积很大的湿地公园。打开窗户就有新鲜的空气和大片大片应接不暇的绿。
每天下班下了地铁后,我去超市买半斤肉,两个鸡蛋,一些西洋菜﹑莲藕﹑冬瓜,美蝶轩的袋装面包。在超市出口处的报刊亭买一份《z市晚报》,然后回家。
除了中午这餐在公司吃外,晚餐我一般自己煮。我的煮法简单易行,就是把买来的几样食品一股脑放在电磁炉里,加上水﹑调味料一起煮。这是我从大学食堂里学的。大学的时候,我在食堂经常吃这样的东西。
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晚饭后一边听古典音乐一边画画。这是我的爱好,而且现在的工作也需要它。也写作和看书。一个星期喝一次啤酒,一边喝一边翻来覆去看王家卫的或伍迪?艾伦的电影。周星驰的我也很喜欢。
晚上我几乎不出门。寂寞的时候我偶尔会在电脑上浏览女朋友的照片。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几个月前我们分了手。自分手以来我的心情一直很沮丧。分手后,她很快去了另一个城市。我对她仍念念不忘,还很爱她。我保留了一切她留下的物品。我舍不得扔掉它们,痴痴地相信她还会回到我的身边。我至今未弄清我们分手的原因。只记得分手那天她说她受不了这阁楼又窄又潮湿。女人提分手的理由总是千奇百怪,如果这也能算是一种。
阁楼里除了我,还有一只巴西龟。本来是两只,和女朋友分手后,另一只被她拿走了。以前的朋友几乎没有。他们散落在这个城市以外的各个城市。也没有结交新的朋友。可以说,基本是一个人生活。
我拿点小龟饲料投入玻璃缸中。它迅速爬过来,叼起一粒,伸着头,眨着绿豆般小的眼睛望着我。大多数时间,它和我一样寂寞。
我忽然想起地下铁女孩。我迅速打开电脑,激活qq。我的qq好友群里,这个时候,头像一片都是黑白色。他们都很忙,很难得才看见他们在线上。
我打开加好友设置,键入她的qq号,在请求里写:是我,地下铁遇见的。
很快有了回应。她接受请求后,我一按确定,她的qq头像立即在好友群里弹出。五十米阳光。呵呵,好有味道的昵称。她的qq头像用的是她本人的大头贴。半盘着头发,长长的睫毛,拍照时没有看镜头的表情。
五十米阳光:嗨!
寒岛:嗨!
五十米阳光:一个人住吗?
寒岛:是呀。有点无聊呢。
五十米阳光:我也是一个人呢。对了,你住哪里?
寒岛:r区。你呢
五十米阳光:q区。离你很近呢,步行大概三十分钟就到了。你是这个城市的吗?
寒岛:不是。才来这里一年左右。
五十米阳光:这么说来,你在这里是举目无亲罗。
寒岛:是呀,可怜吧。
我很想再次见到她。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希望在上班之前能和她多聊一会。因为我记得昨天在地铁站告别时,她对我说明天见。
当我来到地铁站时,发现乘客比往日少很多。候车道里出奇地清静。我才想起,今天是礼拜六呀。按惯常,这个时候我在睡懒觉。我有点失望,恐怕她也不会来了吧。谁不会利用这个时间睡睡懒觉呢?
我的皮鞋噔噔噔地扣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板,空荡荡地在走廊里回响。
当我百无聊赖地将候车道快要走个遍时,我发现她正坐在一张深蓝色的椅子上。这是s站,有和深海一样快要溢出来的蓝色。前十二个清晨,我都是和她在这个地铁站擦肩而过。
早呀。我心中窃喜。
早呀。你今天还要上班?她站起来,问。
不用。我记错时间了。呵呵。我摸了摸后脑勺。
又迷糊了哦。她露出如贝壳一样洁白的牙齿。
她今天穿千鸟格灰色五分裤,藏青色polo套衫,描淡蓝色的眼影。
那你今天还有什么事吗?她问。
没有。
那你今天就陪我吧。
我惊异她的直接与坦白。这样的女孩委实少见,也可爱得很。
我们并肩走出地铁站口。她比我矮半个头,扎成马尾式的栗色的头发在我肩旁雀跃地跳动。
一出站口,马上有阳光袭来。这是四月难得一见的阳光。我们俩都有些小小的兴奋。
请我吃麦当劳吧。她眯离着眼睛,一脸不容拒绝的笑。
好啊。可你要带我去,我还不知道附近哪里有麦当劳餐厅。
我对她提的这些要求,不再感到唐突,反而满心欢喜,好像早已习惯一般。我感到她是我于茫茫人海中要寻找的某个女孩。
在餐厅,我买了一份套餐。她只吃了一个汉堡和一根玉米棒。剩下的炸鸡翅炸鸡腿全都推给我。
你不喜欢吃这些?
迷糊。女孩子怕肥嘛。炸的东西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不能吃,脂肪多的……
可是你已经够瘦的啦。
呵呵。真高兴你这么说。为了奖赏你,我宣布你即刻起正式成为我的朋友。
啊?我不得不又吃一惊了。
怎么?你不愿意?
怎么会呢?是你说的,握手为证。我向她伸出手。
她立即把手递过来,贴合我的手掌。她的手柔弱无力,和缎子一样柔软。
沉默的时间里,她的眼睛望着落地窗外。一双眼睛像是困顿的时候眺望着远方似的。看上去很美。这时候的她,像一个需要得到照顾的孩子。寂寞的,惹人怜惜的。
今天没掉钥匙吧?她突然问道。
没有。我抖了抖左衣袋。在这呢。
你怎么会一连两次掉钥匙呢?她吮着吸管,喝印有大字母m纸杯里的可乐。白皙的脖颈细微地颤动。
右衣袋烂了。我习惯将钥匙放在右衣袋。所以一连两次掉钥匙。我捋起右衣袋给她看。
真是呢。原来如此。她又问,琦是你女朋友的名字吗?
我很惊讶,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
你钥匙上的小饰物刻着“琦”字和你的名字。如果不是这个小饰物,恐怕还不到你的手上。第一次捡到你的钥匙,我就注意到了这个小饰物。第二次捡到时,看到小饰物我一眼便认出是你的钥匙。
那我们真有缘分。
昨天我还你钥匙是在傍晚,其实我是在早上捡的。我在那里等你一整天了。所以请我吃东西是理所当然的。
等一整天?如果真的如此,那我也要奖赏你。你说你还有什么要求。
恩,等我想好再告诉你……对了,你女朋友没和你住在一起吗?她一边说一边轻轻聚拢餐桌上的残余物。
早就分手了。
还有复合的可能吗?
不可能了。前些天我得知她已嫁人了。
我的口气异常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可心里不断涌出悲伤。
怪不得这几天你总是垂头丧气。
有吗?这你都看出来。我低着头没说话,心里暗暗地想。
嗳,是不是哭了?她探头探脑地看着我。“节哀顺变”吧。
我忍不住苦笑起来。
拿你的钥匙来。
干什么?我不解地问道,但情不自禁地把钥匙给她。她拎起钥匙环,在我眼前晃了晃,钥匙发出悦耳的声音。她飞快地把小饰物从钥匙环里解出来,拎着在我眼前停了一下。然后丢进餐桌旁的一个垃圾篓。
我对她这样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有点恼火了。
你不丢了它,怎么能去重新开始一段感情呢?她看着我,示意我把手伸出来。
我摊开手掌,她将钥匙放到我手上,问我是不是轻了许多。
我点头说是。
再把你的外套脱下来给我。她说。
又干什么?
她的话仿佛有一种魔力,我总是无法拒绝,一点迟疑的抵抗力也没有。我很快将外套脱下来给她。
为你缝口袋。如果下次又放在这个口袋掉了,就可能无法再找回来了。
这个城市的夜空总是迷漫着一种透明的蓝。当你望着某一块夜空的时候,那一处蓝就会像水一样漫延开来,将你包围。
这个时候,我总是在看王家卫的电影或读村上春树的。但由昨天夜晚开始,我时刻想起她。她的那些无理的﹑命令式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在我耳旁响起。陪我聊聊天吧,请我吃麦当劳吧,把你的钥匙给我,脱下你的外套给我……
我打开qq,希望她在线上。令人失望的是,她的头像是黑白色。大概她在缝我的外衣吧,我想。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她呢?我拿出手机,刚要按键,暗自傻笑起来。我连她的电话号码也未知,她的真实姓名﹑她的确切年龄﹑她的职业﹑她的朋友,我通通未知。真是奇怪呀,为什么我们聊天的时候从来没有谈起这些呢?好像我们一生下来就认识似的。
五十米阳光。我盯着她的头像发呆。她真的给我带来了阳光。看来,我已喜欢上这个女孩了。
喇叭忽然传来qq上线的声音。她的头像在屏幕上闪亮了三下,由黑白变成彩色,一如她见到我时,脸上有点聒噪的表情。我迫不及待地打上字。
寒岛:嗨!
五十米阳光:是你呀。是不是想我了,在等我上线呀。呵呵。
真是古灵精怪的丫头。
寒岛:算是吧。
五十米阳光:果然猜得没错。你的衣服缝好了。明天早上在地铁站见面吧。八点,可不许迟到。还有点事,88先。
寒岛:哎……
我还想跟她多聊一会,可她说完后就立即下线了。
第二天我们准时在地铁站见面。她今天穿印有大朵碎花的百褶裙,一双黑色缎子凉鞋,化淡淡的妆,头发用蓝色网格束发带绑起。
她比我早到,优雅地站在那里,背后一片深蓝色。
嗨!
嗨,早啊!
她从袋子里拿出我的西服外衣,轻轻地抖开。
穿上吧。
我闻到衣服有淡淡的薰衣草香,和她身上一个香味。衣服仔细熨烫过,有清晰的熨痕。
看,领带结没打好。她撇撇嘴,笑着说。
她走上前,为我打理领带。我微仰起头,轻轻闭上眼睛,听见今天的第一趟列车从身旁呼啸而过。列车刺破空气带来的微微震颤,触在肌肤上,像某种温暖。
我们乘坐第二趟列车来到t站。她说这个站有一间糕点做得很好吃的茶点厅。
我们来到这间茶点厅时,已经有很多人在光顾。看来她说的不假。我们要来芝士蛋糕﹑夹心饼﹑蛋挞,一杯咖啡和一杯柳橙汁。她今天看起来很开心,吃了不少的东西。
等一会陪我看电影吧。
她将剩下的最后一点柳橙汁喝完。果汁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像礁石一样的杯底。
我们走出地铁站。天空很阴沉,看起来随时会下一场很大的雨。
周日的电影院人很多,三三两两都是情侣。
我正欲去买票。她曳住我的衣袖。
进去吧,票已买好了。她像变戏法似的拿着两张票伸到我面前。
我许久没来电影院看电影了。自从同琦分手以后,该是一年多时间了。
影片叫《东京地下铁》,听说是一出伤感的爱情故事,赚了很多女孩子的眼泪。一年前,琦约我去看。放映的那天,我突然被外派工作,失了约。之后也就再没有留意这部电影。
你以前看过这部电影吗?一坐下来她就问。
没有。只是听说过。已经上影很长时间了。那你看过吗?
看过,这是第五遍了。
哎呀,我的女孩。都看第五遍了,怎么还哭得一塌糊涂?当影片放到男主角永远失去女孩,于人潮涌动的地铁站奔走找寻,苦苦无果,最后跪倒在站台失声痛哭时,她眼里酝酿已久的泪水像这个城市四月饱含雨水的天空,哗哗啦一下流出来。脸上的泪水像密布的河道一样铺开。
你不是看过五遍了吗,怎么还哭成这样?
迷糊,你不懂女孩的心。她拭着眼泪,抽噎着说。
我委实不懂女孩的心,实在难以捉摸。看完电影后,她拉我去拍大头贴。她贴着我的脸做出各种各样俏皮的表情,笑容灿烂得像这个城市难得一见的阳光。
你真行,刚才还哭得一塌糊涂,现在却笑成这样。回来的路上,我对她说。
为了你呀,我不能一直哭丧着脸,破坏你的心情嘛。出来玩就应当高高兴兴。刚才只是一小段,一小段插曲而已。呵呵。
她又说,嗳,我累了。我们去坐地铁吧。
准备去哪里?
想好了再告诉你。
上了地铁,我发现她并不累。她絮絮叨叨说个不止。从刚才的电影说到拍大头贴,说地铁站打过一次照面的一个英气逼人的男乘务员,说理发店一个有色迷迷眼神的理发师,说凉菜色拉放生菜不好吃,说星巴克的咖啡有点贵。
读过村上春树的作品吗?
读过,但不多。我点点头。
给你念一篇文章。她从单肩包里拿出一本书。村上春树的《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她小心翼翼地翻到夹有书签的那一页,看了我一眼,然后念起来:
四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地铁站口同一个百分之百的男孩擦肩而过。
距离五十米开外我便一眼看出:对我来说,他是个百分之百的男孩。从看见他的身影的那一瞬间。我的胸口便如发生地鸣一般地震颤,口中如沙漠一般干得沙沙作响……
听她念到这,我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她突然把书合上,认真地看着我,问我:
我对你来说,是百分之百的女孩吗?
绝对是百分之百的女孩。
确定?
确定。
那我们立即开始这份感情吧。
啊!?那,那要怎么开始?我有点紧张。
她迅速把书放入包中,然后像非常困倦极了似的,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
你拉起我的手,放入你掌心中呀。她柔柔地说。
我拉过她的手,用两个宽大的手掌包围住它。她的手冰凉,像水一样轻盈。
全世界的地铁好像同时开起来,整个世界突然寂静无声。
我不知道地铁开出了多远,只知道地铁哐当哐当地飞速前行,穿越一重重的黑暗和一个个灯光明亮的站台。
蓝蓝似乎在我的肩膀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而沉稳。她的十个洁净的脚指丫拥挤地挤在黑色缎子凉鞋里,像十个探头探脑的小动物般可爱。
我忽然想起村上春树的话:
四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原宿后街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
距离五十米开外我便一眼看出:对我来说,她是个百分之百的女孩。从看见她的身影的那一瞬间。我的胸口便如发生地鸣一般地震颤,口中如沙漠一般干得沙沙作响……
我们在s站下车,即有着深海一样颜色墙壁的地铁站。走在空气微凉的候车道,我问她,听说这个城市种有很多樱树,我怎么从来没见到过。
她转过身,拉起我的手带我朝相反方向的一个站口走去。
刚到出口,就听见雨下的声音。一株硕大苍劲,开满一树粉红色花的树突兀地立在出口处二十米开外的地方。花瓣和着雨水,沸沸扬扬地飘落。落在寥寥无几的过路行人的伞上。他们的脸上都有柔软干净的笑容。
看,这就是樱树呀。
她从包里拿出伞,交到我手上。我撑开,呵,是一把宽大的双人伞。
我们走到樱树下。头上立即叮叮叮地跳跃着花瓣落在伞布上的声音。
为了看到这棵樱树,每天我都从这个站口进入地铁站。她说。
我终于明白,怪不得我和她总是擦肩而过。
听说这棵樱树是这个城市最年老的樱树,一百年的树龄。每年都开出灿烂的花。在修地铁站时,人们舍不得砍掉它,让它一直生长在这里……
抱紧我。
她不容分说,扑到我身上。对她突然的举动,我一时手忙脚乱。
搂住我呀。
她再次请求道。我只得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撑住伞,抵挡下得越来越大的雨。
把伞扔掉。
我自然而然无法拒绝。
我许久没抱女孩子的身体了,而且是在雨中。她的胸脯贴着我的胸膛,柔软而温暖。
雨水很快将我们的衣服打湿。四月的雨水仍然有点冰凉。她开始微微颤抖。我更加用力地抱紧她。
吻我吧。她又请求道。
然后,她的两片唇像蝴蝶两张翅膀般轻盈地触到我的唇上。我们旁若无人,久久地在雨中接吻。纵使雨停了许久也未知。
把你的钥匙拿来。她抹去脸上的雨水说。
我把钥匙给她。她从单肩包中拿出一个小饰物,和上次她扔掉写有“琦”字的饰物差不多,只是上面的字变成了“蓝蓝”。她把小饰物扣入钥匙环中,在空中晃了晃,然后得意地还给我。
我明白了一切。原来这是她一场策划已久的“阴谋”:买好的电影票,村上春树,双人伞,刻着“蓝”字的小饰物……
我们正式相恋了。在我们第十三次在地铁站见面的时候。有了蓝蓝的日子是简单而幸福的。
我的工作有了起色。我如愿以偿地进入公司的广告部。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我作出了很大的努力,于别人十倍的努力。因为我大学读的是一个与之毫无相关的专业。
每天,我们在地铁站见面。她每天早上带来各式各样的早点:比萨饼﹑苹果派﹑意大利粉﹑粟米饺子。她先陪我坐一程地铁,送我到上班的地方。然后再坐地铁返回她的公司。我问她这样你不会迟到吗?她笑笑说不会,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工作。
现在,我晚上的时间不像以前那么充裕,大半的时间我要用来工作。我十分珍惜这份工作,必须全力以赴做好它。
晚上她常常打电话过来。其实也没什么事,她说只是想听听我的声音。有时我告诉她我在工作,什么时段什么时段再打过来。她总是很乖地恩一声,然后叫我上qq,把视频打开。她说想看着我工作。我不知道她是否一直在看着我工作。可是我每次休息或者突然想起她,走到电脑前跟她照一下面时,她都在视频上,对着我孩子似的笑。
她在三更半夜偶尔也会打电话给我。即使在午夜,她的声音也不会显得困倦。
明天陪我去逛街吧。
明天陪我看电影吧。
明天陪我去茶至典吧。
明天陪我去游乐园吧。
她知道我明天不可能陪她去,但她仍乐此不疲。因为周六周日我都会悉数补上。
有一个晚上凌晨一点,她打电话给我,问可不可以上我这儿来。我说当然可以,怎么不可以呢。我笑她傻瓜,对她说随时可以上来。她嘻嘻笑道,是你说的。
刚放下电话,门笃笃笃地响起来。我把门打开,有点惊讶,竟是她。蓝蓝穿着睡衣,彶着拖鞋。没施粉黛,身上还有沐浴后的清香。脸上有疲倦的表情,想必走了很长的路。
没想到吧?
还真是没想到。这么晚你就穿成这样过来,不怕有危险。我挺担心她。
不怕。然后她告诉我她换了一份工作。
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事?
当然不是啦。她跳起来用手臂圈住我的脖子,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说。想上你这里看看。我们都恋爱一个多星期了,我还没来过你这里呢。
然后她参观我的阁楼。她说像个小鸟的巢一样可爱,喜欢得不得了。她看到我养的巴西龟,说她也有一只,是坐地铁时一个美丽的女子送的。当时她坐在她的旁边。女子垂头丧气,好像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她的手提包倾倒在椅子上。那只龟从里面爬出,爬到蓝蓝身边。她拿起龟放在掌心中,爱不释手。女子问她喜欢吗。蓝蓝说一百个喜欢。女子说那好,送给你,好好照顾它。
第二天中午,我下班回来。她在我的阁楼里。房子收拾过,整洁干净,洗过的衣服晾得井井有条。空气中还有茉莉花香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她说房子只能像小鸟巢一样温暖,但不能像小鸟巢一样乱。
然后我看到养龟的玻璃缸换了大的,龟变成了两只。
它们终于有伴了。龟也会怕寂寞的呀。她蹲在玻璃缸前看着它们。来,来,这只是我的龟,比你这只还要可爱,还要活泼呢。
我十分惊讶,问她这只真是你带来的龟。她说是的。我又问她,送你龟的女子的嘴角边是不是有一颗美人痣。她反问我你怎么知道?
我说,那女子是琦。你的这只龟是我们分手那天她拿走的。
蓝蓝听完后开心地笑着说,哎呀,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可能是上天派我来接替她的吧。
你试过谈这样的恋爱吗?男女双方从不谈彼此的家庭工作父母朋友,不谈彼此的过去,也不谈他们的将来。他们不晓得彼此的确切年龄,具体的身高。他们是与这个世界无牵无连的恋人,为爱而遇。她对于他来说,是一直在寻找的某个百分之百的女孩。他对于她来说,是一直在寻找的某个百分之百的男孩。仅此而已。
时间很快来到六月。我的工作变得非常忙。最近我接了一个平面广告设计,是地铁公司与沿线的房地产公司联合做的一个广告,意在推销房地产公司刚推出的专门为新婚夫妻设计的套房。如果这个广告成功,我就可以正式加入广告设计部的主创团队。月薪翻三倍,并且在这个广告后有长长的一个月假期。我答应蓝蓝,如果得到这个假期,一定和她去旅行一次。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了进去,没日没夜地工作。为了不影响我工作,蓝蓝说在这个广告设计未成功之前,绝对不上我的阁楼打扰我。
所以我们不能常常见面。由于见面少了,她的电话比以前多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事,她说时间久了见不到我就想听听我的声音。
工作开展将近一个星期,我设计了很多个方案,但没有一个令人满意。改了又改,想了又想,我无比苦恼。
这个晚上凌晨二点,她又打电话给我。
嗨,是你呀。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还没想好吗?她关切地问。
是啊,烦着呢。对不起,这些天比较忙,冷落了你啊。
呵呵,改天得双倍偿还。恩,你的广告设计。她停顿片刻,我倒有个想法。
听完她的想法,我激动万分。到底是蓝蓝。这正是我苦思冥想却久久未果的一个意念。这个夜晚,我工作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才去睡觉。
我按照蓝蓝的想法做了如此的设计:
画面中央是一列长长的前行的地铁。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从画的两端渐渐走近。画中央大片空白是淡淡的飘落着的樱花花瓣。采用漫画手法,主体色为淡蓝色。题目为《地下铁?遇》。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如释重负。我的设计击败了多个对手,脱颖而出。他们告诉我,一个星期后,我将会在z城市地铁沿线的各个站口,各条街道,看见我设计的巨幅广告画。
我得到这个消息时,首先想到感谢蓝蓝。我打电话给她,约她明天在地铁站见面。
蓝蓝总是比我早到。她似乎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她今天化了较浓的妆,但掩饰不住脸色的苍白。她的精神看上去不太好。她应节地穿了一条吊带白色抹胸连衣裙。见到我仍如往常一样聒噪雀跃。
我们坐上地铁。我们还没有想好要到哪里去。因为十多天没怎么见面,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说。
我告诉她我的设计被采纳,两个星期后你将会在地铁沿线的各个街头看见我的巨幅广告画。然后我把原稿给她看。
她拿在手里看了很久,没有说话。当她问我原稿可不可以由她保存时,她的眼眶转着泪水。
嗳,你怎么了?我一时慌了神。
傻瓜,只是有点感动嘛。女孩子常常这样。看你慌的样子。她破涕为笑。
我也笑了。没想到像她这样活泼开朗的女孩,也会猝不及妨地哭。
然后她轻轻地靠在我肩膀上。她说她有点累。她问我,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五十米阳光。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因为我从小就很爱坐地铁,它让我感到舒适和安全。寂寞和无助的时候我就坐地铁,漫无目的地跑。地铁总能盛装人类的这些寂寞和无助。因为它本身也是寂寞和无助的,整天在地底下跑,连阳光都没见过呀。我不想这样。任何事物来到这个世上,都应当是快乐而幸福,充满阳光的。五十米阳光,正能照进地铁的深度。我希望能给它和那些正寂寞和无助的人带来阳光。
她的身体突然变得柔弱无力,往我怀里倒。她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我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说不是,只是头突然晕得厉害,到我的阁楼里睡一会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她一大早就走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留下。我打电话给她,也没人接听。一连几天都没她的消息。我不知还可以从哪里去找她,至今我对她的其它一切仍一无所知。我只得每天发疯似的在街道和地铁乱跑。
我突然记起和她视频聊天时,从视频中看到她住的地方的窗外,是一座古老教堂的尖顶。
我千方百计找到她的住处。原来她的房子也是租的。房东说确实有一个女孩,但已退房走了十来天了,其它的事他也是一概不知。
她究竟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仍每天在地铁奔跑。因为她说过,她最喜欢坐地铁,因为她说过,《东京地下铁》那个男主角好可怜。如果她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她一定会在某个站口和我再次相遇……
一个月后,我终于收到她的来信:
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乘着地铁去了另一个地方。不要在乎我去了哪里,也不要在乎我发生了什么事。这些都与爱情无关。你相信五十米深处真会有阳光吗?是的,有,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起。
不要为我的突然离去不在你身边感到难过。有些人注定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一段日子。呵呵,算起来,我在你身边共三个月零七天。不管长短,它们都是爱情。爱情也与时间无关。你说是吗?
我想你大概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你真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那就请你把钥匙扣上刻有我名字的小饰物扔掉吧。那样你才能去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最后一次听我的话好么?
愿你幸福啊。
五十米阳光
七月七日晴
尾声
一年后四月的每个清晨,我都带着未婚妻从有最老的樱树的地铁站口经过。每次走到地铁入口,我都忍不住回头去望樱树对街一栋高楼上的巨幅广告画。
画中央一列奔跑着的地铁。男孩,在画面左边,手插裤袋,笑容清澈,眼神明亮。女孩,在画面右边,手背在腰后,微低着头,面如粉黛,裙角飞扬。
漫天的樱花就会在我眼前飞扬开来。一列地铁发出清澈凛冽的声音在我脑中速速穿行……
难道这只是一场幻觉?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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