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红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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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得了手嘛?
柳容成前往红缨卫营地的路上想起这句话,不禁微嘲。
这个问题也就没有上过战场的柳平成能问得出。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那样的地方容不下犹豫和思考,刀起刀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真与安平在战场上遇到,她们两个断不会犹疑。
所有的后悔和悲伤都只会出现在战后,而非战时。
红缨卫前身是太.祖为亲妹长安公主准备训练的护卫队,其中官兵无一例外,全是女子,为别于男子,其头盔顶上系有红缨,故名红缨队。此后,红缨卫在长安公主手下立下赫赫战功,于是在大周立朝以后,被太.祖列入了南衙八卫之一。至今,红缨卫依旧保留在只招收女子的习惯。
柳容成出了安化门,骑着马跑了十几里地就看到“缨”字旗帜了。只不过到了营地门口,她就被拦了下来。
守门的四个女兵一起拔出剑,“来者何人?”
这会六卫正是最乱的时候,军中人人自危,防备心强得很。
柳容成勒着缰绳,安抚住因见着剑光而有些暴动的银子,说道:“跟梅千红说,柳容成来寻。”
四个女兵目光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她们未必知道卫国公的名姓,但也知道梅千红就是红缨卫的统军。
四个女兵打量了一下柳容成的衣着还有那匹漂亮神骏的马,低语几句,还是派出一人进营中通禀。
一盏茶功夫后,梅千红的亲兵出现把柳容成带进统军营帐里。
红缨卫由弓兵与弓骑兵组成,故而制甲为轻巧但专防□□的锁子甲。银色锁子甲轻巧贴身,穿在身材纤细的女子身上,勾勒出婀娜的线条,有着一种冷艳的美感这就是全大周的女兵梦想的制甲。但是这样精美的制甲倘若遇到身材过度丰满的女人,那呈现的效果就有点……火爆了。
而梅千红,就是一个丰满得有些不恰当的女人。她五官算不得美,眼梢上挑,颧骨微高,唇瓣太厚,这些不符合大众审美的缺点,但落到她的脸上,却显得格外艳,再加上那把胸甲撑得满满当当的丰满,就构成了一个尤物一样的女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一眼就能让人联想到风月床帏的女人,却正是红缨卫的统军。
柳容成少时结下的那批同袍能活到今日的为数不多,而梅千红就是里面最高的一位。然而初遇时,梅千红却连正式的女兵都不是,只是一个戴罪于女兵杂役营服役的杂役。
杂役营专职清理军营中的人与马的排泄物,繁重且恶心。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杂役营还负责修建防御工事不仅仅是平时的,还有战时的。一旦敌人来破坏防御工事,杂役们就要顶着敌人的□□去修建工事,可谓危险至极。
然而,杂役营中的人都是犯过大罪的罪犯,死多少都不可惜。
梅千红就是这么一个罪犯。她妖娆的容貌于军中颇为显眼,身份又是最低的杂役,女兵里有不少癖好偏僻的人盯上了她。
柳容成初遇时,正好撞见过一次几个女兵对她欲行不轨。对上数倍于自己的强壮敌人,彼时还瘦瘦弱弱的梅千红却毫不畏惧地跟她们打了起来。
柳容成见不得这种以多欺少的场景,正想上去解围,就见梅千红揪住了一个女兵,拿出了一个铲子不管不顾地去朝对方的脑袋砸去,这一砸就砸得血肉横飞,那个女兵当场殒命,围攻梅千红的女兵被吓得停了手。虽然闹出了人命,但在柳容成的证词下,被证明是自卫的梅千红平安脱罪。
一年之后,梅千红因心细,发现战马粪便气味不对,而抓到了对战马下药的人,以此立下大功,离开杂役营,成为一名正式的女兵。她武力不算高,但战场上心细胆大,料敌于先,是个天生的将才,立下战功赫赫,且是难得没有利益牵扯的素人,故而边关方定,她被调入京中红缨卫做左将军就在今年年初,原红缨卫统军告老,她继任红缨卫统军。
因着初遇那番前情,柳容成后来与梅千红顺理成章地成为好友,即便自梅千红入京后五年没见,这份交情也足以支撑柳容成在这个时刻孤身闯进红缨卫大营。
坐在文案前的梅千红目光在柳容成小腹上停留了一会,皱起眉道:“这种时候,你出来作甚?”
柳容成冷声道:“我不出来,难道就这样看着你把自己给坑死?阿梅,都这时候了,你为什么还不出军?”
“出军?朝谁出军?安平长公主还是官家?”梅千红朝柳容成一笑,艳丽的眉眼里全是自嘲和疲惫,“三娘,倘若是别人也就算了,但你……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思嘛?”
“我知道。安平长公主待你有救弟之恩,官家待你有赏识之恩,所以你犹豫,你挣扎)”说到这,柳容成冷笑一声,一掌狠狠拍在文案上。
黑檀所制的案桌霎时四分五裂,案上的一堆公文失了位置,洒落一地。
柳容成厉声喝道:“梅千红,你也是打过仗的人,岂会不知将帅临阵,最忌讳的不是失谋,而是失断。今日你若要帮安平,那边把我捆起来,出兵阻拦其他卫队;若是要帮官家,出兵勤王。似你这般首鼠两端,摇摆不定,事后岂有你容身之处?”
然而她这般疾言厉色,梅千红却依旧稳稳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丝毫不动,她深深看了柳容成一眼,“三娘,你说错了。不出兵就是我的断。至于容身之所”
她神色淡淡地说道:“若是长公主赢了,我自会辞官。若是官家赢了,罚官罚命,我都认了,总归我光棍一个,剩下的血亲远在北疆受不到我拖累,不像你有家族拖累。”
这般决绝的话从她的口中说出却显得十分的冷静,似乎不含半分情绪,但就是这种冷静却让人读出一种不顾一切的坚决。
柳容成怔怔地和她对视好一会,最后转开了眼神。
梅千红尚来不及为她的放弃松一口气,就听她道:“阿梅,对不起。”
梅千红一楞。
然后就见营帐的帘子被掀起,门口站着两个人,正是红缨卫的左将军高云和右将军杜胜儿。
梅千红不敢置信地看了柳容成一眼,然后就对上了手下痛心的目光
目目相接,梅千红面色煞白,而高云和杜胜儿的脸色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政事堂来下令的侍卫被她暗藏起来,她麾下将士信任于她,并不知晓详情。梅千红是下定决心独自承担这个失职的罪名,把手下人都瞒住了。
最先打破静默的是高云和杜胜儿的行为,她们走进营帐,然后不约而同地跪在梅千红面前,垂着头齐声道:
“请统军下令勤王。”
梅千红咬唇不语,半晌之后,颓然捂住了脸。
梅千红下了令之后,点兵出战的事务全由左右将军负责,而梅千红就坐在帐中撑着额头默然不语,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消沉之气。
坐在她旁边的柳容成问道:“……我知道安平对你有恩,但值得你如此嘛?”
梅千红抬头看了她一眼。
甚少人知晓在梅千红因杀人而入杂役营以前,安平长公主曾在无意之间帮过她一次即便是长公主本人也忘了这件事,而梅千红混出头来之后,又顾忌着长公主的身份,没有表露出来。
柳容成能知晓此事,还是因为梅千红酒后失言,不过她也就知道这点,并不知晓其中具体情形。
“说起来,我也救过你,可你待我可没这般掏心掏肺啊!”柳容成还故作轻松地揶揄了一句。
然而梅千红听了却看着柳容成道:“笑得这么难看,你就别勉强了。”
柳容成嘴角的笑转作苦笑,这份苦笑倒是自然得很,她摸了摸脸,思忖着以后要不要跟五妹学学那种粉饰太平的假笑。
“不一样的。”梅千红忽然道:“你和长公主是不一样的。在你救我之前,我知道我会没事的,军规在前,我顶多就是受一顿罚而已。长公主那次……我已经绝望了。三娘,你永远不会明白,对于一个身处绝望的人来说,一丝希望有多珍贵,我愿意为之付出我的一切。”
无论是辛苦奋斗来的功名利禄,还是性命。
“三娘,长公主于你是友人,可于我却是再世恩人。”
这次沉默的轮到柳容成,她沉默许久之后,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阿梅,对不起。”
梅千红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两人相顾无言时,就见刚出去没多久的高云和杜胜儿又回来了。
高云在两人不解的目光下,苦笑着说道:“薛统军领兵围了红缨卫。”
京中能被称作薛统军的只有柳容成的丈夫薛衡。
梅千红和柳容成对视一眼,面露惊色。
两人脑中掠过的第一个念头都是:薛家是要趁火打劫?
但第二个念头则是:他哪来的兵?
薛衡入京之后授的是武卫统军,但比较尴尬的是,他手下的左右两位将军是官家众所周知的心腹,且在武卫扎根已久。薛衡这统军之位空得其名,却调不动武卫的一兵一卒。
另一边的杜胜儿似乎知道两人所想的那样,开口道:“是薛家的十万私军。”
梅千红倒吸了口凉气,忍不住再问道:“你说多少人?”
杜胜儿肯定道:“十万。”
梅千红低喃道:“薛家都在在哪藏的人哪?”
薛家可不比安平,能名正言顺地蓄兵。
柳容成默然不语,本以为今日够糟的了,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有更糟的。
高云看柳容成的脸色实在苍白,忙解释道:“薛统军是奉命清剿六卫叛乱。”
“奉令?奉谁的令?这会政事堂怎么可能给薛衡下令。”
“奉官家的令。”杜胜儿吞了口口水,“他手上还有官家的虎符。”
柳容成难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似乎是险死逃生,可这生还的喜悦转瞬又被更大的绝望给吞噬了。
安平输定了!
柳容成转头去看梅千红,正巧梅千红也在这刻朝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柳容成看到那个面对所有欺辱都面不改色的梅千红红了眼眶。
阿梅,对不起。
柳容成在心中念道。
官家借着安平的谋反引出了三军六卫里所有潜藏的危险,而薛衡就是负责帮他清洗危险的。
自翊卫起、骁卫、武卫……但凡异动的人,全不放过。
只是红缨卫这里情况特殊了点,红缨卫虽然没有发兵勤王,但高层几位一口咬定,她们只是在讨论出兵事宜而已,因为她们确实有出兵的动向,而高层几位说辞一致,薛衡自然没有动手的理由。
在知悉柳容成也在红缨卫营中时,薛衡并未去见她他还要赶着时间去翠微宫救驾,而是派了亲卫护送柳容成回卫国公府。
“相信我,三娘。”
在听到年轻的亲卫一脸不好意思地转述着这句话时,柳容成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
可亲卫却目光惊慌地看着她,问:“夫人,你……你怎么哭了?”
柳容成抹了把脸,一手水渍。
原来她也哭了。