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棠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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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庄地牢里,楚西平和两个孩子胡侃时,翠微宫金华殿正是一片鸦雀无声。
金华殿中歌舞升平、君臣和乐的景象,在有甲胄浴血的禁卫来报“长公主造反”时戛然而止。
翠微宫禁军外严内松,安平长公主领着私军借密道避开外围防卫,直朝金华殿而去。若非有有一队负责值守禁卫眼尖,及早发现这些穿着禁军制甲的人脸生,怕是还真能让她混到金华殿去。
不过即使被揭破了身份,反军也不惧,抽出腰间的雁翎刀就朝那队禁军砍去。
那队禁军,队正一边大声吩咐手下去报信,一边与反军看到了一起。
兵戈交接声铿将有力,可不幸撞上的宫人却听得面如土色,寻着角落边躲去,只求这些凶神恶煞的军爷能无视掉她们。
造反这种事,成与不成,对于她们这种底层的宫人,都没有区别,只要挨过这遭,无论是顶上的是新官家还是旧官家,她们一样都要服侍的。
安平带的反军数量不少,以有备打无备,越发靠近金华殿,可惜最终还是被听信后陆续赶来的禁军拦在了金华殿以西的棠棣门外。
世事多巧合,巧合常讽刺。
用方正平直的楷书书着“棠棣”的匾额自巍峨大门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禁军与反军的拼杀,偶有鲜血溅在门柱上,朱红又添新红,透着残忍的美感。
被私军牢牢地护在后方的身着甲袍的尉迟琳抬头,看着那道朱色大门中央的鎏金匾额,心里忽地忆起幼时的启蒙。
《诗经小雅常棣》曰:
常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其然乎?
“先哲感闵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以警示兄弟人伦,不可逆也。”
祖母的谆谆之言犹在耳边,与眼前情景相互对映,愈发显得无比讽刺。
尉迟琳收回眼神,面无表情地下令进攻。
棠棣门距离金华殿在地图上看来挨着紧,但事实上依旧隔着相当一段距离。
至少棠棣门那处的震天喊杀声是扰不了金华殿里的歌舞声。
虽然自禁卫报过信之后,殿中和乐的气氛已荡然无存,座上贵客们也收了原来放肆的形容,一个比一个坐得襟正冠齐,彼此间偶尔交换眼神,都能在各自眼中看到自己掩不去的苍白脸色。
紧接着报来的信息有好有坏。
羽林统军反,中将军防备不及,被突袭而亡,羽林右将军正携部下与统军相抗;龙武军右将军反,但及时被发现,现在已被擒下,现在已经赶到战场;神武军里面倒是没有人反,但路上却正撞上了安平公主的援军……
殿内众人的心随着这些消息起起落落,半个时辰都不到,众人都已经赶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烈火炼真金,危难见品性。
这会就能看出殿内众人的心理素质了。
有面色仓惶,战战兢兢的,就有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的,更还有人还能端着笑,继续品酒赏舞的。
官家便是第三种人,只不过他赏的不是舞,而是座下众人变幻不定的神色。
可惜首座的官家即便是听着禁卫报来的一次比一次糟的消息,唇边的笑意依旧温文,不见半点变化。只要他不喊停,殿中的歌舞就得继续。
自然是有想要劝谏的朝臣,但真当他们对上官家那双暗如深渊的眸子后,都苦笑着闭上嘴。
只能安慰自己,官家能有这般淡定的态度,想必殿外的那场厮杀不成问题……吧!
于是乎,乐照奏,舞照跳,但原来赏心乐舞于殿中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成了噪音乱象,烦不胜烦。
不过官家撑得住,但乐师们却撑不住了。随着禁卫不断传来的报信,宴中雅乐终于撑不住,在一个音节上崩了开来,这一崩便似在一个虫蛀已久的堤坝上开了个口,千里之堤,顷刻崩溃。一帮技艺臻备的宫廷乐师连连出错,带着舞女的步伐也凌乱了起来。
官家还没说话,薛安已面带嫌恶道:“乐舞都成这样了,还好意思继续下去?”
乐师和舞女们如闻大赦地停下动作,跪下请罪。
官家朝那帮乐师舞女摆摆手,温声道:“都退下吧!”
舞乐一停,“精神不济”的薛安便站起身来到内殿休息去了,官家也起身陪着她去了内殿,留下一句,“虽外有反军逆上,但也不用太过拘束,金华殿内大可自便。”
言下之意就是“只要不出金华殿,爱干嘛干嘛”。
被抛在殿内的权贵们面面相觑,然后……大多都往净房跑了。
之前大家参宴,一堆好吃好喝的送进肚子里,这会被殿外的反军一吓,那些灌进去的东西直直往肠子那处坠去,便是再重的忧国忧民心思在急待解决的三急面前都得放一放。
“也不知道羊奴现在怎么样?”柳秀成低吟道。
“官家视雍王如眼珠,羊奴在雍王那想必是无碍的。”秦景弘安慰道。
“我知道,可是就是放心不下。”柳秀成自嘲一笑,“也就这会,我才发现我根本冷静不下来。”
“我明白的。”秦景弘握着她的手捏了捏,看着她重复道:“我明白这种滋味。”
柳秀成被他看得一怔,好一会才道:“其实我这点担忧还能承受,阿嫂那边才是最难受的吧!”
柳秀成说的没有错。
之前才与丈夫言笑晏晏的舞阳长公主这会脸上已是脂粉都掩不住的苍白和茫然。
她身边的秦景逸没有说什么去安慰她他十分清楚,对于现在的舞阳而言,凭是什么样的话语都安慰不了她。
其实殿内那么多人,最不用担心的人大约就是舞阳长公主了。造反的人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在位的官家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两人待她这个幼妹都是怜惜,这场造反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影响不了舞阳长公主富贵锦绣的生活。
如果她能做到无情的话。
可惜她不能。
在她年幼时,长姐在边关孤身奋战时,也依旧不会忘记按时给襄阳大长公主府送信送礼;而兄长在父亲的漠视下艰难成长时,也会用为数不多的出宫机会来襄阳大长公主府探望。
在舞阳的记忆里,父亲是个高高在上的陌生人,母亲是个近乎于无的单薄形象,只有这一对兄姐让她真真感觉到来自血脉至亲的温暖。
可是如今……
舞阳长公主两手的护指狠狠嵌进了掌心,刺出点点血痕。
同样是做弟妹的,舞阳长公主那厢是哀戚不胜,魏王这厢则是平平淡淡。
不过这份平淡也没维持多久。
似是被这惊变吓到,魏王妃给自己把了下脉,然后便苦笑着跟魏王道:“我好像动了胎气。”
正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的魏王猛地坐直身,差点没撞翻案桌。
就在这时一个宫人似乎注意到这边的景象,朝他们走了过来。
魏王见着这宫人,也不等这个宫人开口,便先问道:“三娘给我们准备的厢房在哪?”
他与薛安青梅竹马地长大,虽然二人相看两厌,但还是有一份默契在。
宫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三娘正是指薛安,低垂着眉眼道:“圣人已经为两位殿下在别殿准备了厢房还有太医,殿下且随小的来。”
魏王冷得能结出冰渣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许。
就像官家说的,殿外的那阵仗一时半会是打不完的,薛安走之前索性把殿中的女眷和孩子都安排到金华殿别殿里的厢房去休息。
至于男人?
厢房数量有限,索性都挤在主殿那。
而柳秀成作为女眷,前脚才进厢房,后脚就被薛安召去。
柳秀成到内殿时,薛安坐在一梳妆台前,正由宫人服侍着解妆。梳妆台上摆着一个三足鎏金铜香炉,炉定盘坐着的金龙身边白烟袅袅,模糊了镜中美人的模样。
“官家人呢?”
“找人商量事去了,好像又有哪里出了什么变故,嘶!”
话中的漫不经心被一声抽气打断。
这会宫人正给她解发髻上的那套点翠发饰,这套发饰实在繁琐,即便是宫人极力放轻手脚仍不小心牵动了薛安的头皮。
宫人正欲告罪,薛安却一脸不耐烦道:“还不继续解?”
坐在一边的榻子上的梳妆台问道:“怎么挑了这么繁琐的首饰?”
“是官家挑的。”
“他在衣饰方面的眼光可真不错。”想到尉迟珏之前穿的那些裙子,柳秀成忍不住感慨道:“不像弘郎那家伙,我要不留点心,那家伙能给我发髻弄出个天女散花来。”
“弄个天女散花出来也好过十几套衣饰让你一套一套试过去。”
柳秀成挑了挑眉,“你竟也乐意!”
薛安没有解释,而是有些失神道:“我没想到,他竟肯……”
柳秀成踱步到薛安背后,欣赏着镜中美人容颜。
自是因为他觉得值得。
好不容易才把头发从那一套繁琐的钗环中解放出来,薛安挥下还欲给她按摩的宫人。
等得殿内只剩两人时,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安平长公主真是可惜了?”
“是可惜了。”柳秀成站在薛安背后,弯下腰,把下巴抵在了薛安的肩上,梳妆台上的六边缠枝牡丹纹铜镜上映出另外一张面孔。
“她断然想不到,薛家居然会选择帮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