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倾国女相

第 9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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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躬身来请宁珂下轿。依旧是醉仙居附近,除了天日渐移,与之前请他走时并无多大变化。

    来来往往人偶尔有停下来窃窃私语,只是并不敢久留,匆匆忙忙撇上一眼后便敛起心神步离开。

    宁珂负手而立,等那太监抬着轿没入小巷之中,方才勾了一抹笑意,转身再次步入醉仙居中。立柜旁小二看见宁珂步进来,忙唱了一声带着宁珂走向里间,俯身用毛巾擦干净桌椅时候,低声道,“王爷一会儿就来,请大人稍等片刻。”

    看似仅仅是简单熟络与热情,没有人会想到这看似老实巴交小二,实则是容清安插眼线。

    醉仙居以醉鸭闻名皇城,朝中权贵多爱此以美酒醉鸭消磨时光。尤其是醉仙居一进大门便张贴着“勿谈国事”四字,实是给了那些厌倦朝事之人极好去处。然而容清聪明便体现此,四位皇子同样喜爱来此,可旁人就没有发掘出醉仙居拉拢权贵时得天独厚作用。

    虽是勿谈国事,但谁来醉仙居饮酒作乐,无意中总是会提及交往较密人们,而顺着这些人,不怕摸不到什么头绪。

    片刻,那小二便端了醉鸭来,退下时候细心地半掩住隔间门。

    然而那神情却是不大自然,眼神抽风了一样,不停地瞟向隔壁。宁珂会意,轻轻颌首,侧身让了让小二瞬间,贴到了窗纸上。

    顺手撕开醉鸭,拿着冒着油星骨头轻轻戳了戳窗纸,侧耳细听。

    “我看那六部长久不了。说这些干什么,来,喝酒!”

    像是黄秋生声音。

    说着又用筷子点了点鸭头,笑道,“这可是醉仙居有名声醉鸭,听说是以陈年佳酿灌醉了鸭子再炮制,鸭肉鲜嫩可口,是美味,您尝尝。”

    宁珂屏息,想要听清黄秋生和谁说话。

    然而对面那人却是铁了心屏住气,只是黄秋生张罗下挑挑拣拣夹起一块鸭肉放自己眼前。影影绰绰,依稀只看得见那人身着绸衣,大约是天青之色,说不风流倜傥。

    宁珂再次靠近。

    隔间门却忽然被打开。

    容清依稀白袍,笑吟吟走进来,自然坐下,朗声道,“宁大人恕罪,现下小王可是来迟了。”

    便是容清这么朗声一笑,宁珂便觉得隔间那两个人灼灼目光凿了过来,即便是隔了窗纸,可也能把宁珂后背烧出一个大洞来。

    容清却并不意,伸手便撕了鸭肉递到宁珂面前,“大人尝尝?”

    依旧是高声。

    就算宁珂再愚笨,此时也知容清必是有意惹隔间两人前来,于是略一思忖下,便抬手接过鸭肉,同样是笑着,“多谢王爷了,宁某自己来便好,不劳王爷费心。”

    然而隔间两人却只是顿了顿,便又继续开始谈话。仍旧是黄秋生为主,那人不时“嗯”上几声。

    容清按捺不住,斟了酒推到宁珂面前,再次笑道,“大人真乃好品味,这可是醉仙居好桂花醇,小王原想改日一并送到府中,与大人细叙,不想大人今日便独独选了这酒。据说桂花醇须得才子助兴,想来大人文人翘楚,若饮此酒,真真相配啊!”

    宁珂故作忸怩,谢道,“宁某徒有才名,却并非才子。倒不如王爷贤雅,皇城闻名。”

    两个人一唱一和,隔间人终于耐不住性子,拖开凳子声音还未散去。宁珂所隔间门便被一把推开,宁珂好奇看了看站门口黄秋生,笑道,“呦,黄大人……不知大人是与何人来此消遣?”

    043 莫怨东风

    黄秋生探头看了看容清,别扭扭了扭身子,让出一条路来。看书网言情内容速度比火箭还,你敢不信么?

    身后那人浅声而笑,手中是标志性折扇,天青长衫衬得他脸色光润了不少,长发仍旧用白玉发冠高高束起,笑语呢喃,缓步前行,恍若仙人。

    容楚。

    宁珂下意识就要让,想要请容楚坐上首。然而容清却一把拽住宁珂,侧着身让容楚走到里面,顺势把黄秋生堵了门口,笑道,“不知四哥也这里,不如去把大哥、二哥他们都找来,你我兄弟四人好好聚一聚。”

    容清颌首,浅笑道,“如此甚好,劳烦黄大人去叫大哥等人了。”

    黄秋生躬身,就要退下。

    容楚却忽然伸了个懒腰,起身坐了宁珂身边,手中折扇一挑,笑道,“几日不见,宁大人别来无恙乎?”

    容清先前答应了宁珂不再让容楚找他麻烦,此刻倒也职责拉了拉容楚,笑道,“四哥,你瞧兄弟今个带了什么东西来?”

    这样一说,倒是转移了容楚注意力,容楚斜了身去看容清自怀中掏出签筒,待看清是刻着诗句酒签时,轻嗤一声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原是些女孩子玩东西。”

    “四哥说岔了。”容清将那签筒递给宁珂,却笑着看向容楚,“四哥不知,这不仅仅是闺阁玩物,而是行酒令时常用助兴之物,以花喻人,是有趣。”

    宁珂觉得有趣,忆起当年江南林府姊妹们相处一起时常用此物,心中莫名一动,便摇出一支签来。

    容清俯身去看,不由便念出了声,“风露清愁。”

    容楚也靠了过去,顺着签文读到,“莫怨东风当自嗟。”

    宁珂却反手将那签文扣桌上,笑道,“几位殿下还未来,臣失态了。”

    “没来也得准咱们自己玩玩不是么?”容楚眼疾手,一把夺过那签,笑道,“擎此签者需饮一杯。大人,请吧。”

    眼见宁珂皱眉,容清慌忙笑道,“你我玩笑而已,做不得真。怎么着,也得等大哥二哥来了才是。”随后将自己面前酒杯端起敬了敬容楚,笑道,“兄弟敬你,算是代大人赔罪可好?”不等容楚回答,已亮出了干净杯底。

    容楚撇嘴一笑,“看把你急。”

    宁珂却掩住那签文,笑道,“说起来,风露清愁四字与我不符,可见玩物果然不可当真。”

    “哪里哪里,风露清愁又寓两袖清风之意,于大人来说,再相符不过了。”容楚浅笑一声,带着三分嫌弃拉过那签筒,对着宁珂笑笑,“待我也来试试。”

    摇签声音空洞洞回响着,宁珂只觉得,此刻窗外那阳光并不是什么暖和。大约春寒料峭,便是此意吧。

    签掉桌子上声音不算是十分清脆,然而却是让几人一怔,随即围了过去。

    宁珂脸色忍俊不禁,容清文雅,握着酒杯手却颤个不停。容楚看着那一行字,面色渐渐凝重,寒气袭人,仿若置身于万年冰窟之中。

    “香梦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

    容清一字字念着,到后却还是迫于容楚威仪压下了声音。

    宁珂却一挑眉,明知故问道,“这说可是海棠花?东风袅袅泛崇光,故烧高烛照红妆。王爷可真是雅兴。”

    几日前春宴上,容楚虽请出龙佩一试闺秀,却偷偷把签诗都换成了“一树梨花压海棠”,惹得昭和帝龙心不悦,自然这选妃之事便再没了着落。春宴上容楚风头盛,他偷换签诗一事诸位皇子心知肚明,都当做是一个无伤大雅玩笑一笑而过。然而今日容楚擎签却擎出了海棠,宁珂便不由得吟道,“轮回如此,真真是报应不爽!”

    容楚却忽然将那签插回签筒之中,浅浅笑道,“只是玩笑,何必当真。”

    宁珂却一把按住容楚手,嬉笑道,“王爷等等。”

    容楚垂了眸,看着按自己手上宁珂手。温软而细腻,不由得便想起那是什么时候,霜华浓重,夜色沉沉,还琼华宫时,他对她近似于海誓山盟约定。

    如歌,此生我必不负你。

    或许是感受到男子一瞬间失神,宁珂拿开自己手,讪笑道,“臣失态,让王爷见笑了。”

    “我来迟了!”不等容楚说话,隔间忽然被推开,有人笑吟吟立门口,仿若没有注意到三人各异神态,“你们几人倒私下里玩开心,若非黄大人请我,你们必定是忘了我了!”

    044 趣占花名

    来人正是容瑄。

    容瑄绛红朝服还未褪去,兴致盎然走进来,身后跟着一本正经容靖,一袭白衣,倒也穿出了柔化春水三千风采。只是下意识里总是觉得,这抹白,还是容清来穿合适些。

    几人一一见过,容清又叫小二添了酒菜,便把签筒递给了容瑄。

    容瑄笑着听容清讲完规则,伸手擎出一支签来,侧了身避开容楚目光,却忽然笑道,“诉于苍穹?”容清忙斟了酒递过去,同样笑道,“正合了大哥凌云之志。恭喜恭喜,席者需同饮三杯。”

    宁珂刚想问问诗句是什么,就看到容清使劲朝自己使着眼色,便道大约太子有所隐瞒,并不希望这些人知道。于是容瑄饮了第一杯酒后,亲自笑着斟了酒敬给容瑄,充分表达了自己对于太子敬重。

    第三杯酒照例是由容楚敬,只是容靖因为没有自己份而表现出一副兴致缺缺样子来。

    容瑄把签筒递过去,笑道,“该你了该你了。”

    然而容靖却并不领情样子,反手一推又给了容清,“还是你先来吧,我再看看是个什么玩法。”

    容清也不推辞,略一沉吟便摇出一支签来,递给身旁宁珂。宁珂覆手于上,轻声念道,“竹篱茅舍自甘心,霜晓寒姿。”念完总觉得有些意犹未样子,看看容清再看看签文,不由得便笑出了声。

    容清挑眉,仿若诧异,“我竟然是梅花!”随即又道,“自饮一杯,海棠陪饮一杯。”

    “但不知谁能掷出海棠来。”容靖笑了一声,凑过身来。

    “席间已有海棠,我既为东,自然也该给那海棠留些面子。”容清带了几分醉意,乜了眼看向坐宁珂另一边,垂眸不语容楚,笑道,“海棠,是你自己陪我饮,还是我叫你陪我饮?”

    容楚瞪着通红双眼看着容清,忽而道,“桂花醇可是皇城名酒之一,你不请我我都要喝……只是喝了这许多,似乎有些醉了……”说着,便朝着宁珂怀中栽去。

    宁珂避不及,又不敢闪身怕伤了容楚,只是指尖一紧就抓住了容楚衣摆。

    唇畔笑意瞬间僵硬,“殿下您醉了。”

    “我是醉了……”男子颊上生起薄红,眯着眼笑颠倒众生,神色看所有人眼里都是旖旎温存之态,然而只有对着宁珂一双眸子,还是清明如许,“就是不知……有没有这个福分劳烦大人送我去休息休息。”

    容瑄皱眉,显然对容楚这做派相当不满,只是碍于兄弟情面也不好说些什么。

    容靖干脆扭过身去,左右宁珂也拉拢不过来,那还是不拉拢好了,免得背后有人说自己没骨气。

    “四哥……要不小弟派别人送送你?”容清笑有些尴尬,一早就用保证容楚不再找宁珂麻烦来拉拢宁珂,可现事情发展成这样,确实他意料之外,“你看可好?”

    “不要!”

    容楚回答却是干脆很,偏头将下颌靠宁珂肩上,一副心满意足样子,蹭了蹭。

    然而宁珂却是心惊胆战,容楚指尖就搭她领口,害得她羊入虎口却还得强装笑颜,不敢挣扎丝毫。于是扶着容楚站起身,对着席间几人笑了笑,“我去送送齐王殿下。”

    门外小二早早为他们备下了休息房间,谢过了那小二带路,宁珂几乎用了全身力气,把容楚扔了榻上。容楚“哎呦”一声,带着几分怨念睁开眼,看着宁珂。

    光线被窗前堆叠纱帘阻挡外,所以此刻室内,不甚明朗气息中,愈发暧昧而静寂了起来。

    良久,容楚方才支起身,遥遥看着站门口不想沾染自己女子,笑道,“你怨我?”

    “不敢。”宁珂挑眉,“殿下说哪里话。”

    “我若是你东风,怎么会舍得你自嗟?”容楚再次笑出了声。

    “不敢。”宁珂话中敷衍意味很浓,转身就要离开。

    容楚却忽然翻身下了榻,宁珂拉开门刹那拽住了宁珂。宁珂因为受力之大,站不稳,一下子跌落自容楚怀中……嗅到依稀还是檀香味道。

    这个味道充满了琼华宫,充满了暗道,连接了她后宫前朝所有记忆……所以她忘不了。

    便是这一怔时候,容楚再次低声道,“莫怨东风,可是……谁是你东风?”

    莫怨东风……谁是我东风?我又何来东风?

    宁珂垂眸冷笑,低声道,“殿下似乎逾越了。”

    045 皇命急宣

    容楚也不答话,只是埋首于女子后颈,良久沉默后,低低叹了一声。寻找网站,请百度搜索看书网

    唉——

    带着秋叶萧瑟细腻与轻软,挥袖间自然而然拂过宁珂心湖,一刹那涟漪荡开,未波及深处时随即归于平静。宁珂深吸一口气,指尖不由自主便攥紧了衣角,身后华艳而清凉气息一阵阵袭来,仿若洪涌不绝潮水,随之袭来还有那些不敢忘也不敢触记忆。

    似是感受到女子不安,容楚轻笑一声,伸手便握住女子手,十指相扣。

    这样旖旎如梦!

    宁珂敛起心神,回眸笑道,“请允臣去伺候几位殿下。”

    容楚挑眉,笑促狭,“我就不是殿下么?”

    “臣说是楼下占花名几位殿下。”宁珂垂眸笑淡然,并不理会容楚捉弄之意,“殿下醉了,若是需要醒酒汤,出门左拐便有小二为您备下小厨房,吩咐人去做便可。”

    “可我偏偏爱喝你做汤。”容楚松手放开了宁珂,宁珂转身一瞬却又拉住宁珂衣袖放到自己鼻端,凑近了去嗅,同时斜斜看过来,带着浑然天成醉态,“可就是不知有没有这个福分。”

    “没有。”宁珂笑温柔,却毫不留情从容楚手中拽出自己衣袖,步走到了窗前。

    窗外不甚温柔风透过窗缝钻进来,扯堆叠纱幔不时掀起一角。枚粉花映着女子浅红颊,容楚眯了眼,一瞬间失神,不知是人还是那花为娇艳。

    “罢了,赏你一碗。”宁珂垂眸笑了笑,步出了房门。

    再进来时候容楚已阖目躺下,呼吸沉静而平稳。依稀是睡熟了样子,极少见他如此卸下心防,大约……饮了酒,人总是会情不自禁吧。

    宁珂将醒酒汤搁桌上,悄悄地走了出去。

    楼下酒令还继续,签筒转了一圈又一圈,便是门外也听得到大嗓门容靖声音,“他娘,我怎么会是这么个娇滴滴花儿!该罚该罚!”

    宁珂门外踌躇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跨了进去。

    几人皆是兴致已高,唯有容清看见宁珂进来时迎了迎,瞪着通红眼笑问道,“四哥醉了?”

    “醉了。”宁珂坐到自己位置上,却觉得再也打不起精神来,只是呆呆坐着,虽也喝酒,也擎签,可神思,早已跑去了九霄云外。

    “大人可有吩咐人给四哥做一碗醒酒汤?”容清轻笑。

    “做了。”宁珂挑眉,不知道容清如此殷勤是为何意,故而并不多话。

    容清却对宁珂戒备不以为然,笑道,“四哥幼时受过伤,饮酒伤身,也易引发旧疾。既然是我做东,我便不能允许四哥我宴上出事。大人既然已为四哥准备了醒酒汤,我们也玩过多时,不如就此散去,也好让四哥好好歇息歇息,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宁珂扯扯嘴角,笑道,“但凭殿下安排。”

    于是几人又玩了几次,但皆以容靖输而告终。容靖皱眉,一推签筒道,“不玩了!大老爷们岂是玩这些?”

    “来吃醉鸭吧,醉鸭凉了为可口。”容清低低笑了一声,撕开醉鸭递了一块鸭肉到容靖面前,然后擦擦手又斟了酒递过去,“吃醉鸭,喝桂花,这可是皇城名吃,二哥莫要忘了。”

    宁珂皱眉,越来越觉得待不下去,于是起身对着几人拜了拜,就此告辞。

    容清也不挽留,只是将宁珂送到门口后顺势握了握宁珂手,大有恋恋不舍之意。

    “父皇案头奏折日多,愿大人能替父皇分忧排难,小王感激不。”

    笑容是一如既往贤德,一袭白衣清雅到了极致,薄唇抿成一线,大有忧心万民挂念众生之意。然而他与宁珂握手言欢时候,宁珂分明感到有什么被塞进了自己掌心。只是容清不动声色,她也便一如往常,又是几句寒暄,方才笼了手慢慢踱回到国相府。

    日暮西山,晚霞渐散,后一丝红光挣扎着拽了拽,终是抵不过黄昏吞噬力量,一点点隐了孤山峻峰之后。

    宁珂攥着掌心,凭着形状摸出那是一颗蜡丸,只是忽然觉得倦怠,并不想捏开。

    想了许久,还是掏出那蜡丸对着烛火照了照,不费任何力气便掰开,扯出揉成一团纸条来。

    “离姝”。

    很玄妙两个字,不等她参悟,忠粹殿当值卫敕便赶过来,恭恭敬敬执起拂尘,笑道,“宁大人,皇上可是忠粹殿等着您呐。”

    046 叛国通敌

    现下天色渐晚,卫敕虽平静无虞,可昭和帝此时宣她,必是有要事。

    宁珂略一沉吟,也不推辞,什么都没拿便跟着卫敕匆匆赶进宫去。忠粹殿向来是后宫寝殿,外臣鲜少有能入者,看来这次事发紧急,连向来避讳这些的昭和帝也不得不暂时抛却这繁琐礼仪了。

    然而在踏上那三十三级玉阶的时候,宁珂如风的脚步也生生的滞住。

    三十三级玉阶,成就了她无限的光耀与得意,也埋葬了她所有的单纯与美好。

    一瞬间的失神。

    许是体察到宁珂的心不在焉,跟在身旁的卫敕轻轻叫了一声,“宁大人,皇上就在里头。”

    宁珂垂眸轻笑,“知道了。”

    敛起心神快步走进忠粹殿,九足双耳黑石小鼎仍旧燃着蜜罗香,手捧宫灯的宫人屏息垂首跪在帷幔前,即便是听见宁珂迈步进来的声音也没有丝毫的动容,仿若一具具活色生香的傀儡。

    除了藕荷色宫装的那人。

    藕荷色的宫装在一干青色宫装中本就最为耀眼,可此时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垂首跪侍的时候,她倏忽抬起头扫了一眼宁珂的动作就更为夺目了。

    卫敕跟在宁珂的身后,低低喝了一声,“素络!”

    素络一惊,慌忙垂首跪好。然而那名字却是深深刻在了宁珂心上一般,便不由得又扭过头多看了一眼。似乎还记得,那年谨小慎微择言而谈的女子,脱口便说出了“蝴蝶夫人”,也由此为她的人生打开了另一扇门。

    卫敕打起帷幔恭敬俯身,“大人请。”

    宁珂颌首,快步走进,不等行礼便被昭和帝让到坐上。

    “皇上。”

    宁珂虽坐下,却并不失仪态,隔了那明明灭灭的灯火对着昭和帝拱拱手,便静等着昭和帝说话。

    霜华浓重,层层的寒气透过窗棂门缝极尽所能的钻进来,玻璃罩内的灯芯似乎也感应得到外界的寒气,摇曳似鬼火。昭和帝沉吟不语,然那面色却并不好看,斗大的影子被宫灯映在身后的了墙上,仿若飘荡不安的幽魂。

    好冷。

    宁珂打了一个哆嗦,再次抬眸看向昭和帝。

    昭和帝却打开一封奏折递过来,“这是此次春闱的主试名单。”

    宁珂扫了一眼,但见还是礼部的一些主事和清贵文人,便笑了笑,“皇上安排即可。”心中却知道,昭和帝宣她前来,断不可能只是为了春闱之事。

    所以并不多话,只是等着昭和帝说。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昭和帝递过另一封奏折来,“有人说礼部尚书张全叛国通敌,不知宁大人以为何意?”

    宁珂却是一惊。

    年幼时,京中的官儿接触的少,唯一知道的便是这礼部尚书张全,听闻也是清高自傲之人,由此与爹爹交好,也得罪了不少权贵。尤其是年年主持的春闱,绝不会给那些只凭恩荫的人一丝机会。

    这样的人,怎么会叛国通敌?

    “怕是有心人的诬告。”宁珂敛袖,面上的笑容却分明僵硬了起来。

    昭和帝却阖目靠在了软垫上,“听闻不仅仅是他,还有江南织造林江……可林江的脾性,朕最是清楚,怎会做出此等事来?只是无风不起浪,朝中大臣派系分散,却有几派联合上书请弑林江,朕不得不防。”

    “这张全素来与林江交好……”

    昭和帝颇有些喋喋不休的意思,宁珂却垂了眸,不想再听。

    这世上大约是没人能比她还了解她的爹爹的,林氏一族若要论起来,还是北周开国的功臣,只是到了林江一代,子弟零落,林江又是个有骨气的,宁凭自己也不愿借力于恩荫,故而本该享二等爵位,却只做到了江南织造一职。

    开国者叛国,说出来,谁又相信?

    宁珂冷笑一声,“皇上大约还不知道江南织造衙门此刻乱成了什么样子,没有了林大人的压制,那些下人们也要起来闹上一闹了。尤其织造太监孙康,阴奉阳违,欺上瞒下,据说,迫于他的滛威,许多工匠宁愿冒着诛九族的危险四处逃亡也不愿在织造局继续做下去了。”

    “当真?”宁珂的话让昭和帝骇然。

    “臣岂敢有所隐瞒?”宁珂垂眸。

    “那为何织造局送上来的贡锦还一年多似一年,就连沈觉也常赞孙康治理有方?”昭和帝仍旧觉得宁珂不可信,罗列了他自以为充足的证据来反驳宁珂。

    “怕都是些无辜百姓的心血。”宁珂嗤笑,“沈相身处皇城,怎能设身处地的查看到江南情形?偶有失误也可谅解,皇上不必苛责。”

    昭和帝正要说话,侍立在外的卫敕忽然高声叫了一声,“皇上,齐王殿下求见。”

    047 谎报海匪

    “进来。”

    昭和帝反手压下了那封诬告张全的奏折,抬眸叫容楚进来。天青长衫为整个昏暗不堪的忠粹殿添了不少亮色,宁珂抬头对上容楚的眼,丝毫没有醉过酒的影子,清明而淡然。

    “儿臣给父皇请安。”容楚一撩袍子转身坐下,抬眸又对着宁珂笑了笑,“宁大人也在这里?”

    宁珂矜持的颌首,在昭和帝面前并不表现出与容楚十分热络的样子来。

    容楚却也不多搭理宁珂,抬手便自怀中取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神色凝重道,“父皇请看。”

    宁珂皱眉,只觉得宫灯下照的那地图上黑黢黢的“上亥海事图”五字有了几分鬼魅的感觉,于是对着昭和帝拱拱手,“皇上,臣先告退了。”

    “等等。”

    昭和帝却叫住宁珂,眼神示意那地图,“你过来听听。”

    “这是上亥地图,这些红点所标都是上亥匪寇长期出没的地方。”容楚蹙眉,伸手轻轻点了点那些地方,“大多为上亥深山老林之中。而孙义允所言海盗出没之地,实则是渔民聚集之地。”

    “那他年年还都向朝廷要银子剿海盗?”昭和帝有些不可置信。

    “大约那些银子都到了孙义允自己的腰包里。”容楚笑意凉而淡,斜睨了眼去看昭和帝晦暗不清的神情,然而宁珂却觉得,那眼神分明是越过昭和帝,带了几分探寻和疏远落在了自己身上。

    这种刻意疏远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剿匪申报成海盗,自然比山贼更能捞一把油水。”容楚向后靠了靠,继续道,“再加上年年都要补船、请高手、打造利器……自然让那孙义允愈发的放不下这海盗的名头来。”

    昭和帝沉吟,虽略有动容,却还是表现出不大相信的样子来。

    “这地图哪里来的?”

    “臣今日和几位兄弟还有宁大人、黄大人在醉仙居饮酒,回府时有人拦住了儿臣的轿子,自称是江南织造局偷跑出来的工匠。”

    容楚垂眸,愈发的淡然如水。

    “织造局中工匠若是私自出逃便是诛九族的重罪,儿臣只怕那工匠宁冒死罪也要逃走另有隐情,所以带回来儿臣府中询问。恰好便知那工匠祖籍原是上亥,其族人皆在上亥,独他一人在江南织造局做工匠,只因族人被孙义允欺压,而他在织造局也总不如意,便连夜逃了出来。”

    容楚说的简单,然而宁珂却知道,昭和帝肯定不会想这么简单。

    是什么样的欺压,什么样的不如意,才能让一个人连命都不顾的跑到皇城向当今亲王告状?

    如此破釜沉舟的手法,昭和帝不可能不明白。

    昭和帝的脸色果然沉了起来。宁珂刚刚所说织造局之事就已令他心烦不已,此时容楚再提出上亥孙义允,而且隐隐约约还与江南之事有着牵扯,心中愈发烦闷的厉害。

    早已有心整顿朝纲,只是朝中大员们的势力大多盘根错节,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其最终的后果是不可估量的。

    夜色一丝丝沉下,更夫的声音在这夜里显得苍凉和孤独,合上眼,昭和帝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宁珂再次起身,“皇上,臣告退了。”

    昭和帝合了眼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用稍稍有些沙哑的声音说,“你去送送。”

    容楚恭恭敬敬的起身,对着昭和帝行了个礼,而后便快步走到了门前,低声道,“大人请。”

    宁珂屏息快步走过,而后对着容楚笑道,“殿下请回吧。”

    初春的风浸过了夜色,自然而然的就于那新软中带出了一丝丝料峭寒意,一层层剥丝抽茧,剥落的是初春的温暖与生机,徒留严冬的清冷,与这月夜藕断丝连。

    “小王去送送大人。”容楚快步赶上宁珂,笑意浅浅的凝在嘴角,却自带了那惊心刻骨的艳丽,一敛眉一抿唇都是无尽的风姿。

    “夜里寒气重,王爷请回吧。”宁珂皱眉。

    容楚和昭和帝谈及上亥之事时那种疏离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于是便刻意摆了这比他的疏离更甚几分的态度来面对他,然而容楚并不为之所动,只是略一蹙眉便又护着她往前走,带着几分执着道,“我送你。”

    “我都说了不必了。”宁珂停住脚步,回眸看向容楚,“臣当不起王爷如此看重。”

    “我说当得起你便当得起。”容楚忽然一把拉住宁珂,拽向自己怀中,语气轻软的近乎爱怜,“对不起,你可是在怨我?”

    048 又起风云

    宁珂下意识扭头便去看四周,一丝丝静寂的空气曳过,四下里宁静的没有一分一毫皇宫内院的样子。忽而便自嘲的笑了笑,连卫敕都是他的人,他又怎么能不知道哪条路上、什么时候有没有人?即便是有人,差了卫敕交代一番,谁还又敢出现在这里?

    “臣不敢。”

    仍旧是精心琢磨过的浅浅笑意,又糅了矜持自傲与疏离淡漠融在其中。

    然这笑却是让容楚十分的不高兴起来,伸了手便去揉宁珂的唇畔,怅然叹道,“你一直这样笑着不累么?”

    “劳王爷挂心,臣不累。”宁珂仍旧垂了眸,清清浅浅的笑着。

    “向下撇撇多好看。”容楚又去揉宁珂的唇角,带着几分悻悻与懊丧。

    宁珂的笑意却忽然僵住,世间人都求笑口常开,然而这人,却让自己勾起的嘴角向下撇撇,当真是何居心呢。于是便锁了眉别过头去,“我只求相安相乐。”

    “可我不想你活的这么违心。”

    月色清凉如许,斑驳树影中透出一角飞檐,檐上鸳鸯交颈,珍珠倒悬,朱红宫灯影影绰绰,金碧辉煌,仿佛人间仙境。这样的繁华旖旎之态,除了琼华宫,莫复如是。

    一瞬间的静,宁珂的思绪便顺着那意态飞扬的檐角回了那恍若一梦的日子。

    良久,容楚低声道,“如歌,不要活的这么累,我只希望你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普通人?

    宁珂忽然冷笑一声,螓首半偏,于那不甚明朗之中去瞧容楚看似认真的神色。夜色渐浓,昏暗中男子的眼神愈发的深邃而难以捉摸起来,浑身散发的尊贵却不可接近的气息,这样的天之骄子!

    “终有一日我会做回普通的女子,可普通的女子,终要有普通的人来配。”宁珂垂了眸,笑意如水,却凉的让人心惊,“谁都希望过平安宁静的日子,朝起炊烟,晚依飞霞。渴了,身旁有人送来我爱喝的茶水;困了,枕畔有人揽我于怀;便是有一日我不在了,伴我的人也会日日里念着我,无论身处何地,我都不会孤单。”

    “可是殿下,您能抛下所有与我去做那个普通人么?”

    宁珂噙了笑,眸中的水雾一汪汪的散开,带了几分戏谑几分认真,怔怔的盯着容楚,漫天繁星银练如河,此刻都不及女子眸底璀璨半分。

    高处不胜寒,可是登了那至高之处,又有几人舍得下来?

    她笃定了他不会,他的心,从来都只系在皇权大位、万里河山之上,步步为营时时算计,即便是他想要后退,那些为了他的锦绣前程而牺牲的冤魂们也必不允许。

    “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容楚松了手,放宁珂出了自己的怀抱,“不甘寂寞,就比如鲲鹏敛翅以待飓风,一日风起,便可扶摇之上,九天万里任你我踏足。”

    “是吗?”

    宁珂紧走几步,回眸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不劳王爷挂心了,臣这就回府。”

    ……女子笑意变幻莫测,前一刻犹自带了责问与诘难的得意,可一眨眼,她依旧是那个以泰若淡然闻名皇城的少年国相,唇角勾起一如既往的弧度,躬身行礼,快步出了深红高墙。

    容楚捻着指间熟络的、渐渐凉却的温度,轻笑一声,回了忠粹殿。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的忠粹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是父子深情促膝谈心,又或许,仅仅只是你来我往兵不厌诈。

    只是在第二日退朝的时候,宁珂被昭和帝单独留下。

    再出去的时候,宁珂神色匆匆,连接几日里告假不再上朝,更甚至,推辞了垂询殿顾问侍应之职,安安心心的回了国子学做他的侍讲,闭门谢客,大有远离朝政之意。

    容靖难得的托人去给宁珂送了一对青花瓷的莲形镇纸,可是那人前脚刚进了秦王府的门,宁珂后脚便托人给送了回来。容靖跳脚大骂,只说往后定不再与宁珂接近丝毫,只是不等几日,便又遣了人请宁珂前去秦王府一叙,这次宁珂没再拒绝。

    只是又有好事的人说,那日在秦王府,容靖还请了长平帝姬,席间长平几句话又惹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