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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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珏和羊奴月余不曾见过了。
薛安忽然忆起前事,心绪难定,喜怒莫测。受她影响,宫中也是风声鹤唳。官家也被她引起了往日的伤情,偏偏只能压在心底,还要旁若无事地安慰她。
今年避暑提前了半月,也是官家欲借此散散郁气的缘故。
受这两尊大佛影响,尉迟珏日子也远没有往日自在,自也找不到机会去找羊奴玩。
时间一久,尉迟珏心里便积出了诸多不痛快。此前尉迟一番挑衅,是正撞上枪口。
这会出完气,又正撞上羊奴,尉迟珏这段时日以来首次感觉到愉悦。
可惜这份愉悦并未持续多久。
当尉迟珏兴致冲冲地过来时,羊奴第一反应不是与他打招呼,而是后退一步,躲到了宴孟英身后,攥紧了她碧色的罗裙这边的人里,这位表姐最令人有安全感。
尉迟珏眼中笑意微敛。
最稳重的秦希树见羊奴躲了开来,而其他人里不是跟这位殿下不熟的,就是不乐意理他的,无奈之下只得出来打招呼道:“四郎……”
不等他说完,一直跟在尉迟珏身后的乌猊仿佛是察觉到了主人情绪的变化,忽然叫了一声,正是冲着羊奴那边。
乌猊叫声如同闷雷,低沉却不失威力。
这会连宋怀薇都拽着宋怀芙躲在宴孟英身后了,宴孟英身姿窈窕,哪挡得住那么多孩子,羊奴便露出大半截身子来,目光惊惧地看着乌猊。
尉迟珏这才意识到乌猊就跟在他身后,他神色又松了下来,他十分自然地无视掉其他人,走过去抓住羊奴的手,把她从宴孟英身后拖了出来,“有我在,你还怕乌猊咬你?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摸摸它吗?这会正好让你玩。”拖着她的手就要往乌猊摸去。
羊奴力气比他小,甩脱不掉,眼见得自己的手就要摸上那只正阴冷地看着她的大狗,闭上眼尖叫道:“我不要!”
“啪!”
宴孟英拍掉尉迟珏手,揽过羊奴,素来清冷的脸上染上了一丝薄怒,“殿下这是在强人所愿。”
尉迟珏皱起眉,嫌恶地看了宴孟英一眼,转头继续对羊奴道:“羊奴,过来。”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居高临下的命令。
靠在表姐旁边羊奴抿了抿唇道:“不要!”
尉迟珏愕然,愕然之后,他的神色开始渐渐冷了下来,“你过不过来?”
羊奴惹怒尉迟珏的次数多了去了,可她总能轻易令他展颜私底下,她真心觉得这位小哥哥比她阿耶还好哄,故而,她从来不会怕尉迟珏的冷脸。
可这会她却不乐意去哄。
她才学会走路时,走过庭院,见着一群搬食的蚂蚁,她就会为这群为生存奔波的生命让路;在山上道观里,见着一颗石头下长出的无名野花,她会为这顽强生存的生命驻足;去蚕庄里玩,见到蚕奋力挣扎却没能破开丝茧最终闷死,她会为那个抗争过却失败的生命。
一个生命从无到有,需要经过无数次的考验,没有侥幸。
于羊奴而言,对这些生命的尊重便是她生之本能。
可对于尉迟珏,生命却是不值一提的存在,甚至比不上他一次意气之争。
羊奴的见识尚不足以令她深刻意识到两人本性的差异,但她敏锐的本能却让她排斥起尉迟珏的接近。
羊奴避开了尉迟珏的眼神,没有再说话。
羊奴的表现如此明显,尉迟珏再不信只是因着乌猊的缘故。一想到自己一听她过来便迫不及待得找来,再对比她现在的态度,骄矜的小皇子心里又冷又热。
冷是因着羊奴的回避,热却是对自己的羞恼。
尉迟珏看着羊奴的目光忽地冷了下来,他伸手拍了拍乌猊的背。
乌猊低呼一声,突地朝前一跃。
众人只见黑影一闪,羊奴已被扑倒在地上,乌猊闪烁着利芒的牙齿正缓缓靠近羊奴苍白的小脸,嘴里的血腥气几乎令羊奴窒息。
事情太过突然,羊奴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
秦希圣气急败坏道:“你发什么疯,四郎?”
“不过是个玩笑罢了。”尉迟珏这会脸上倒是露出了笑,这笑矜贵中透着一丝漫不经心,这才是他惯有的表情。
尉迟珏拍了拍手,乌猊便松开压在羊奴身上的爪子,起身慢悠悠地走回他的身边。
“想必你们也不会介怀的,毕竟没有伤到人,不是嘛?”
宴孟英扶起羊奴,轻轻掸了掸她身上沾着的尘埃,冷冷地看了尉迟珏一眼,牵着羊奴的手就走了。
一直躲在她后面的宋怀薇怯生生地看了尉迟珏一眼,便牵着妹妹跟着表姐一起离开了。
秦希圣气狠狠地瞪了尉迟珏一眼,也走了。
一个接一个,一眨眼,女孩子就都走光了。
就剩下秦希树和宴仲宁两个被遗忘的男孩对着神色淡淡的尉迟珏。
尉迟珏看着羊奴半点不回头的背影,心中恼意愈胜,看也不看一下剩下的两人,甩手离去,乌猊似是感受到他的怒意,低眉顺眼地跟了上去。
这会明明是盛夏,日光普照,但在被双方不约而同遗忘掉的的秦希树和宴仲宁身上却莫名透出股秋日的凄凉。
秦希树嘀咕道:“也不知道四郎哪来那么大火气,今日还真是不宜出行。”
“那可未必。”宴仲宁素来无精打采得像是没睡够的眼睛这会却是神采奕奕,流露出浓厚的趣味。
“能见着尉迟四郎之前那副表情,这次出行值透了。”
“……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萧珞见着尉迟珏的脸色,就想撒脚开溜。
可惜尉迟珏动作更快,一把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带我去找尉迟。”
萧珞觑着他堪称恐怖的神色,战战兢兢道:“四郎,我之前那话是开玩笑的。要真弄死尉迟,你没事,但我一定要陪葬啊!”
尉迟珏阴沉沉的脸上露出一个阴沉沉的笑容,“放心,弄不死人的。”
但弄伤弄残就不一定了。
柳秀成是个相当淡定的人,故而即便是看到衣着光鲜的女儿出门没一会就灰头土脸地回来,这份淡定也不曾动摇,她甚至还有闲暇安抚内疚没照顾好妹妹的宴孟英和秦希圣。
送走几个孩子后,柳秀成抱着羊奴去了浴间,她给羊奴褪去弄脏的衣物,再把她放入温热的水里,拿过香胰轻轻擦在她的身上。
“发生什么?”
这句问话就像开关一样,打开了羊奴强忍的泪意,这位一直沉默着的小娘子“呜呜呜”地便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二姐珠珠……没错……是坏人……放狗吓我……”
十个字里九个半字都听不清,但柳秀成却很有耐心地听着,时不时还配合地发出“哦”、“恩”之类的声音,仿佛她听懂了一样。
这很好地抚慰了羊奴刚受伤的小玻璃心,她哭势微遏,泪汪汪地看着阿娘,说道:“我再也不要和他玩了。”
这句话倒是意外的清楚。
柳秀成柔声问:“为什么不和他玩?”
“他放狗欺负我!”
“可你之前也欺负过他啊!”
羊奴眼泪汪汪地看着阿娘,一脸委屈,仿佛只要柳秀成再帮外人说一句,她就要水淹浴间。
柳秀成耐心道:“羊奴,喜欢和讨厌一个人都是有原因的。”
羊奴沉思了一会,方才道:“他杀生。”
“哦?”
“猎群兽以求食,是为求生;猎群兽以取乐,是为杀生。”
羊奴再次重复道:“他杀生。”
柳秀成眼中有惊愕一闪而过。
这话可不是羊奴说的,而是出自大周一代高僧明.慧大师。
柳秀成幼时多病,苏兰质带着她把长安大大小小的庙宇道观都拜了个遍,反让她与几位高僧名道都有过接触,柳秀成慧颖不同凡俗,无论是佛家还是道家的,都对她起过度化之心,虽然没有成功,但也与她结下因缘,大兴善寺的明.慧大师也在此列。
几年前,明.慧大师前往西域弘法前,曾路经蜀地。听闻明.慧大师的消息,与之柳秀成特地有带着女儿去与他论法,尽尽嘴兴。这位独身游历西域的大师除了佛法精深,还有一手好厨艺。他跟柳秀成说得尽兴,亲自去寺庙后山打了几只山鸡、野兔做出一锅烹汤招待她们母女。当时柳秀成取笑他杀生,他便是拿这番话回的。那会羊奴才三岁过半,柳秀成也没想到她竟然记得。
“你阿耶年轻时也是长安轻薄儿,斗鸡走狗这些事做的可半点不比雍王强多少。”柳秀成楞过之后,脸上又浮起了促狭的笑意,“若是让你见着了,也是再不与他玩?”
“才不是呢!”羊奴鼓着脸道:“阿耶现在已经改了,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柳秀成似笑非笑道:“可我看你可是半点劝雍王改的意思!”
羊奴一愣。
“益友有三。阿娘我原本想着你虽然因着年纪小,做不到友多闻,但友直、友谅还是做得到的。现在看来,原来是我高看羊奴了。”柳秀成一脸失望地感慨着。
羊奴一下子涨红了脸,又是羞又是惭,刚止住的泪水很快又冒了出来。
柳秀成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又想耍赖?”
羊奴抹掉眼泪,哽咽着道:“才没有,我会找阿獒哥哥道歉的。”
柳秀成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自恃聪明,参不破色相,偏偏你这女儿却天生一颗慧心,不受表象侵扰,留在这俗世倒是可惜了,不若随某修行,参悟佛法,得大自在?”
羊奴记得那句杀生之说,也记得那锅鲜美的鸡肉兔肉,却不记得明.慧还这样跟柳秀成这样说过,于是她自也不会记得柳秀成的回话。
“我这种参不破色相的俗人自然只盼我儿得俗世之乐,大自在这等极乐境界,大师还是留着自己去参吧!”
被阿娘教训过的羊奴在别院里反思了足足三日。三日里,她时不时想起之前尉迟珏陪她玩的日子,虽然这人嘴贱手欠还惹人嫌,但平心而论待她相当不错。
三日之后,羊奴终于下定决心,她要去找尉迟珏道歉。
然而她找不到人。
尉迟珏又被关起来了!
他把尉迟连带着好几个权贵子弟骗到珍禽园那里,然后放出了两只云豹……
若不是齐王长孙惦记堂弟,及时赶到,说不得有什么样个结果。
群情激愤!
齐王携着襄阳大长公主一起去含风殿找官家,就这位雍王的劣迹进行了声泪俱下的控诉。
对着臣子的暗示,官家还能视若无睹。但对上两位年长的长辈,他再是偏心儿子,语气也得软上两分。尤其是这两次尉迟珏闹得实在有点过。
为什么是两次?
这不还有羊奴那次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