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修低沉的嗓音,在灿的耳边浓情地说道。像琴弦轻弄,像檐底风铃。
“嗯抱我回房吧。好累”
陈灿裹着被子,疲倦地窝在罗修的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安静而乖巧。
罗修听了,如闻圣旨一般,抱紧了他,往外走去。
亦淅木然保持着呆立的站姿,心如残垣断壁,一片瓦砾。怎样,也找不到半分挪动身体的力气。
曾几何时,那个怀抱是属于他的。哪怕,时间短暂得可怜。
即便那时被对方折磨得气息奄奄,为了这个怀抱的温暖,也不悔地贪恋着片刻的温存。遍体鳞伤也好,血肉模糊也好,总还记得自己曾被温柔相待过。
虽然有时,痛不欲生。
“早点休息吧”
走出客房时,罗修对他淡淡地甩下一句。
他们走了,离开了这个让人为难的房间,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卧室。
是的,这里如今,他是客人。
方亦淅,不可能再睡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还有面目,在这个房子里继续呆下去?这个时候,在这幢房子里,他就是齐天大圣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分一秒皆是煎熬。
墙上的挂表,时针指向凌晨二点。
秋已尽了,初冬乍临,这个季节的夜很长。不过,再过四个小时,天会蒙蒙亮起。
方亦淅回到房间,穿好衣服。薄棉的风衣,收紧了衣领;一步一步,脚步发沉,却没有迟疑地走下楼来。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步伐再是艰难,已不见了锥心刺骨的疼。
悄悄的来,不妨悄悄的走,便是一丝牵绊也带不走的。
终究未能好聚好散,终究不免半嗔半怨。
☆、第八十四章错乱(下)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深夜的冷风,劈头盖脸打下来,刺入到毛孔里的寒冷。
四周,一团寂寂。惟有路灯发出清冷的光,投射到地面上,显示一束萧瑟的孤影。
踽踽独行的人,寂寞沙洲冷。
方亦淅双手插袋,踏碎了夜半的更深露重。步伐倒是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沉稳,平静。
纷乱不清的思绪,经过这一路的夜风吹打;此时此刻格外清明。
他算是深刻地领教了陈灿对他的恨,对他的敌意。他没指望他会原谅他,话说回来换作是自己,也未必可以原谅。毕竟,得拥有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做到原谅啊。这一点,他不怪他。
他针对他,做的那些小动作,尽管让他难受,让他不堪;他仍愿意全部接受。这是他欠的,理所当然地偿还。
他只是害怕,怕陈灿不止是要惩罚他那么简单。如果,他单纯地想出一口恶气,这倒没什么;他有资格要求发泄。他怕的是,陈灿的目的远不是这个。
灿,此番回来,和过去相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即便,他的眼神还是显得那么清澈透明,他笑起来还是那么灿烂夺目;不可否认的是,亦淅在他的眉梢眼角,洞察到了那一丝丝隐晦不明的极深的戾气和险诈。
他开始在玩于手段,摆弄心机了;这个发现,让亦淅感到伤怀的同时,也不由得心惊胆跳。这个人,一面纯真无害,开朗阳光;一面阴翳深沉,精巧算计;完全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在他身上巧妙地融合在一处,发挥到极致。只要一想到这个人是灿,是那个曾为之心驰神往的爱恋的人;不得不感到恐惧。
他现在很怕灿,比怕谁都更要怕他。对于他的惧怕,远胜于他的父亲——陈至荣。
他至少知道,该怎么防备陈至荣,该防备他什么。可是,他没办法对着陈灿想出应对之策;什么似乎都显得多余。
最最重要的是,他在灿的眼睛里,已看不到当年那种炽热燃烧的爱意。他所流露出来的依赖,更像是一种技艺精湛的表演;声情并茂,你仍会质疑那里面有多少是“爱”的成份。
亦淅在心里不住地叹息:一个人,隐姓埋名多年,顶着新的身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存在的联系;这得需要多大的忍耐力才能坚持得下来?不说是卧薪尝胆吧,也得存着常人难有的意志力,支撑着捱过去。
问题是,支撑他的这股原动力是什么?仅仅是父爱,仅仅是为了归于安静的生活?
那不如说,复仇的力量要更为强大。
若是复仇,他要向谁复仇?只有他,方亦淅一个人而已吗?
或许,罗修,也是其中之一。
亦淅越是往深里琢磨,越感到寒气逼人。心脏,跟着也打颤儿。
不管怎么说,眼下灿是胜利者。他成功地占据了罗修的家,罗修的生活,还有罗修的整颗心。
反观自己呢?不那么光彩地落荒而逃。
黄帝大战蚩尤:第一局,胜败尤明。
一路想着,一路踟蹰,不知不觉走上了宽敞的大道。公路上,也渐有车辆往来驰骋。
亦淅的身上不停地发抖,好似越走越冷了,那是从内里往外透着风的冷。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惊觉深更半夜已经在外面晃了一个多小时了。
路旁一家全国连锁的快捷酒店,灯火通明。亦淅,拖着疲惫的身子推门走了进去。
沦落在外,无家可归,住酒店算是最佳的选择。
方亦淅甫一进房,直接仰倒在床。勉勉强强脱了外套,钻入被子里——全身发冷,头昏脑胀,身上软得像滩泥。喉间干渴得要命,咽一口吐沫,也能感到嘶嘶啦啦的疼。
这下子,他反应过来,由于自己的一时任性,肯定是生病发烧了。
他拽过两床被子,把自己包了个密不透风。暗忖着:不碍乎受了风寒,着了凉。睡上一觉,明天就没事了。自己年轻,底子不差,这点小毛病算不得大事。
不过,很明显这点小毛病并不如他所想那么容易对付,他也的确高估了自己的体质。
等到再次晕晕乎乎强撑开眼皮,体温飙升到形同火炉的程度,可以用来烤红薯了。身体还是瑟索着,如风中败叶。全身上下,精气散尽似的拿不出分毫力气。口干舌燥地想接杯水喝,挪动一下手臂,亦累得气喘吁吁。
这是,要报废的节奏吗?
亦淅猛地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个病,十有八九不可能随便会好,自己太大意了。
心底油然而升了一种凄怆:想自己年少力强,风华正盛;会不会这般孤零零地死在酒店里?没人陪伴,没人送别,徒留半生离索。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的死去。
亦淅拼尽全力掏出了衣袋里的手机,按开通讯录,映入眼帘的第一个联系人,便是罗修。他看着这个名字——这个爱过,恨过,怨过的两个字,眼窝一酸,滴下泪来。
真怕,昨夜那一眼已是万年,生死诀别的最后一次相顾无言。
手指,在按键上微微颤栗了良久终是,滑过,按了池卫的名字。
哪怕是今生最后的话别,也不愿他为自己悲哀的命运而难过。最怕的莫过于,他根本不会为自己难过,不放一点在心上。
如此,这一腔无处可寄的心思,该归于何处?不如,不知道的好。还有一个可以哄骗自己的借口。
铃声响了快十秒钟,电话那边方有人接听。
池卫,沉静而舒缓的声音通过电波传入耳际,如广阔的大地,蕴育着勃勃生机。
亦淅不知为什么,会莫名的涌上一股感动。
“喂?亦淅,你回来了?”
亦淅张开干裂的嘴唇,点点翕动:“池哥我难受”
池卫的神经立刻紧张了,音调陡然地升高了好几个调儿:
“亦淅,你在哪里?你是生病了吗?我去接你!”
亦淅挤出笑容,气息衰弱:“我病了很不舒服我”
他竭力想把地址说得清楚一些,可昏沉的脑袋里面好似有个千斤顶在压着,直将维持神智的每一条神经,碾得七零八落。
方亦淅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晃,一头栽了下去。
手机,脱手飞出,甩了不远的一段距离。
池卫听到这个响动,吓得面容瞬间变了颜色:惨白,惨白的。他已经猜到电话的另外一边,亦淅定是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方亦淅,你在哪儿?快说话”
池卫握着电话,焦急地大嚷,眼里快冒出火星子了。
电话里,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