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真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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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珏这般好说话,羊奴也有些不好意思。
回了卧房,她就拿出樗蒲,给尉迟珏示范起他们之前说好的技巧。
这些看起来十分玄乎的技巧,就跟戏法一样,说穿了便是一文不值。
羊奴从檀木棋盘下拿出几块五木来,只是与寻常五木不同的是,这套五木,或两面皆白,或两面皆黑,或两面皆雉,或两面皆犊。
“只要把这些五木替换进去,要出贵采就简单很多。”羊奴再拿着一套正常的五木,就要给尉迟珏示范替换的手法。
谁知尉迟珏从她手上抢过那些五木,把它们合到一块,朝上一扔,便扔出一个三黑二犊的卢。
羊奴摸他右侧袖子,摸出五块木片来,惊奇无比,“你会了?这么快!”
这套把戏虽然不难,但对手的速度和灵巧性都有一定要求,羊奴当初练了足足半个月,才能做到不被人发现的地步。
“你同一套把戏,在孤面前耍了十天,便是傻子都会了,更何况孤。”尉迟珏得意至极。
事实上,他在第三日就看出端倪来了,但硬生生忍到今天才说,就是要享受羊奴惊讶赞叹的目光。
孰料羊奴就惊了一会,就长长吐出一口气,放松道:“你既然会了,那我们总算可以正常地玩了。这几日玩,每次都要偷巧,无聊死我了。”说着便开始摆棋子棋盘。
尉迟珏被她这无趣反应给噎了一下。
不过想想也是,樗蒲这种博戏的有趣之处多在于其不确定性,偶尔出几次千,还算可以接受,但次次出千,结果就太无趣了。羊奴能撑着陪他玩十天,也算相当不容易了。
既然如此,他生生瞒了好几日,到底图个什么劲啊?
摆好棋子后,羊奴神色郑重地声明:“这次你和我都不许偷巧。”
被自己干的蠢事打击到的尉迟珏懒洋洋地应了,然后就掷出三个贵采来。
羊奴咬牙:突然后悔了,怎么办?
抛开作弊,学过武会用巧劲的尉迟珏在抛掷五木这一手上,甩了羊奴好几条街。
羊奴输了一局后,就从多宝架里重新翻出一套五木来,“这次用这个。”
尉迟珏接过新的五木,在手上掂量了下,似笑非笑地瞥了羊奴一眼。
这套五木是象牙做的,质地不比木制的匀称,想要刻意抛掷某个采数极其困难。这也是赌坊里专门对付那些会用巧劲的家伙用的招数。
羊奴努嘴,“像你那种玩法,太没意思了。”
尉迟珏倒没反对,接过去扔了次,这次是杂采,但他不以为意,只问道:“你玩樗蒲的这套是谁教的?”
这些樗蒲的作弊伎俩多流行在市井坊巷之间,羊奴这种年纪的贵女断无机会接触这些东西的才对。
“楚世叔教的。”羊奴随口答道,接过五木,抛了一次,这会也是杂采,满意地点点头。
这才是正常的樗蒲玩法嘛!
尉迟珏闻言,灵光一闪,“那个送你花的楚世叔?”
“恩。楚世叔樗蒲玩得很厉害,采数十抛九中。”
尉迟珏撇撇嘴,“不过是不入流的小技罢了。”
羊奴争辩道:“世叔画画也很厉害。”
尉迟珏满脸不屑,“再厉害厉害得过吴真人?”
羊奴不服气道:“可你又不是吴真人。”
吴真人是四百多年前的梁朝的人物,一位压住在他之前之后数代的彪炳青史的画道大家,被人尊称为画圣。最善佛道、人物、山水,画技之精妙,穷极造化。他最善壁画,至今长安、洛阳两地不少观庙都留有他的笔迹,连河西千佛洞里都有他遗留的大作。
“可皇宫私库内收有吴真人的画啊!”
羊奴猛地起身,跨过棋盘,揪住尉迟珏的衣领,用炙热无比的目光看着他。
“哪幅画?”
吴真人虽最擅壁画,但也不是没有纸画,只是这些纸画太过稀少,在这四百多年间散落太多,以至于留存于世的真迹屈指可数,这些真迹太过珍贵,拥有的人家也多是敝帚自珍。以至于以柳秀成的身家,居然都没收到一幅。而他的壁画真迹又都以佛道神鬼为题,柳秀成担心女儿年幼被这些画慑了心神,不肯带她去看,以至于羊奴始终与吴真人的真迹缘悭一面。
羊奴反应太夸张,以至于尉迟珏被扑倒在榻上,才反应过来。尉迟珏拿手敲了敲羊奴握着他衣襟的手,“你矜持点,男女授受不亲。”
羊奴这才注意的自己的动作,松开手,坐了回去,吐了吐舌头,低声道:“你穿成这样,谁看得出你是郎君。”
“恩?”尉迟珏威胁地挑了挑眉。
羊奴立刻顺从地道:“阿獒哥哥你便是穿裙子也是一等一俊俏的郎君。”
尉迟珏这才满意道:“是《昭帝游猎图》。”
羊奴眼睛一亮,起身绕过木案,走到尉迟珏这边,摇着他的袖子,用甜得腻人的语气道:“阿獒哥哥,你能不能……”
尉迟珏不等她说完便道:“那画在母后内库里,孤也弄不到。”
羊奴甩开他的袖子,气鼓鼓道:“那你还跟我说这干嘛?”
尉迟珏理直气壮道:“当然是让你难受啊!”
“……”羊奴静默片刻,一把抓过尉迟珏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
待得柳秀成带着侍女进来给羊奴喂药时,便见得雍王殿下捂着手,自家娘子捂着脖子,两人愤愤对视的模样。
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如此模样,看着真是可人极了。
身边的侍女见状捂着嘴偷笑起来,柳秀成却是看淡了眼中的笑意,她柔声道:“羊奴,喝药了。”
羊奴这才把注意力从尉迟珏身上挪走。
羊奴吃药十分干脆,并不需得被人哄,就一口饮尽一整碗苦药。只喝完后,整张脸都都皱到一起,成了个苦瓜模样。
柳秀成看着心爱极了,正打算哄上两句,就见旁边的尉迟珏十分顺手地从侍女端着的盘子里往羊奴嘴边递了过去,而羊奴没有半点抗拒地咽了下去,还嘟囔道:“你手干净不?”
“刚摸过棋盘、五木还有你的头。”
羊奴闻言脸色难看地瞪了尉迟珏一眼。
尉迟珏反笑了起来。
两人这般亲近的作态,柳秀成看在眼里,脸上微笑依旧,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把羊奴哄去睡觉后,柳秀成和尉迟珏一起出了她的卧房。
柳秀成说道:“这几日多亏了殿下相陪,小女才不至于病中郁郁。”
尉迟珏十分客气地回道。“表叔母过奖了。羊奴也是因孤才得了风寒,孤陪她解闷也是应该。”
柳秀成看着尉迟珏,他的五官本就肖母,穿上裙子后,越发相似,尤其是那股骄矜的姿态,轻易的就能让柳秀成想起初见时的薛安。
柳秀成忽地隐去了笑,“解闷是应该,但有些事却是不该的。”
柳秀成清浅而笑时的气质太过柔和,最大程度上弱化掉她美貌的攻击力,反倒是她不笑时,这份美貌失了笑容的遮掩,才会突显出它的本貌来。
尉迟珏见过这位母亲好友数次,此前印象停留在一个贵妇的模糊影子上,这会这份影子却渐渐清晰起来,思绪莫名想到:这人是羊奴的阿娘,羊奴长大后是不是会跟她很像。这么一想,他的目光就忍不住在柳秀成的脸上巡视起来。
美人尖?这个羊奴也有,不过羊奴的额头要宽点。
眉毛不像,羊奴的眉毛淡得都快没有了。
眼睛不像,羊奴的眼睛要圆点,是杏仁眼。
鼻子倒是一模一样。
……
柳秀成看着莫名陷入沉思的尉迟珏,一双姣好的柳眉轻轻拧了下。
这小子到底听明白了没?
尉迟珏没听明白,因着注意力突然的偏移,他错过了柳秀成的暗示。
于是乎,羊奴就悲剧了……
三日后,羊奴和尉迟珏照例去花房看她那盆花。只是这次,羊奴并没有在那花原来的位置找到它。
她正闷头找花时,被尉迟珏拉了拉袖子。
“干嘛?”她不解地转头。
就见她亲爱的阿娘就站在她背后,含着笑看着她。
羊奴大惊失色,她咬咬牙正准备弄几滴眼泪糊弄过去。
就听柳秀成温声道:“羊奴,现在还不是你哭的时候。”
羊奴对着母亲春风般和煦的表情,本能地把眼泪收了回去,战战兢兢地看着母亲。
她已经意识到
她完蛋了!
在她被母亲抱回无隅阁看到阁外跪倒一片的下人时,这种意识更加强烈了。
当她被单独带到书房,看到书桌上放着的那些由尉迟珏代写的功课,这个意识已经要炸裂开来。
柳秀成训子的手段远比薛安柔和,既无疾言,也少厉色,只是语气和缓道:“羊奴你惦记着那株茶花,可以理解,但你为什么宁可偷偷出去看,也不肯跟我说?”
羊奴站在书桌前,委屈道:“阿娘你不喜我病中出去。”
“那你可曾想过,若你偷偷外出时吹了风,风寒加重,我就喜了?自作聪明。”
羊奴难堪地低下头。
柳秀成又问道:“你那幅画既然已经完成,为什么交上来的功课还是雍王写的?”
羊奴惊诧地看着母亲,“阿娘你知道?”
柳秀成平静道:“你的字是我一笔教出来的,若那点差异我也看不出,我也枉称你阿娘了。”
“那你之前为什么……”
“你挂念成都,惦记着那幅画,情之所至,我宽限你几日无妨。但为何画完之后还把功课推给雍王?”
这是柳秀成第二次问这个问题,她神色柔和,语气也轻缓。这般的和颜悦色,羊奴却看得心惊胆颤。
能为什么,无非是偷巧偷出便宜来,就变了主意罢了。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开来。
羊奴眼眶已经红了起来,泪珠子也开始打起滚来。
她这般可怜模样,若是平日,柳秀成早把她抱在怀里哄了起来,如今只冷眼旁观着,视若无睹。
良久,柳秀成说道:“羊奴你偏爱画道本无错,但为此失了自制却是错。我罚你,你可认?”
“……认。”羊奴瓮声瓮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