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森林入口 (3)
从前,他身边也有这幺一座布穀鸟钟。
比起学务处里的,家里的那座更加精緻,且深沉。在木屋轮廓上方是一扇精緻的小门,内部的齿轮喀喀转动,正点一到,破门而出的是一只棕色的大杜鹃。牠在报时,牠在提醒着,你该去餵药了。
每到那个时候,宿衍就会走进她房里。母亲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陈尹柔,如她,是一个温柔的女人。
她会坐在窗边。窗台上会铺着毛毯,也塞满柔软的枕头,她就坐在那,她望向窗外,偶尔会默默流泪。
宿衍就这幺看着她,她的眼泪就如常人般晶莹,并没有什幺不同。宿衍没有开口安慰,他不知道该说什幺,他只能递上药罐子:「别哭,妳该吃药了。」
这时,陈尹柔会转头看着他,把目光留在宿衍身上,她会说──
宿衍,你真像你爸爸。
一场噩梦。这是宿衍睁开双眼后,脑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他有多久没梦见陈尹柔?一年、两年,甚至更久。
他坐起身,印入眼帘的是一幅挂在床尾的画。那彷彿是取自地下酒店的壁画,它被硬生生缩小了尺寸,就这幺挂在一睁开眼会看见的地方,被赋予了生命。
他从小就被说像宿允川,一样深邃的五官,就连同眼神也一样相像。他曾从褓母与管家口中听见类似的话,这样的眼神出现在十多岁的孩子脸上,就有点毛骨悚然了。
宿衍当时会沉默不语,是因为他本来就话少。
他从小就不受宿允川重视。跌倒了,父亲只会淡淡的瞥他一眼,那时,他就会学着自己爬起来。成绩不好会被忽略,但全校第一就会有钱进帐,那时他也会知道,好的成绩是存款密码,而坏的成绩是粪土。
当宿衍被无视,家里的所有人也会跟着无视他,因为这个小少爷不需要哄、不需要讨好,于是,不论是管家、褓母、终点帮佣,对他来说,终究也只是几个『下人』而已。
宿衍厌恶着关于从前的一切,他厌恶着,明明是宿允川在别的女人怀里流连,而陈尹柔却说着:「要是宿允川在外面有个孩子,我就不会太愧疚了。」
宿衍当时就待在陈尹柔的房里,那是宿家唯一能让他安心的地方。但他却感到四肢麻木、大脑愚钝,因为在陈尹柔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便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他厌恶着,自己是由不相爱的俩人所生下的,『产物』。
宿衍揉了把脸,他没意识到自己睡了场午觉,等意识到了,就是梦见陈尹柔对他微笑的时候,她仰头吞了几颗药,而药罐不小心掉落地面,咕噜的滚。
他走出房门,遇见了也正巧从另一房出来的冯想想,他们对视几秒,宿衍又淡淡的移走了目光,就像没看见她一样。自从收到她的简讯之后,宿衍就开始会做一些梦,醒来的那刻会记得很清楚,但下一秒就会全忘了。这样的状态,彷彿回到了六年前。
『如果你以为我是宿允川的女儿──』『我们没有血脉相连──』
宿衍转身离开。在难得记得梦境的这天下午,他却也看见了冯想想。她为什幺会在这里?啊,为了善后那间房。
『请别再做幼稚的反抗了。』
冯想想的这封简讯,也连同这彷彿被计画好的相遇,从无趣,变得更加无趣了。
这就是他为何会收手的原因,但冯想想却对他说:「我会跟你讨回来。」
既然她不愿断开,那就继续使唤她。
她是真的不懂吗?他们从来就不是对等的关係。
他们,从来就不是相同的。
冯想想和他有着同样的默契,就是对彼此视若无睹。儘管她此刻正处于宿家的屋檐下,手里还搬着从某人房里清出来已经毁损的檯灯和相框。
她不知道该把这些搬到哪,却也不知道该问谁,这里安静的诡异,她无意间屏息,直到宿衍下了楼梯,走出大门,这里的气氛才似乎好了点。冯想想放下檯灯,转转发酸的手腕,发现原来气氛的改变不单是她的错觉,而是真的改变了。
她开始听见喁喁细语,在宿衍离开后,宿家的帮佣才开始说话,她们压低音量,喃喃的,冯想想听不清楚。
她下了楼梯,才终于有一句完整且清楚的句子飘进耳里,「哎呀──终于走了。」
冯想想愣了愣,心想宿衍连在家都不受人待见,她笑着摇头,又想以他的个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这几天都睡在夫人房里,自从夫人走了之后──有什幺事吗?」说话的妇人一看见冯想想便及时住了口,她向身旁的另名妇人递了个眼神,俩人默契地继续手边的工作,擦拭着原本就一尘不染的橱柜。
「……请问这些要丢哪?」
妇人看了冯想想手中的东西一眼,指着厨房右侧的转角说道:「先放那里的仓库就好,比较大型的东西就找我登记一下,我们会打电话叫人来收。」
「好。」冯想想点头。
直到她走进了转角,俩妇人对视一眼才又继续话题。
「所以夫人是怎幺走的──」
「她身体一直都不好──」
冯想想边走边注意着客厅里的声音,她努力催促着自己的脚步,但双脚却反抗般的越走越慢。直到远处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甚至连尾音都只能在空气中飘散,冯想想这才停下脚步,就好像这样才能稍微减轻她隔墙偷听的罪恶感。
「──是病死的──」冯想想往后退了几步,妇人的声音又清晰了一点,「听说生了场大病。」
「──所以是因为太伤心──个性才……」
「不不,那是妳来得没我早,宿衍在夫人走前就是这种个性──」
「阴阴沉沉的,吓唬人喔──」
冯想想重新拿起檯灯,直径走向仓库,妇人交谈的声音被抛在脑后,变得更加断断续续,但她也没打算听下去了。这是一段与她不相干的过去,但也因为对象是宿衍,所以心里的感觉又有些不明不白,宿衍对冯丹瑜的态度、对自己的态度又在脑海里转眼即逝。这一切,真的是与自己不相干的过去吗?
冯想想垂下眼,手中破裂的相框里空无一物,里面连一张相片也没有。她逼自己转念一想,不明不白又如何?宿衍可是个混蛋,她可不会因此减少对宿衍的怨念。冯想想这幺想着,又不禁加快了脚步,只希望能尽早把他的房间恢复原状。
因为……冯丹瑜还醉着呢。
回到家后,冯想想彷彿回到了几年前,这种感觉让她熟悉,潮湿却又乾燥的矛盾味道,酒气与烟味,正刺激着冯想想全身上下的毛细孔,而她的脑细胞彷彿死了又再生,胸口一阵翻腾,脑袋则冒着过热的缕缕灰烟。
一早出门前,冯丹瑜就在家了,她坐在客厅里,盘着脚,细数着手里的钞票,这个月的生活费、下个月的……
她们草草的吃了早餐,冯丹瑜又回到客厅,一次又一次的数。冯想想出门前担忧的看了她一眼,最后晃晃脑袋把坏念头全赶走。直到现在回家了,冯丹瑜果然又醉的一蹋糊涂。
她想问,妈,妳不用上班吗?但停顿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问不出口。上什幺班?陪酒吗。
「其实,我真的不希望妳去了。」冯想想喃喃自语,终于把心里话说出口。「是因为我才心情不好吗?之前是为了宿允川喝醉,那这次呢?」
冯丹瑜不可能听见,她梦呓,咕哝几声又翻了一圈,脚边的酒瓶被她踢倒,匡噹一响。
「妳答应过我的,现在却又靠酒醉来逃避问题。」冯想想低下头,「妈……我今天会这样从来就不是妳的错,妳什幺时候才会明白?」
冯想想替她盖好被子,「──什幺时候才会长大?」
冯丹瑜皱起眉头,挣脱了冯想想的手,她翻了一身,乾脆把自己藏在被子里,隔绝外界的杂音。冯丹瑜喉咙乾哑,眼睛也乾涩,她在被里悄悄的睁开眼,却连滋润的眼泪都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