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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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尉迟珏就把那些功课写好,转头去看还在专心作画的羊奴。
那幅令羊奴牵肠挂肚,不惜违抗母命也要完成的画也展现在尉迟珏眼前。
羊奴画的是花,还是难得一种尉迟珏认得的花。
芙蓉。
且她并未同常人画花一般,但取一株上的几朵来画,而是以斜上方的视角去画一整条街,街边绵延而去,尽是芙蓉树,葱郁的树冠熙熙攘攘,枝上的芙蓉争奇斗艳,虽然现在只用柳炭勾出大概的轮廓,还没有上色,但那股云蒸霞蔚的艳色已然能够想象。
这幅画卷长两尺余宽,内容繁复,差了点收尾的人物与上色,羊奴说的五日还真不是虚言。
羊奴此时正拿着一支炭笔在画街上的一个对着树上芙蓉花指指点点的垂髫小儿,这个人物正与她案上摆着的十几个颜色鲜艳的磨喝乐小人其中之一极为相似。
尉迟珏又看了看她画的其他几个人物,果然也是参照那些磨喝乐里的其中几个画的。
尉迟珏一直等到羊奴画完那个小儿才问道:“你不会画人?”
“恩。阿娘说我笔下的人有形无神,幸好还有二姐的磨喝乐可以拿来仿照。”羊奴心不在焉道,一双眼珠子骨溜溜地画卷上巡视,构思着下一个落笔处。
尉迟珏看着画里娇艳欲滴的花朵,暗道:也就是比照着那些花,才显得有形无神吧!
羊奴的画技,比之寻常人都有所不如,但那些几乎要跃出纸面的芙蓉花却已有了大家气象,连见惯宫中珍品的尉迟珏都要暗赞一句。念及她的年纪,实在不得不让人惊骇不已。
尉迟珏虽然识货,但还是硬要品评道:“这般景色,比之牡丹花会,逊色许多,你怎的不画牡丹?”
周人好牡丹,以其雍容气象。每逢四月花时,家家户户,家中少不得都要摆上一两盆来增添光彩,便是贫户人家也不例外。尤其是举办在四月中旬的牡丹花会时,放眼望去,长安街坊,处处牡丹,繁华不尽。
如今四月,正是牡丹盛放之时。
羊奴垂眸,低声道:“可是……我更喜欢成都啊。”
天下繁华莫过长安,成都虽也不错,可哪有资格和长安比?
尉迟珏正想鄙视鄙视羊奴的品味,却忽地记起这人此前一直都是住在成都的。
他这会再去看那幅画,方才恍然画中芙蓉生动至此的原因。
不过是画者有情罢了。
这般小的年纪,哪来那么丰富的感情?
尉迟珏心中如是想着,可看着羊奴落寞的神情,心头忽地一动,最终出口的却是:“……其实长安的牡丹要更好。”
听起来十分像争辩,但天地可鉴,尉迟珏说这话时的心思是再真诚不过的安慰了。
好在,羊奴心思纤细,对于善意恶意有着近乎野兽的敏锐,没有错认语意,她抬头惊诧地看了神色别扭的尉迟珏一眼,嘴角上扬,回他一个同样真诚的笑容,“是很好看。”
尉迟珏见羊奴的次数不算多,但见她的笑却不算少。
这位小娘子嘴角带涡,微抿下嘴,便是一个甜蜜的笑。这般不笑亦笑的长相在旁人看来是讨喜至极,可在尉迟珏看来却是可恨至极那份天生的笑意在他看来永远都是嘲笑。只在这会,尉迟珏撇去了心里的恶意,才得承认:
这位小娘子笑得真是漂亮极了。
第一次找人代写功课,羊奴对着正检查她功课的母亲,十分心虚地窥探着她的表情,但柳秀成是什么级别的人物,哪是她能看出端倪来的。
所幸,柳秀成好似并未发现这几分功课的问题,只指着功课里的一两个错误跟她讲解一番尉迟珏根据羊奴往常功课错误率特意伪造出来的,然后就给她继续讲起课来。
领了新的功课,回了卧房,羊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尉迟珏对此十分不满,觉得自己被看清了,“我做得事哪里会那么容易让人看穿。”
羊奴叹气,说道:“你不知道我阿娘那人有多厉害。”
尉迟珏不屑,“有多厉害?”
羊奴有些懵,她苦苦想了半天,都没想出自己阿娘厉害的具体事例,最后只勉强说道:“那些下人都怕她。”
尉迟珏翻了个白眼,“若是有下人不怕你阿娘,那她这主子做的也太失职了。”
羊奴仍旧有些懵懂。
……是这样的嘛?
不等她想通,就被尉迟珏拉着去玩樗蒲去了。
尉迟珏这阵子就跟着魔了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羊奴的出千手法,这股子毅力也算难得了。
五日之后,羊奴的画完成了。
画成之后,羊奴静静地观赏了这幅令她费尽许多心思的画卷许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收起画卷,收了起来。
尉迟珏问道:“你不挂起来看?”
她答道:“画在我心上,看与不看都无差。”
尉迟珏正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然后就见羊奴重新拿出一张空白的画卷,拿着炭笔又要勾画,愣了片刻,忽觉不对,一把抓住羊奴的手问道:“你怎么又要画?”
羊奴笑弯了眼道:“小雪很快要开花了,我想给她也画一张啊!”
“……你的功课呢?”
羊奴朝尉迟珏眨了眨明亮清澈的眼睛,“不是还有阿獒你嘛?”
这几日时光相处,两人逐渐熟了起来。羊奴虽有狡黠的心思,但只要没人招惹,便始终是软和的性子,而尉迟珏脾气糟糕,但对着羊奴却总是发不出来。更难得的是两人凑在一起,总有话说,明明差着三岁,但说起话来却十分起劲。以至于脾性跋扈的尉迟珏和羊奴相处起来意外的相宜,关系一跃千里,现在都能用乳名互称了。
这会尉迟珏才惊觉关系混好了,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得寸进尺、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诸多同义的成语从尉迟珏脑中闪过,他看着神色坦然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过分的羊奴,十分纳闷,跟他混得好的小伙伴少归少,还是有的,但哪个敢这么理直气壮地支使他?
谁给的底气?
“孤只应了帮你做五日功课。”
羊奴闻言一愣,垂下了头,浅淡的眉毛在脸上划出失落的两笔,灵动的眼睛这会也静了下来,整个人都散发着可怜兮兮味道。
尉迟珏不屑撇头。装可怜这个打从他会走路起就用得滚瓜烂熟的招数骗得过他自己?
……
一刻钟后,尉迟珏对着书案上空白的宣纸,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心软了,他转头打量已经开始专心构思新画的羊奴,十分不解。
尉迟珏至今才刚启程的人生里,有求于他的人数不胜数,但他从来都能做好无动于衷一词。即便是从他出生起就开始照顾他的乳母,当她因出言离间他与圣人被官家下令杖毙时,年幼的尉迟珏也不过冷眼旁观,事前不曾阻拦,事后亦不会伤心。
如此年幼,却又如此冷情。
官家事后虽因他这份态度松了口气,却也不禁暗叹,这份冷情与他阿娘如出一辙。
但是,这份冷情在羊奴面前去哪了?
尉迟珏一边给羊奴写着功课,一边思考。
年幼的雍王殿下并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最妙不过缘分二字。
天下间,人生百种,慧的、愚的、美的、丑的……这百种人里,总有那么几个仿佛是为你量身打造的,只需遇着,便觉得再顺眼不过。
这种情谊不拘男女,更甚血源。
便如薛安同柳秀成。
薛安高傲但直白,柳秀成温柔却深沉,两人犹如春花与秋月,虽列在一起,为人称道,实则毫不相干。但两人不过见过几次,便混到了一块,终日形影不离,关系好得连跟柳秀成一块长大的柳敏成都吃味不已。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缘之一字实在是难以琢磨。
也正有这一番前缘在,薛安才这般坚定地要把两个孩子凑到一块,并且笃定两个孩子一定会投缘。
毕竟她们两个是这么的要好。
柳秀成自是对这种毫无缘由的信心嗤之以鼻,也正因此她才敢放手让这两个孩子待在一起,却不知……
世事多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